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四）】
眾人重新落座，花十春留在外間，也許是喝酒的緣故，也許是侯爺府送來了禮物，大家都挺興奮，岳自謙半紅著臉，站起身來，高聲道：“侯爺府送的酒一定要喝了，這可是鎮(zhèn)撫司天大的光彩，只是，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兄弟做的好事！站出來，讓我們見見！”
顧大有仍然啃著豬肘子，滿臉的油光，笑道：“三哥喝多了！這點酒量就撒野了。不過，我們的兄弟確實掙臉面，大哥教導(dǎo)有方呀！”
廖建忠并沒有太多表示，只是含著笑，道：“都是兄弟們爭臉，我做大哥的，確實很得意！呵呵，若慕容大人在，就好了?！奔ㄐΦ溃骸澳饺荽蟾缛魜砹?，我們可受不了，他太不會笑了，總是板著臉，和牟指揮使差不多。最近，牟指揮使和葉千戶正核對詔獄犯人名單呢，這事老岳知道！”
岳自謙聽到了，道：“別提了，那葉千戶做事極為認(rèn)真，煩的我頭都大，若不是看在他和大哥相交甚篤，我真想不管。聽說，牟大人可能要走！”
我記得馬公公和廖建忠及慕容大人提過幾句，想必是真的。而廖建忠聽了，一擺手，道：“今日是兄弟相聚，又有兄弟立了大功，何況我們都是做差的，聽從指令便是，沒有明確指令，我們依舊要尊崇牟大人。我們不要提這些事，只是不知道哪位兄弟替我們鎮(zhèn)撫司爭了大臉，多少年了，鎮(zhèn)撫司一直就是小媳婦，今天我由衷的高興！誰呀，是誰？”岳自謙、吉茂通等人也跟著附和。
聽了這些話，我只覺得臉上陣陣發(fā)熱，我小時候非常頑皮，不知父親打了我多少回，祖父是嚴(yán)謹(jǐn)?shù)娜耍瑢ξ译m然疼愛，就算我做對一件事，至多點點頭，卻不肯多說一個好。如今來到鎮(zhèn)撫司，這么多人夸講，心潮澎湃，剛要起身，卻見廖建忠沖我微微搖頭，略遲疑間，便沒有站起來，而外間早有人道：“原是向沖，向兄弟！好樣的！”
正是花十春，很快領(lǐng)著同樣紅著臉的向沖進(jìn)來！大家頓時一驚，有些人詫異道：“向沖！向兄弟！？”分明不敢相信，而廖建忠斟滿一杯酒，笑盈盈走到近前，道：“向沖好樣的，你替錦衣衛(wèi)爭了光，我們歡喜的不得了，做哥哥的，平日沒有照顧到你，你卻很爭氣，這杯酒是大家敬你的，來，大家同飲！”
向沖誠惶誠恐接過酒，平日里的伶牙俐齒變得含糊不清，廖建忠拍拍他的后背，向沖一仰頭，喝了那杯酒。眾人喝了聲好，向沖兩眼發(fā)光，四處張望，道：“這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還有……”廖建忠伸手摟住他，道：“向兄弟進(jìn)門多年，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從即日起升為小旗！”
眾人又是叫好，向沖幾乎不敢相信，兩只眼睛放光，嘴角抖動，半天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被勸酒。
我有些糊涂，按說我的功勞也不小，為什么不說我呢？我猜不透，只得隨大家喝酒歡笑，身邊的吉茂通一直看著我，目光里多了許多東西，只是我看不懂，他似乎明白我的想法，卻淡淡道：“向沖三腳貓的功夫，如何能救得了人？不過，機緣巧合，勇氣可嘉！”岳自謙笑道：“這個還真別不信，司倫的本事和大哥差不多，一同進(jìn)門，可他就是沒起來，不是說大哥機緣好，可這也八九不離十。”二人大笑，花十春道：“既然是向兄弟掙的光耀，那這侯爺府的酒，就歸向兄弟吧！”
那向沖早已經(jīng)紅了眼睛，聲音也高亢起來，道：“花大哥，向沖有今天，都是諸位弟兄給的，這酒，就大伙一起喝吧！”眾人連聲叫好。
大家打開侯爺府的酒，雖然不多，但酒香還是在整個大廳里散開，二三十人的席面，轉(zhuǎn)瞬間便喝得精光，我分得一杯，已有些醉意，花十春前來勸酒，我豈能不喝，到了最后，我終于不勝酒力，眼睛沉沉的，幾乎昏睡在桌子上，耳邊清晰地傳來一個廖建忠的聲音：張英喝多了……而我閉眼的剎那，分明看見一旁酣睡的岳自謙睜開眼睛看著我。
【大盜（一）】
這一醉不知道睡了多久，總之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鳥叫的聲音不時傳來。我雖然醒了，頭痛得依然很厲害。看來這酒真是沒少喝，我掙扎著起來，冒了一身的汗，人卻好了許多，早有人過來，端著一碗蜂蜜水，道：“你可醒了！”
