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是來看熱鬧的,亦或有為自己伙伴加油助威的。我走得很沉重,倒不是壓抑,只是剛才的一切,讓我驚訝萬分。我還是緩過神來,感激地看著陪我出來的侍從,確切講,他應該是為書吏,他身材瘦弱,白皙的臉上,始終是平靜,他并沒有正眼看我,這邊,哈代、寧博陽,還有老于早已經奔過來,他們知道我通過了,熱情地祝賀我,寧博陽一邊抱著我,一面笑道:“我就知道你沒問題的,果然沒問題,二弟呀,你太沉得住氣了,我都嚇壞了!”而那書吏終于看我一眼,淡然一笑,道:“張總旗,您可以和您的兄弟們慶祝了!”我剛想問他的姓名,他卻轉身而去。
【進宮】
我升任總旗之后,廖建忠直接讓我去了儀鸞司。
我是錦衣衛(wèi)的新人,雖然是總旗,手下只有寧博陽、哈代兩個小旗,以及二十八名校尉。雖然如此,當我穿上嶄新的總旗衣袍后,還是引來一陣艷羨的目光。往日一直對我不冷不熱的樓奉,現(xiàn)在看見我,滿臉堆了笑容。有的人來了四五年,若沒有根基,依舊是校尉,年頭久了,頂多是小旗,而我不到一個月,便跨過小旗,成為總旗,在別人眼里,不能不說升的太快。對我的議論自然是有的,我剛開始有些不安,和廖建忠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含蓄地說出我的顧慮,他不屑一笑,道:“天下之大,還怕人多嗎?千戶遍地走,百戶多如毛。你小小的一個總旗,算什么嗎?大明祖制,世襲罔替及特殊功勞者,可授。你擔心什么,這才剛剛開始,好生努力!”聽了這話,我不禁釋然,是呀,我不過是個小小的總旗,前面的路還長著呢!
接下來,我以為他能告訴我,幫助我回答問題的人,知恩圖報,是人之常情。但他卻讓我離開北鎮(zhèn)撫司,我笑著應允。其實,當廖建忠告訴我的時候,我不是太理解他的用意,我在這邊剛剛立足了腳跟,便被安排到儀鸞司,似乎有些急迫。廖建忠看透我的心思,語重心長道:“你是個新人,到哪里都需要從頭開始,這里雖然看上去很好,但你知道,負責詔獄,就意味著權勢,你太年輕,不該過早接觸這些?!蔽抑浪f得是高德正的事情,不免臉熱熱的,他笑笑,說:“我知道你沒有拿,但別人不會這么想,因為他們收慣了,雖然做大事不拘小節(jié),你剛剛升任總旗,日后必將飛黃騰達,但你還是太年輕,暫時離開這里,那邊雖然出入不是方便,但你慢慢可以接觸到很多大人物,年輕人,總是要有些閱歷的,這也是張公公的意思!”
我深謝不已,試探著再問那個人是誰?廖建忠笑笑說:“你難道要感謝他不成?那日幾乎所有人都在幫你,這個天大的人情自然不是沖著你,你唯一做的就是只管做好你自己,就是對他的回報了!”這個他,想必是張公公,亦或是廖建忠,我抿著嘴笑道:“我最該謝謝的,是您和張公公!”廖建忠贊許地點點頭,忽然嘆了口氣,道:“還有一點,就是你的個人安危,你雖然來的時間很短,但經歷的事情太多了,人心叵測,在我這里,不見得安全。那里畢竟是皇城,戒備森然,一般人不敢造次。不過,你時刻要小心!若有為難,你可以找一個叫壽韜的公公,他可以幫你,帶你找到我或者張公公。當然,你也是萬不得已的時候去找他?!蔽衣犓f得認真,想想向沖平白無故死去,加之東廠的事情,心里頓時打了一個寒顫,自是牢牢記下。
但我到儀鸞司,依舊還是新人,雖然有著各種各樣的關系,此時依舊還是新人。只能遠遠地在外面警戒,儀鸞司的千戶叫羅仲,他和廖建忠相熟,據(jù)說還是結拜兄弟,這讓我忽然明白,結拜為兄弟,對于前程而言,是一個更好晉升的辦法。大家最耳熟能詳?shù)脑捑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p> 我們暫別鎮(zhèn)撫司,前往皇城里的儀鸞司。寧博陽、哈代很驕傲地吹了幾聲口哨,他們早晨和我說幾乎一夜沒睡,能夠進入皇城里面,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甚至不敢想。我其實也沒有睡好,想的心事卻不是進不進皇城,而是想幫我的人,我并不是那種愛鉆牛角尖的人,但我總覺得自己象做夢一樣。
開始我們由鎮(zhèn)撫司旗牌領著,來到了皇城角門,守衛(wèi)拿著文牒一番對照之后,方讓我們來到儀鸞司。這里不過是挨著墻角一個狹長的院子,兩排房子,游廊是有的,甚至還有柳樹。院子里原本懶洋洋的人們看見我們三人進來,頓時一陣竊語,“來新人了...”他們好奇地看著我們,仿佛是從番外來的人。對接完畢后,我們便被帶到主事大廳去見千戶羅仲。
我初見羅仲時,他正迎著門趴在水缸沿旁,擺弄著一只綠帽龜。他胖乎乎的臉上,留著絡腮胡須,但他擺弄烏龜?shù)臉幼?,憨態(tài)可掬,竟然如同一個孩子一樣。
我們三人穿戴整齊,恭恭敬敬在門口站立,我大著聲音喊道:“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總旗張英、錦衣衛(wèi)小旗寧博陽、錦衣衛(wèi)小旗哈代參見千戶大人!”
