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還是開元年間,參加科舉考試的常科試生,各州報考人數(shù)分上州三人,中州兩人,下州一人,都是從全國各地經(jīng)過縣、州、府三級層層考試篩選而來的能人高才,個個滿腹經(jīng)綸不說,對于中榜及第也都是志在必得。報考試生人數(shù)多的年份,明經(jīng)與進士兩科加起來至多也不過二三百人,試場則一般都定在尚書省禮部南院貢院,原本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但能夠參與其中的多是世家子弟和功勛貴族后裔,為了打破這種壟斷局面,圣人曾親自下命,科考主考官由正四品下禮部侍郎擔任,且將詩賦作為主要考試內(nèi)容,一時文壇人才輩出。
最終進士及第之后即可稱為“出身”,到吏部經(jīng)過培訓挑選之后,再參加吏部“書、判、身、言”四試,意在分別考察試生的書法造詣、行文條理、身材樣貌和口齒表達,試后合格者方能授予官職。雖經(jīng)歷數(shù)番篩選之后,許多人抱憾而歸,但連年赴試,多有貧寒士子十年含辛茹苦,一朝登堂為官之例,雖品階不高,終是鯉魚躍了龍門頭,光宗耀祖之事。
但今年圣人所開非???,乃是制科,多憑圣人一己喜好選拔人才,且此次通文全國的詔令出自圣人親手,僅“凡通一藝者”為限,故而造成一時間蜂擁至京城的考生眾多,長安東西兩市各大客棧、酒樓,甚至茶館、書社都住滿了各地進京的考生,倒是各個店家的老板們?nèi)绔@至寶,生意空前地好,個個忙得是不亦樂乎。
這日,禮部尚書召集本部官員開會討論此番制舉考試安排,不料手下諸員皆坦言對此次考試頗有擔憂,原因是其中一名員外郎曾親自去到西市探查考生日常,發(fā)現(xiàn)諸多赴試之人,或提籃賣唱,或舞刀弄槍,品流甚是低下。尚書大人聞聽此言哭笑不得道:“圣人之通一藝者,乃指禮、樂、射、御、數(shù)、書此六藝,不想竟被各地附會出街頭雜耍之藝。如若真的就此開科制舉,別說圣人,李相也不會饒過我等欺君之罪!”最終為了彌補早前的不作為,尚書大人決定通榜全城,凡參加考試者,必先到禮部外院詳呈所通之藝,獲準之后才可參加正式考試。最后經(jīng)數(shù)日篩查,合格允許參加正式考試的仍有上千人之多,上哪兒去找能容下千人的考場仍是個大問題,最后尚書大人無奈,只得找到太子殿下幫忙,殿下首肯之后,才將考試地點定在了興慶宮承乾殿外廣場之上,一時間在朝廷上下傳為趣聞。
獨孤繼本就擅長詩書,故而通過禮部外院的篩選自然不在話下,接下來要準備的便是正式考試,因制科不同于???,所以帖經(jīng)、墨義統(tǒng)統(tǒng)不考,只考時務(wù)策三道,通二道即為合格,雖難度相對不大,但仍需提前多多押題溫習。
這晚,獨孤繼早早便回到房中溫書,一個時辰下來感到頭昏眼花,始終無法專注。自從與千金姑娘分別的那晚起,他便整日神思恍惚,夜不能寐,加之棲鳳樓一帶人多嘈雜,夜夜笙歌,實在不是個記文憶經(jīng)的佳處。于是他索性合書而眠,第二日天未全亮便起身收拾包裹,退了客房,想著到離考場更近的東市去尋一個住處??上л氜D(zhuǎn)半日并未有所收獲,走著走著,竟自來到了前幾日相敘甚篤的傳世軒掌柜孫直的畫鋪門前駐足,轉(zhuǎn)念一想,何不就此書墨匯聚之地湊活幾日,興許還能沾些文風墨氣。正猶豫間,孫掌柜竟已迎出門來,熱情道:“這不是前幾日在我這一同飲茶的獨孤兄弟嘛。還有幾日便要開考,你怎么反倒一身行囊,難不成就此要罷考還鄉(xiāng)么?”