是哈代！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喝下蜂蜜水，哈代道：“你可睡了一整天，廖千戶來過兩次了。”我瞧他樣子很輕松，道：“我確實沒怎么喝過酒，不想喝成這樣！”
哈代嘻嘻一笑，道：“廖千戶說了，你醒來之后，吃些米飯，然后去他那里，他找你有事！”繼而又道：“你醉成貓挺好，回來呼呼大睡便是了。向小旗昨晚可是醉得不成樣子！而且胡言亂語，手舞足蹈，講了不少陳年往事，惹了不少笑話，又拼了不少酒，如今更是醉臥不起?！?p> 我心知向沖一定是太高興了，以至于忘了形，不覺說道：“他是太高興了，我這就去見廖千戶?！?p> “你來了，昨晚休息得好吧？”廖建忠看見我進(jìn)來，起身笑道，隨即又給我倒杯茶水，示意我坐下，我有幾分惶恐，不敢坐下，他笑道：“你是張公公親自托付的人，我們就是弟兄，我比你年長，你是小兄弟，在這里，就不要見外，快些坐下?！?p> 我想起向沖的話，道：“屬下不敢亂了尊卑！”廖建忠哈哈大笑，道：“這一定是向沖那小子告訴你的吧，這話也沒錯，我在張公公等人面前也是一樣，不敢造次，但我們都是錦衣衛(wèi)，進(jìn)了門里就是兄弟。”
“我知道侯爺府的事情，是你立了大功，本該提起你的，只是還不是時候，這里是京城，凡事還要小心。你熟悉熟悉這里，功勞肯定給你記下了，慢慢就會升遷的?！?p> 我心中釋然，忙道：“屬下明白，日后還得仰仗您的提攜，我不太懂這里的規(guī)矩，您還得多擔(dān)待！”
廖建忠點頭，道：“這個自然，我會安排你去儀鸞司，多見見世面也好，只是，侯爺府的事情，還需要你來配合，我已經(jīng)安排顧大有調(diào)查此事，向沖見過那人，也一起去了，你做暗線，我讓花十春帶著你，暗中巡查。待破了這件案子，你再去儀鸞司?！?p> 我瞧他說得語重心長，如同大哥哥一樣，讓我頓時有親切之感，不覺笑著點點頭，目光里多了許多敬重，廖建忠看出我的表情，不覺一笑，道：“我看你武功底子不錯，但聽你說是家傳武功，想必祖上是習(xí)武之人，一定做過官吧？”
我聽他問我家底細(xì)，還是很老實回答道：“這個我確實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是行醫(yī)的，想來是用來防身的。不過機緣巧合，祖父救過張公公的命?！?p> 廖建忠哈哈一笑，道：“不錯，機緣巧合，張公公雖然嚴(yán)厲，卻是知恩圖報之人，你家這一救，確實換來了天大的好事！”
花十春興沖沖從外面走進(jìn)來，看見我在座，略一遲疑，廖建忠道：“他也不是外人，什么事讓你這么高興？”
花十春還是看我一眼，道：“柳清風(fēng)有消息了！他在城中的如意坊，我已經(jīng)派人盯著呢。”
“哦，這確實是件好事，我們追捕他五年，不想他竟然在京城，你看準(zhǔn)了，果真是他！”廖建忠站起身來，臉激動得直抖。
“確實是他！我手下的杜其五年前和我一起纏斗過柳清風(fēng)，而且傷了他的左臂，他記憶猶新?！?p> “好！我們即刻出發(fā)，帶上你的人，嗯，張英，你也跟著去，路上我告訴你怎么回事！”
我連忙起身說是！
【大盜（二）】
柳清風(fēng)是大盜，江浙一帶的人，縱橫海上多年，據(jù)說勢力最大的時候，人馬接近一萬之眾，不僅和海盜許氏兄弟、王直勾結(jié)，而且和倭國人、葡國人有聯(lián)系。
年紀(jì)并不大，大約在四十歲左右，卻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輕功了得，飛檐走壁不在話下，據(jù)說二十多歲時，一夜之間偷了南京藩庫，盜走白銀五萬兩。據(jù)說大搖大擺，用十幾輛馬車?yán)?。朝廷震怒，海捕文書傳遍大江南北，早早成了朝廷的欽犯。
錦衣衛(wèi)多次捉拿此人，只是這人來無影，去無蹤，而且刀法出眾。五年前，廖建忠奉牟斌之命，帶領(lǐng)花十春等人，風(fēng)塵仆仆趕到揚州。終于在保障湖畔，堵住了柳清風(fēng)。
原來這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有素養(yǎng)的妓院女人。無論多遠(yuǎn)，只要名聲出去，他都會前來。而且喜歡獨來獨往，頂多帶兩個隨從。