羅仲似乎嚇了一跳,回頭沖我們“噓”了一聲,又調理了好半天綠毛龜,方才回過身來,取過白毛巾,擦擦手上的水,順帶著擦了額頭的汗,我見他衣衫濕了半邊,趿拉著鞋,鞋面水污不堪,和一貫衣冠嚴整的廖建忠大為不同,心想此人如此邋遢,竟然會是儀鸞司千戶,羅仲抬頭看看面面相覷的我們,笑道:“哪那么多規(guī)矩,都是廖兄給板的,隨便些,隨便坐!”
我趕緊回答道:“屬下不敢,錦衣衛(wèi)門規(guī)森然,尊敬大人,敬重前輩,理所應當,壞了規(guī)矩,屬下豈敢,豈敢!”羅仲哈哈一笑,孩子一樣斜挎著腿坐下,道:“門規(guī)是嚴,那得看是誰,你們都是新入門的兄弟,一向謹小慎微的,沒必要的,這里雖然是皇宮禁地,但關起門來,該放松放松!我不挑理的,你們沒見到我?guī)е钠渌?,都跟著猴崽子一樣!?p>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們哪敢造次,只是微笑著聽著,不多時,有人進來,道:“老羅,茶葉在哪里了,這天太熱了,趕緊弄點喝喝!”說話之人瞧都沒瞧我們,徑直進來,我卻認得此人,是那日我和向沖看到的另外一位百戶谷大壽,聽說他是谷大春的哥哥。
羅仲胖乎乎的臉收斂一下,道:“你怎么不要臉,總來我這里弄茶喝?當著新來兄弟們的面,也不做個樣子,我是千戶大人?!彼室饫L了聲音,谷大壽瞧我們一眼,道:“做個啥樣子,沒幾天,他們比我還不要臉。趕緊的,前幾日,馬公公不是給你拿了許多嘛?趕緊給我找些,那邊公公們陪殿下玩呢。”
羅仲眼睛成了一條縫,道:“你個貪婪鬼,我啥事都知道,啥都找我要,你該知道,馬公公的茶葉我敢動嗎?再說了,殿下整天和你們瘋玩,讓皇上知道了,不得收拾你們呀!”
谷大壽一笑,道:“這事可怨不了我們,我們只負責警戒,若是陪玩的,都是公公們的事情!嘿嘿,你也別說,這殿下太好玩了,而且還不累,能瘋玩一天,可憐的公公們,有時候都跟不上!”
我聽說皇上只有一個兒子,也是未來的皇上,聽說今年也就十四五歲,和我們差不多,按說這個年齡的孩子都是喜歡玩耍的,我不禁想起自己入宮前的日子,那真是無憂無慮的生活。
羅仲解開衣衫,繼續(xù)用白毛巾擦汗,白白的肉,胖乎乎的,道:“那幾位公公跑起來不知多有趣?呵呵!”谷大壽略看我們一眼,道:“能隨便走走,豈不是好事,像我們一天釘子一樣的站在那里,要多難受有多難受。這也不錯了,若是外差遇到調皮搗蛋的皇親國戚,那更有的苦受了!”
忽然指著我們說道:“以后呀,外差都給這幫新來的,讓他們好好歷練歷練!”
起身,凈面,整衣,束發(fā),戴帽,佩刀,列隊,進宮!
