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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孤獨而偉岸

一半歸途

我們孤獨而偉岸 眉藏書 2934 2019-10-31 23:54:30

  我出生不久得了一種小兒病,冬夜里,父親借了單車背著我沿著那時坑坑洼洼的石頭馬路顛簸到了醫(yī)院,他敲打著夜深人靜的醫(yī)院大門毫無回應(yīng),再觸摸我身體時已冷如冰霜,他又拼命從醫(yī)院騎車回家,最后找到了一個土醫(yī)生弄了藥方,令我得以起死回生。

  這是父親在我懂事后跟我說的。我總覺得父親不僅僅是我的親人,更是我的救星,給我足夠的安全和溫暖。以至于后來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失去父親自己一定會悲痛欲絕。

  每一次和他短聚后的分別都令幼小的我不舍,總會透過車窗多看一眼。及至更明事理,想到父親因為早年欠債而被人嘲笑辱罵甚至追蹤,很少回家,少有的回家次數(shù),也是不敢光明正大的,我很難過。車漸漸走遠(yuǎn),車窗外的父親,一直望著遠(yuǎn)離的車子,無法堂堂正正地回歸故里,這么多年孑然一身,人生漫漫,一輩子何時是頭。回到有奶奶的老家,我也總會依偎著奶奶,說想爸爸。

  可是我終究還是失去了父親。

  少不更事的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不公,哪怕吃得清苦,穿得樸素,抑或被人嘲笑,我都沒有過多在乎??蔀槭裁雌類鄣娜穗x我而去,我攔不住分秒。我好想父親,好想有時光機(jī),好想回到過去。哪怕我像剛失去爺爺時,幾次跑去墳前去懷念,即便天真無知,我也知道再也回不到從前。

  從前父親有多少思念,敏感的我很早已經(jīng)看穿。他也曾把我當(dāng)做大人和我敞開心扉聊過去和未來。

  在荒涼的陌生城市陪著他時,我曾爬著鐵門,說我想家了,想奶奶了,對著夜幕郁郁寡歡,看著初升的明月,心隱隱哭泣。斷腸人在天涯。這時候父親總會背著我走來走去,一手拍著我的背部哄我入睡,夜幕沉沉,都市空蕩蕩。當(dāng)時我并不懂得,這個安慰我的父親內(nèi)心也有脆弱的地方,關(guān)于鄉(xiāng)愁也好,關(guān)于事業(yè)也罷,不那么順風(fēng)順?biāo)娜松?,好日子遙遙無期。

  為了逗我開心,父親會講一些過去的事情,他同齡的一代人,從前誰誰誰如何搞笑,說話如何滑稽,甚至說到那時候用石灰捕魚的歡樂,魚兒一開始毫無動靜,等到深更半夜父親再去看時,魚兒翻騰起來,因為石灰有一定的毒性,藏匿已久的魚群終究受不了,從溝里、石頭下、水叢中蹦出來,盆滿缽滿,光是聽著就很興奮。父親聲情并茂的講述,把自己也帶入了。我看到他笑了。

  而這些快樂的從前,回不去的年少光陰,也暗藏了常年漂泊在外的父親許多的感傷。

  父親最得意的最津津樂道的事情,是為村里寫告狀文書與鄰村爭論地界,地皮自古以來分地以來屬于哪個村,父親寫的文書有理有據(jù),最終贏得勝利。村里人也因為這個事情對父親敬佩有加。那應(yīng)該是父親挺輝煌的一段人生了吧,交了挺多朋友,其中來了一位科長到我家吃飯,而我的名字恰恰取了個“科”字,便是由此而來的。

  記憶里的二零零四年,父親做生意賺了一筆錢,那時候的父親精氣神滿滿,人生得意,把我從三年級的教室里接走,去了珠海游玩,順帶著大堂哥。這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住進(jìn)了豪華的大酒店的我,感覺無比自豪,滿床打滾,父親笑了又笑。父親指著對岸,說過了那座橋就是澳門,我至今不記得父親說的是哪座橋,但在當(dāng)時的心底,覺得世界好大,天寬地闊。那時候去看到的珠海,波濤渾濁,波瀾壯闊。我們合了影。

  而今父親的離開,讓我再難訴衷腸。

  父親也不過是個長大了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卻只看到過他的笑和怒。

  見過父親生氣,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因為我獨食,把蘋果藏起來,事情被傳到父親耳里,父親狠狠斥責(zé)了當(dāng)時還年幼的我,在他看來,小洞不補(bǔ)大洞吃苦吧,平常對我不嚴(yán)肅,但做錯了事情一定要訓(xùn)斥教導(dǎo)。從那以后,如果我再有自私的想法,就會有遮不住的臉紅心跳。