獨孤急忙解釋道:“孫掌柜言笑了,哪能未及嘗試便輕言棄考。前幾日到京城時天色已晚,就隨意找了個旅店住下,但不知那客房鄰街便是個集市,每日早晚人聲熙攘,吵得我實在是不能靜心記憶。這不,無奈只得另尋他處??蛇@尋了半天,也沒個合適的住處……”獨孤邊說心里邊想著,那日這孫掌柜如此那般對西市的胡人酒肆以及流連其間的輕浮士子有諸多不齒,怎好意思直說自己正從那來,便隨口圓了一個理由。孫掌柜聽完贊賞道:“頭一眼見你便知是個飽讀詩書之人,到底不與那般紈绔公子為伍?!?p> 聽他如此說,獨孤便也直言相求借宿一事。孫掌柜倒也爽快,滿口應承下來,熱情地幫他整理安頓,不一炷香功夫,就在二樓書房搭起了個床鋪,還替他到鄰鋪的棉紡店新添置了一床被褥。如此周到妥帖,讓獨孤覺得很是叨擾,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只說待考試結(jié)束定當多多酬謝。于是連著幾日,獨孤便住在那畫鋪二樓的書房之中,溫習空歇之余,便下樓與那孫掌柜二人沏茶對飲,談詩論畫。論年齡,孫直可算是長輩,但直率性子不減,相談之間與他更像是忘年好友一般,兩人在詩詞書畫上的一番切磋也算是互贈見地,開拓眼界了。
連著數(shù)日誦記經(jīng)義,獨孤也覺得頭昏腦脹。這日用過晚膳,想著明日便要赴考,獨孤便邀那孫掌柜一道品茶聊閑。正話語間,獨孤隨意指著墻上一副碑帖楷字詢問出處,不料孫掌柜頓了一下,轉(zhuǎn)而一臉惋惜地說道:“此帖名為《端州石室記》,是我早年旅居嶺南時所拓,出處便是當年的戶部員外郎李邕。此人能詩善文,且又專工行楷,自撰碑帖八百通,據(jù)說為人仗義疏財,尤愛結(jié)交名士。武朝時張昌宗弄權(quán),敢于當朝面斥之人便有他一份,可惜正是因為名聲太盛,終究還是被貶斥出京,輾轉(zhuǎn)各地后遷至膠州任北海太守。前年膠州地界有個婦人因丈夫被殺,真兇入獄后遲遲不得定罪,此婦便借探獄之名將兇手刺殺,本應定罪極刑,最后卻正是李太守上疏朝廷嚴辭力辯,才救下此女?!?p> 獨孤聽完沉吟不語,而孫掌柜卻又提高了聲調(diào)憤然說道:“正是此等仗義為民之官最為如今這奸人當?shù)乐浪蝗?。前些日,當朝宰相李林甫緝查京城左驍衛(wèi)曹柳績私結(jié)東宮一案,竟然能牽扯到遠在千里之外的李邕大人,言辭附會說李大人曾以名貴馬匹贈予那曹柳績以謀私利,未及御史臺核查,便派人到北??⒗畲笕司偷卣葲Q。敢問何等奸佞之人才能做出如此猖獗之事!”
獨孤見他憤慨直言已近情緒失控,急忙出言制止,如此言論自家說說也便罷了,若輕傳出去未免身家不保。幾番勸慰下來孫掌柜仍舊滿不在乎道:“兄弟你還有大好前程要赴,自當慎言,我等行將就木之人也就無此顧忌了?!豹毠乱娝绱?,自己若一味再多惺惺之態(tài),不免被其另類視之,況且心中也是諸多感慨,不便明言而已。
當晚獨孤便対夜自吟一首《良人怒》并謄錄下來,“東海有勇婦,捐軀報仇夫。萬死不顧生,白刃耀雪素?!贝稳涨宄?,便作為臨別贈禮交予那孫掌柜,自己徑往考場去了。
到了興慶宮承乾殿外,獨孤和許云封遇個正著,被后者一頓數(shù)落,退宿棲鳳樓卻也不打聲招呼,數(shù)日之間消失無影。致歉之余,獨孤只得將幾日前寄宿東市畫鋪傳世軒,與那畫鋪掌柜孫直以書畫交友之事交代一二。隨后兩人一同赴考,相約考完之后,許云封會再為獨孤另尋個住處。
為期兩日的制舉考試日程安排得很緊,所有試生進場前每人都交了兩百通寶,吃住便也就都在一起了。除了將各人所通之藝詳盡展示之外,最后一場便是時務(wù)策,獨孤一看考題問及本朝兵制,本想論述一番北疆邊陲兩鎮(zhèn)節(jié)度使財政軍三權(quán)盡交胡人掌控,或有離心叛亂,尾大不掉之患。但轉(zhuǎn)念一想,在此科舉考場之上如此針砭時弊定是不智之舉,索性中規(guī)中矩,列舉關(guān)內(nèi)京兆地區(qū)兵員不常制,軍隊戰(zhàn)斗力遭削弱的議題,既提出些實質(zhì)的現(xiàn)象和問題,但也不至于過分尖銳惹來多余的麻煩。
出了承乾殿來,獨孤便覺一身清爽,多日的刻苦總算也有了去處,只待通榜之時再見分曉。興奮之余,心想何不再回一趟傳世軒,不再飲茶,定要與那忘年之交的孫掌柜喝上幾盅熱酒方可盡興。于是待見著許云封后便說其同自己一道去往東市傳世軒。
待走過畫鋪所在的坊門,還未及近前,卻只聽見其中一片打砸之聲,畫鋪外早已聚了一眾路人圍觀。獨孤看著正發(fā)懵,忽見一隊兵士將那掌柜孫直五花大綁著推搡出門,后面跟著出來一個校尉模樣的,沖著門外眾人宣喊道:“犯人孫直私藏朝廷欽犯謀逆罪證,奉京兆府尹令即刻捉拿歸案,與那欽犯同按謀逆罪論處?!闭f完喝令兵士們押解著犯人孫直回府。
眼看著孫掌柜被押走,獨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許云封反應過來,生怕獨孤有何舉動,一把拽住他扭頭便走,一路未停,徑直回了自家李府,也顧不得方不方便,吩咐下人為獨孤理出一間客房來先安頓住下。獨孤似還未從驚恐中緩過勁來,只隨著許云封如何安排便是了。
后來托人一打聽,原是那孫直平日里便多有悖逆不遜之言傳于里坊間,定是被那貪圖賞金的匿名小人告發(fā)去了京兆府。打聽之人又說,當時一同押人的武侯們滿鋪子搜罪證,還尋得那孫直所作的反詩一首,似為前日定罪杖決的北海太守李邕喊冤叫屈、唱功頌德,故而證據(jù)確鑿,不日即將問斬獄中。
獨孤聽完立刻意識到,那所謂罪證正是自己所贈的《良人怒》,再是捶胸頓足,懊惱不已,悔不該寫那無用的詩句,反倒害了留他借宿好心人的性命。
何·田
科舉事小,撫民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