天色尚黑,我們由東華門入,分成兩隊,一隊去午門,一隊去皇極門,然后分配到各個大殿。同來的人很多,但大家都有條不紊前行,各司其職。站位妥當,天色微明,便可見上早朝的大臣們從午門陸續(xù)趕來,人影重重奔往皇級殿等。而我們則小心地看著,不敢輕易走動。一個時辰后,會有另外一伙人過來接班,我們到偏殿后面的小院子里吃飯。然后休息一個時辰,再行上崗巡視。
若是皇帝出巡,我們要一層層戒備,越是年頭老的錦衣衛(wèi),越能進到里面,也就是說,能夠和皇上的距離近些。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在儀鸞司的錦衣衛(wèi)生涯。不久,許多人感覺過得很悶,因為不得擅自離開皇城,當然,也包括我。
我是個生性活潑的人,一旦囿在這里,開始的時候還算新奇,畢竟皇宮內院對于我們來講,是天大的新奇之處,只是后來越來越乏味,每日周而復始地在三大殿外巡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時候還不能擅自離開居住的小院子。
半個月后,我和原來這里的人熟悉起來,他們在這里很久,特別喜歡儀鸞司加入新人,一來可以替換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去往別處,二來留下來的可以從我們身上找找悶子。
雖然我是總旗,但儀鸞司共有二十位總旗,五位百戶,統(tǒng)一由羅仲管轄,谷大壽負責帶我。他在我眼里原來是英俊瀟灑的,劍眉朗目,只是那日和羅仲的嬉鬧,讓我徹底推翻了原來的印象,原來這個人是這樣,不過,倒讓我內心更喜歡這樣的人,廖建忠總是一副威嚴的樣子,他雖然也笑,但我還是很拍他。羅仲整天笑瞇瞇的,和我們也沒有刻意要求上下級的關系,但我們多少還是敬重他。
而谷大壽在我看來,一定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他后來的行為,讓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他常常在大熱天組織我們新來的,在小院子里站立,蹲馬步,甚至是格斗。把我們累得半死,又不能說閑話。他卻搬一把藤椅,坐在樹蔭里喝茶,看我們訓練,經常嘟噥的話是:“……你們都是怎么來這里的,我不管,但在我門下,就得聽從我的安排,別當自己是少爺,這里是錦衣衛(wèi),而且確切講,是直接護衛(wèi)皇上的,都給我精神點,別丟人現(xiàn)眼,不行事的,趕緊滾蛋……”
我們咬緊牙關堅持著,我算是好的,有習武的功底,寧博陽和哈代卻招來不少謾罵和加罰,這里和廖建忠那里完全不一樣,許多人開始暗自罵谷大壽,甚至連帶罵起他的弟弟谷大春,說他偏心眼,不讓他弟弟來這個地方。我對于弟兄們的抱怨,一律嚴加禁止。畢竟這種地方,不是我們小人物可以隨便說話的。弟兄們倒也聽話,不再說類似的話。
話雖如此,但一段日子之后,我們的體格強健許多,谷大壽還親自教我們練刀,他的功夫很實用,防身進攻都能用到,而他高興之余,會耍一套刀法給我們看,招數(shù)凌厲,攻擊疾快。繡春刀在他手里,宛如驚龍。
有時候,谷大壽讓我們展示自己的本事,我便舞弄那柄短劍,劍法卻依舊是老叔傳授給我的,我不敢展示四散人傳授我的劍法,我在這里日子久了,也懂得有些東西是不該隨意表露出來的。他看了許久,點點頭,說:“你的本事確實很好,唯一欠缺的,就是力量。你的師傅是女的吧!”
他說得極為認真,卻一句話臊得我滿臉通紅,連忙道:“屬下的三腳貓功夫,都是些家傳防身之術,上不的臺面,但都是家叔教的?!北娙烁呛逄么笮?,谷大壽笑得前仰后合,我才明白,這些人分明再調侃我,恨不得挖個洞鉆進地里面。
往后的日子,我們越來越熟悉,谷大壽也漸漸放松了對我們的折磨,我倒憋著一口氣,每天堅持著,和新入門兄弟一樣,鍛煉著自己。谷大壽漸漸對我褪去了調侃的態(tài)度,代之以正色,有時候還指點我的本事,不知不覺,我的身體強壯了許多,而且盛夏也來臨了!
BJ的夏天是悶熱的,確切講是干熱的?;食侵車臉淞置懿煌革L,成群的鳴蟬“知啦,知啦”叫個不停,我們輕易出不去,每次上差回來,都是一身汗,往昔我要么去往杭州,要么在老家的小河避暑,如今換了身份,做了官差,洗個澡都是麻煩事,成群結隊的漢子們,一身的臭汗。我是總旗,好歹有自己的小屋,但我看寧博陽和哈代和大家擠在一起遭罪,常常把他倆叫到我這里。
悶熱的夏夜,讓我睡不踏實,想著父母,想著祖父,想著老家,也不知道,我的信,平六哥捎過去沒有。不知不覺,我在這里將近三個月,他們是否安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