其實這是錦衣衛(wèi)設(shè)置的圈套，多年捉不到柳清風(fēng)，錦衣衛(wèi)顏面掃地，為此，牟斌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把京城才色俱佳的綠意姑娘，花重金送到揚州天樂齋，讓人四處散發(fā)天樂齋來了絕色美人的消息。揚州本是繁華之地，各地商旅絡(luò)繹不絕，綠意姑娘果然是了得，多少王孫公子，多少富家子弟，流連忘返，自然消息遠(yuǎn)播。
根據(jù)設(shè)想，揚州近水，漁民出身的柳清風(fēng)自然樂得前來。牟斌下了大本，外松內(nèi)緊，錦衣衛(wèi)輕易不打擾這里，只是牢牢控制四周，專待柳清風(fēng)中計。
柳清風(fēng)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到了天樂齋，直到三天之后，錦衣衛(wèi)才得到消息，柳清風(fēng)公然帶著綠意姑娘游覽保障湖。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錦衣衛(wèi)遍布全國，無論官場官話還是民間俚語，無論陽春白雪高幾何，還是下里巴人煙火氣，消息都能很快知曉，而天樂齋特意安排的，眼線成堆，竟然不知道消息，牟斌震怒，命令廖建忠火速趕往揚州，捉拿柳清風(fēng)歸案。廖建忠趕到后，雙方在保障湖畔相持。柳清風(fēng)絲毫沒把錦衣衛(wèi)放在眼里，漫步在長堤之上，正值陽春三月，桃花芬芳，柳絲如煙?；ㄊ簬е牌洌瑫瑩P州府的捕快們就圍了上去，廖建忠跟在后面。雙方動起手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兩個不起眼的隨從，卻是一等一的高手。
兩個隨從俱是瘦弱之人，各持軟劍，殺傷了許多人；廖建忠并沒有在意這兩個人，而是直接撲向柳清風(fēng)。
柳清風(fēng)問了姓名，道：“我知道是你們設(shè)的計策，只是對于我來講沒有用。我敢來揚州，也能離開揚州，你們追我多年，今日索性和你們玩耍玩耍?！?p> 他用的是彎刀，而廖建忠同樣用的是繡春刀。兩人斗了五十余回合，不分勝負(fù)。而另外兩位隨從，也打退了多人。眼見得湖面上來了一艘小船，那是接應(yīng)柳清風(fēng)的。
【大盜（三）】
廖建忠急了，本來指望自己的人馬，把三人捉拿歸案，揚州府的捕快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觀望。如今看來，柳清風(fēng)也是有準(zhǔn)備的。
柳清風(fēng)見小舟已到，便要離開。廖建忠如何肯讓他走，雖然武功勝不了他，但似乎沒處在下風(fēng)，不想柳清風(fēng)掏出手銃，按說這是神機營必備的物件，錦衣衛(wèi)大人們也是有的。但廖建忠確實低估了對方，何況柳清風(fēng)海盜出身，從葡國人那里弄來了手銃，威力巨大，柳清風(fēng)對準(zhǔn)廖建忠，卻沒有直接開火，而是笑道：“我見你本事也是很好，將來在錦衣衛(wèi)一定大有前途，今日就放過你，而且綠意姑娘我也留給你們，日后有緣再見！”
廖建忠頗為無奈，而手下杜其愣頭青一個，竟然沖過去阻擋，柳清風(fēng)回手一刀，砍傷了他的胳膊。輕飄飄跳上了船，他的手下，也是擊退眾人，慢慢靠近小船。
廖建忠悔恨萬分，眼見得兩人都要上船，這時，一陣槍響，原是一支神機營趕來，柳清風(fēng)的一個隨從被擊傷倒地，另一個見勢不妙，跳上了船，柳清風(fēng)見對方人多勢眾，只得離開，臨走時高呼：“廖建忠，你要好好善待我的兄弟，日后，我還會來的?！?p> 眾人眼睜睜看著柳清風(fēng)駕舟而去，萬幸捉拿住這個隨從，審問之下，只說自己叫余七，其他一概不回答。
廖建忠只得押解余七回京，牟斌大為生氣，將他千戶之職降為總旗，一時失勢。
但廖建忠人緣極好，神機營總管太監(jiān)張永一向?qū)λ嗖A，便向牟斌求情，牟斌是個正直的人，但也是重視人才，一時生氣，過了兩個月，又復(fù)了他的千戶職位，讓他繼續(xù)負(fù)責(zé)捉拿柳風(fēng)清。
廖建忠讓人養(yǎng)好余七的傷，又給他安排單獨的牢房，好吃好喝供著，時常去探望。余七倒也心安理得，吃得香，睡得實。又下得一手好棋，廖建忠自身也是喜歡下棋，因此，許多人經(jīng)?？吹剑瑑蓚€人隔著柵欄對弈。有時候，還要在一起喝酒吃飯，談笑風(fēng)生，卻從不提及柳清風(fēng)。
這樣，一晃便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