案頭堆著一摞醫(yī)書,皆是這一兩年舒嬋從各處搜集來的。每一本她都仔細研讀過,有時會親自試驗藥方,批注修正。這些書中夾了許多做批注的紙張,每本書都塞得鼓囊囊的。舒嬋原想著等天暖和了再擇編成冊,前兩日忽地一時興起,拿起筆就開了頭。
柴峻進來時,便看到舒嬋盤腿坐在榻上,埋首于書堆里,時不時掩口咳嗽,并未注意到他的到來。
她少時應未下功夫練字,字寫得算不上好,但寫得很快,想必對所寫內(nèi)容早已熟稔于心。案上放著幾株藥草,她用細毫比照著實物畫在紙上,畫工倒尚可。
柴峻在她對面坐下,默默的看著她寫寫畫畫。片刻后,她終于有所察覺,抬起頭,怔怔望著他,小臉雪白,眼下青影淡淡,唇色淺淺。四目相對,柴峻心如針扎,伸手握住她凍得冰冷發(fā)紅的指尖,溫聲責備道:“大冷天的,寫這些做什么?”
她垂眸看了眼他們交握的手,擱筆微微笑道:“往日積累頗多,有些已經(jīng)快忘記了,想著把這些零碎整理編冊,日后查找起來也方便?!?p> “等天暖了再寫不遲……”他話未說完,她側(cè)首掩口咳嗽起來,肩背震顫,瘦弱得可憐,他喉間哽了哽,擰眉問道,“怎么又嚴重了?可有請郎中看過?”
她緩過來,勻氣道:“沒事,天寒物燥,肺氣不足,我已配了藥在吃,好多了。”
“病了這許多日,為何不差人給我送個信?我好早些回來看你?!?p> 她拿起筆沾了沾墨,笑道:“咳嗽而已,如果連此小病都治不好,那這些書我算是白看了?!?p> “醫(yī)不自醫(yī),還是請郎中來把脈瞧一瞧?!?p> 她應了聲“好”,想問他的腳傷如何了,可遲疑了那么一下,咬著嘴唇就把想說的話悉數(shù)咽了回去。她想問,卻不敢問。
阿吉端了熱茶進來,舒嬋抽回手,把茶盞往柴峻那邊推了推,讓他喝茶,她則繼續(xù)畫方才未畫完的藥草。
手中空了,柴峻摩挲了下手指,端起茶盞,聽見一旁的阿吉鼻孔出氣“哼”了聲,他斜眸看去,這丫頭毫不客氣的沖他翻了個白眼,撇著嘴撩簾退了出去。
嘿!三天不打,要上房揭瓦了!柴峻好笑又好氣,放下茶盞,欲問舒嬋怎么管教的這丫頭,卻見她頭都未抬一下,專注的編寫著她的醫(yī)書,似不打算同他多講。
柴峻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難受得恨。他納了個小妾,他睡了別的女人,連阿吉都對他表達了不滿和鄙夷,她就一點反應沒有?他原想著她會生氣,會委屈,會哭鬧,他做好了安撫的準備,若她鬧得厲害,他甚至能向她認錯,把那個梓穎遠遠打發(fā)走,再好好的陪陪她,這件事會過去的。
可她如今這態(tài)度,不提也不問,好像什么都未發(fā)生過,抑或她什么都不知一般,干晾著他,是何意?
靜默良久,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qū)Ψ剑紡埧谒朴性捯f。柴峻一喜,黯淡的眸中迸射出光亮來,笑道:“你先說?!?p> 想法由來已久,先前一直沒提,是想等一個好的時機,眼下并非什么好時機,可舒嬋不想再等了,她道:“瓜州藥鋪不多,郎中亦缺。我想著……可否每月初一、十五逢集會在街市上搭棚義診,盡己所能幫一幫那些無處求醫(yī)的人?”
柴峻神色微僵,他想從她的眸中探察出一些別的情緒,然而除了期許并沒有其他。他不禁有些失望,他的腳傷還未好,他就在她面前,她卻滿腦子想著去救治別人。
自己弱不禁風,身子都尚未調(diào)理好,還去給別人看?。肯伨蹫鹾?,什么人都有,誰知道他們得了什么病?若是疫病,不小心被傳染上,悔之晚矣!
“內(nèi)宅婦人,不宜拋頭露面。再者,你如今的身份,也不合適。閑言碎語,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讓母親讓會寧她們?nèi)绾巫蕴???p> 柴峻這話說得有些重了,拒絕她可以有很多種說法,他把控不住脾氣偏就選了最難聽的那一種。
是啊,何時輪到你一個小妾跑出去救死扶傷了?顯得主母平庸無能是嗎?