  唯一知道父親哭,是從二姐和大姐那里。

  父親在重病之際拉住二姐的手,淚如泉涌。二姐對我說,她從沒見過父親哭,尤其像他這樣的大男人會淚大如珠。這一幕,每次想起,都會讓二姐心如刀割,以至于在父親走后的大半年里,她的心臟頻繁絞痛。

  父親最后一次哭,是在夜歸的救護(hù)車上。大姐安慰他說:“爸,別怕!我們帶您回家。”大姐轉(zhuǎn)過頭便已泣不成聲。

  父親含淚閉上了眼睛。

  父親葉落歸根了。

  父親回家了。

  父親終于回到我們身邊了。

  而那聲“爸爸”,除了在夢中,再不能從口中叫喚。

  父親給我的溫暖,都留在了城市。樓很高,風(fēng)很涼,樹單薄,除了一段小小的愛,無可依偎。

  時光已無可依偎,沉睡在破舊的衣柜內(nèi)側(cè),是父親當(dāng)年的筆記:兒子,科,生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子時。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再完好的木柜,沒有循環(huán),也會腐蝕成埃。

  在我一歲那年,和父親緣分已盡的母親也開始了漂泊生涯。

  各自奔走的歲月里,我和母親之間錯失太多。小時候我很怕母親,她偶爾回家,脾氣急,對我說話時嗓門大。我承受不來,可是又渴望她回家,又一邊心里抗拒著。

  我在電話里也只能和她堵堵氣,而在她面前連一次撒嬌或是認(rèn)真叛逆的機(jī)會都沒有。

  如今我長大了,想起母親,真的說不出什么感覺,說句可笑的,我倒是像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被叼走。我們的生活里,除了大多數(shù)的電話,沒有太多交集,對我而言,母愛說不清道不明是什么。

  二十幾年了,從來都不在彼此身邊,我們還是各忙各的,隔著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母親在遠(yuǎn)方悄然老去,我卻還少不更事一般無能為力。

  我們還是因為代溝而發(fā)生多次激烈的爭吵,以至于曾有長達(dá)大半年的冷戰(zhàn)。但原因只是漂泊已久的母親想要個安穩(wěn)的家。

  因為剛畢業(yè),我東奔西跑找工作,也換了幾份工作,依舊沒有安穩(wěn)下來,母親總叫我安心工作攢點錢買房子,可我覺得買房子的事太早,一開始她還算理解,可后面就總是催我快點工作不然一年又過去了,有工作就先做著,工作了才有錢。

  我說剛畢業(y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里買得了房子。

  母親隔三差五來電話,為了找工作我日夜煩惱,快要少年白頭,開始對母親有些不耐煩,她火氣就上來了。

  “白供你讀大學(xué)了,還想著你快點讀書出來掙錢,我是楊白勞了?!?p>  “養(yǎng)你們幾姐弟,養(yǎng)大了什么都不如……”

  可我還是深知母親脾氣雖然急了點,但永遠(yuǎn)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一直覺得她看似成熟的年齡里透露著女孩子氣和為母則剛的本性。

  她可以為滑稽的事毫無形象地捧腹大笑,也能因為煩惱痛哭流涕。

  家里的破經(jīng)難念,年少知愁的我總會有失落的時光,這時我媽又像我暗淡生活里沖出來的一個巾幗英雄,把我從苦海里撈出來。

  她先是和我一樣憂傷,大多數(shù)時候我沒哭,她卻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然后又鼓起勇氣安慰我,有什么好難過的,再難的日子還不是得過。

  她就這么簡單的三言兩語,我的身后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光亮。

  因為工作的事情,那一次我和母親吵的最兇。我記得那年大年初一打電話時遠(yuǎn)在異地母親沒有接。當(dāng)時我們已冷戰(zhàn)了將近半年。

  年后,大姐在電話里勸慰我,希望我和母親好好談?wù)劇?p>  大姐說:“其實媽并不是不在乎你,她說了,兒子和女兒,當(dāng)然愛兒子更多,女兒嫁遠(yuǎn)了管不了太多,有什么還是給兒子,你給媽打個電話吧,好好和她說話,媽也是希望你省點錢一起能有個房子,其實媽是絕對不會害你的,是為你著想的?!?p>  我的眼圈瞬間紅了,鼻子酸酸的,緊張地?fù)艽蛑肽隂]接通的電話。

  “喂,媽?!?p>  我語氣低沉,內(nèi)心忐忑。

  “是哪個?”