他的手抓著膝頭,不甘示弱的繃著臉,余光瞄見她垂下眼,須臾又微微轉(zhuǎn)首看了眼窗臺,眼睫眨了眨,繼而面對著他自責的嘆了口氣,道:“是我考慮不周,這個時候不該給你添亂的,我知錯了。”
柴峻悶悶的“嗯”了聲,知錯就好,這次認錯就算把她之前秘密見冷巍卻瞞著他的事也一并勾消了。那他就同她說說梓穎的事,她不主動問,他主動說好了,看她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
“那天晚上的事是個意外,沒想到會喝醉……梓穎是會寧的媵侍,清白女子,服侍會寧多年,素來恭謹忠實,未嘗犯錯。會寧念著主仆情分不忍將她逐出府,遂作主將她收了房?!?p> 他說完端起茶喝了口,目光未從她的臉上離開過,但她始終低著頭,不說話。
“你有什么想說的嗎?”靜默了幾息,他問道。
“夫人菩薩心腸,我自愧不如。你和夫人既然已同意納她,我……”
她忍不住扶著桌案咳嗽了起來,咳得他心慌意亂,沒空琢磨她話里的意思,起身過去拍著她的背為她順氣。她咳得雙頰發(fā)紅,雙眼霧蒙,卻顫著音笑道:“是有些嚴重了,我太高看自己了。你說得對,醫(yī)不自醫(yī),生病了,就是病人?!?p> 柴峻心如刀割,就勢坐在她身邊,將她摟了,道:“放寬心,好好養(yǎng)病,等你病好了,我?guī)闳ズ由匣?。?p> “我不會滑?!?p> “沒事,我教你?!?p> “少主,夫人從慈恩寺回來了,請您過去呢?!蓖忾g忽然有個嬤嬤稟報。
柴峻猶豫了下,對舒嬋道:“我去看看母親。這些不要寫了,先把病治好,聽話!”
“好?!?p> 他不讓她送,她就坐在窗前看他離開。不知是聚少離多,還是她的視線模糊,總感覺他那挺拔的背影變得有些陌生。
前日,當她從下人口中聽說柴峻納了梓穎為妾,她震驚了。手中的藥碗傾覆,潑灑了她一身,她愣愣的看著裙上的污漬,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個下人說少主昨晚歸來,或許是打了勝仗的緣故,心情很好,興致也高。同夫人對飲暢談,不覺多喝了幾杯,見一旁伺候的梓穎姿容艷麗,他心生歡喜,當晚就要了她。據(jù)值夜的婢女說,屋里動靜很大,持續(xù)到后半夜方歇。第二天一早,少主下床時不小心踩到了昨晚碰碎的茶具,割傷了腳底,好在不嚴重。梓穎既已成了少主的人,少主說要納她為妾,夫人也不好說什么,讓陳嬤嬤帶人將留香榭收拾了出來,置辦了幾桌酒席,給梓穎熱鬧了一場,算是正式收了房。
昨日,知雨從下人們的竊竊閑談中得知那梓穎連著兩日侍寢,很是得寵的樣子。少主這次回來,連小夫人的院門都沒進來過,怕不是被少主厭棄了吧?知雨又氣又急,一時沒顧慮那么多,就把聽到的告訴了舒嬋,催舒嬋去找少主問一問。
舒嬋說他此時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吧?等他想見我了,自會來?,F(xiàn)在去見他,恭喜他,我做不到,質(zhì)問他,兩敗俱傷。且府里應該有很多人在等著看她的笑話,她不能自取其辱。她不想聽別人怎么說,她只想聽他說。
今日,他來了,他說了,可他說的話卻讓舒嬋遍體生寒。懷抱還是那個懷抱,溫暖已無法傳遞,兩顆心相距咫尺,如隔千山。墻角梅花凋謝,遍地殘紅,在慘淡的日光中,舒嬋裹緊了披風。西北的春,亦冷得可怕。
她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煦绲哪X海里,畫面不停的變換。
她看到俊朗的少年把一根金蝶玉花簪插在她發(fā)間,挑著她的下巴,笑問夫君對你好不好。
她看到他那被火光映亮的眼眸熠熠生輝,他對她講他們瓜州的集市很熱鬧,寒瓜在他們這不算什么稀罕物,她若喜歡,他就讓人種幾畝專供她吃。他說他可以教她說突厥話、吐蕃話、天竺話,還有大食話,等她學會了便可廣交四海的朋友,在瓜州不會覺得無聊,也不會寂寞。
她看到他對著前方無邊的林場豪氣的揮手,說那里是給他家養(yǎng)軍馬的地方,林子里有好多鳥雀,她擅使彈弓,可讓她打個盡興。
她看到澹月軒的錦帳里,他摟著她許下了山盟海誓。柴峻此生只愛嬋兒一個,待日后蕩平六合,身邊的位置非她莫屬,若有相違,就叫他死無葬身之地。他說你要相信我,我定不會負你。
重秀啊,我相信你,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