  “是我,科啊,媽?!?p>  “哦,科,是你啊?!?p>  我松了一口氣,和聲和氣地與母親交流。想想,我們兩個真是,遇強(qiáng)則強(qiáng),遇軟則軟。語氣好了,自然冒不出硝煙打不起戰(zhàn)。

  “媽您下班了?吃飯沒有。”

  “吃過了,現(xiàn)在午休,兩點鐘上班?!?p>  “工作辛苦嗎?頭還痛嗎?身體還好吧?”

  “腰痛罷了,頭痛已經(jīng)好了,做不了太多了現(xiàn)在。聽說你打算在老家起房子?”

  “想是這么想,我個人倒是無所謂,考慮到您老了總得有個地方落腳?!?p>  考慮到您老了總得有個地方落腳。

  這句話我說得有些難受。

  一來自己經(jīng)濟(jì)能力不足,二來想起母親獨自漂泊在外多年連一個躲避風(fēng)雨的家都沒有,再想起她的網(wǎng)名“漂泊歲月”,我心里更是五味雜陳。

  母親的聲音變得顫抖。

  “我也快五十歲了,老了,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身體又有病,這些何時是個頭。”電話那頭痛哭了起來。

  偽裝的堅強(qiáng)抵擋不了生活太多的遍體鱗傷,終究難以忍受。

  我強(qiáng)忍著,淚在眼里打轉(zhuǎn),不敢哭出聲,靜靜聽她說著。

  是啊,母親也老了。哪怕我們母子此前沒有多少交集,也都已被歲月偷走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我沒有理由責(zé)怪母親,在我一歲的時候和父親離婚,把我和姐姐扔在家里給奶奶,讓我們嘗盡了童年沒有父母在身邊那種低三下四的日子;

  父親病逝了,我也沒理由責(zé)怪她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一張團(tuán)圓桌上,一家人圓滿地吃一頓飯;

  我讀書至大學(xué),靠的大部分是她的血汗錢,盡管我從不主動開口要,但她總能預(yù)估到我什么時候缺錢,然后主動打過來;

  我身體不好,她比我還在意,自己頭痛都舍不得花錢去醫(yī)院做檢查,我去動手術(shù),都是她帶去的,花的也都是她的錢;

  雖然緣分已盡幾十年了,但父親病倒的時候,她去看他了,父親走了,母親卻沉淪在他們那些年的愛里嚎啕大哭;

  雖然不是親娘,但母親對待奶奶如同親生母親一樣關(guān)愛問候,她為奶奶的病難過淚流,奶奶走了,她泣不成聲,比誰都要悲痛;

  所有人都說,我母親良心太好。越想到這些,我越覺得母親這大半生太苦,太心酸。

  我能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資格,有什么權(quán)利去責(zé)備她嗎?絕對沒有。

  在我最無助的日子里,給我安慰,給我鼓勵的,依舊是那個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的她。

  我不知道那些漂泊歲月里,她吞了多少酸楚,流了多少眼淚,承受了多少孤獨。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我曾經(jīng)雖能讀懂,卻從不能體會它的深刻,直到父親和奶奶痛苦病逝,我才真正體會到。

  沒有親人陪伴鼓勵,形單影只的異地深夜里,我何曾不是郁郁寡歡,輾轉(zhuǎn)反側(cè),深深哀泣。母親也會這樣過吧。

  后來因為房子的事情,母親在電話里嚎啕大哭,她既想要房子安穩(wěn)下來,又怕年紀(jì)大了找不到工作,還有操不完的心。經(jīng)歷多了,身體又不好,受不了太多煩亂的東西。我為工作不安穩(wěn)而焦慮的同時,也開始體諒母親,但又無可奈何,兩頭抱著電話哭。

  我知道,我終究要為母親付出,兒孝母恩,余生哪怕自己一無所有,也要為了這么一個人至親去吃苦奮斗。

  我默默給自己定了一條規(guī)矩:往后只要母親說話做事不違背原則,任何時候都不要和她頂嘴。

  曾經(jīng)我想過如果可以,我希望在她面前認(rèn)真叛逆一次??墒沁@個機(jī)會我不需要了。

  怕有一天,我什么都沒為她做,一切就成了過往云煙,我卻再也無法風(fēng)輕云淡,一生遺憾。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揮別已走的,回首擁抱我們尚有的。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我僅剩一半的歸途了。

  

眉藏書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揮別已走的,回首擁抱我們尚有的。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我僅剩一半的歸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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