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曹師傅
李府占地足有五畝。雖比不得高門大院,但在天子腳下寸金寸土的地界,能有如此場面也是三代積累,殊為不易。
要知道翰林的窮官們,月俸不過十兩。一家十幾口人,擠在個小屋子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青妍依著前世的記憶,跟著阿梅走出自己所住的翠云居,繞過柳芳閣,轉(zhuǎn)個彎就到了后院。
果然,曹師傅已在那候著。
算上前世,已是十?dāng)?shù)年未見。乍一見,青妍卻是一愣。
當(dāng)初她鬧著要習(xí)武,父親很不贊成。最后答應(yīng),一半也是因為跟早年間舊友提起時,對方力薦了曹師傅,很是中意。
曹師傅,名諱錦依,據(jù)說也是出身仕宦之家,只因家道中落,夫家早亡,才流落江湖。
父親專程前往拜會時,只見曹錦依通身氣派,全無半點草澤氣息。一套落英掌法,隨行的門客點評,也端是老道。
曹錦依來李家作教習(xí),據(jù)說一是因為束脩豐厚,二是因為年過四十不愿再江湖浪跡,想找個殷實人家終老。
李青妍前世作天作地,非要嫁入侯府時曹師傅就曾言,襄陽候世子不是良人。
那會兒她爹娘勸阻尚且不顧,哪里肯聽曹師傅的。
自她定親后,曹師傅即飄然離去,終她一生再未見過。
隨之而去的還有她少年時縱劍江湖的的俠女迷夢——被侯府夫人體面的日復(fù)一日的掩蓋,最后徒留下淡淡的印記,直至消失不見。
這會兒再見,李青妍已不是前世沒見過世面的姑娘家。
當(dāng)年只覺曹師傅氣度不一般,天真的以為師道尊嚴(yán),本是如此。
現(xiàn)今一看,方覺著,曹師傅說是教習(xí)武人,卻分明是大家氣派。哪怕前世見過的那些一品命婦,也不見得有此氣度。
只見寒冬料峭間,曹錦依應(yīng)景的捧著纏絲紅寶金手爐,但只著一身墨藍(lán)色單衣,青綠色短靴,配銀灰色不知名腰帶,上面還綴著和田美玉雕成的玉玨。
寒風(fēng)蕭瑟中,曹錦依端立凝肅,氣質(zhì)卓然。面容不辨年歲,眼神波光流轉(zhuǎn)。
李青妍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
知是晚了,躊躇著細(xì)聲道,“問師傅早安。”
曹錦依淡淡的看了眼,“今日遲到一刻,落英掌前十招加練三百遍,一個時辰后我再來看”。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一見她走遠(yuǎn),想是平日偷懶慣了,阿梅趕忙吩咐阿玉道,“快去曹師傅紫蘿居門口守著,待她用完早膳,將將要出門再來報信。”
阿玉脆生生的答應(yīng)了句,“是”就要尾隨而去。
青妍趕緊攔住,“算了,不用?!?p> 前世她在侯府,什么樣的苦沒吃過。既有機會重新活過,就從今日開始一切重來。
要知道,上輩子她說是習(xí)武,其實很是敷衍。
曹師傅一開始狠下心來,訓(xùn)過幾次。后來見她實在無心于此,也與之前的女先生似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賓主倒是盡歡,只是青妍自己心里有數(shù),除了掌中薄繭,體力精神較尋常婦人略好,自己并無幾分真功夫。
而后來練功擱下,又為侯府事身心交瘁,功夫更是半點不剩,一病就不再起。
算起來,這功夫已是多少年未練,落英掌早忘了個差不離。
所幸這會兒剛學(xué)了個開頭,前十招好歹還是記得的。
三百遍加練并不輕松。
落英掌共120招,取落英繽紛之意,走的是輕靈繁復(fù)路線。配合身法,更添變化無數(shù)。
雖談不上頂級功法,但曹師傅早有言之,女兒家練武不過是強身健體怡情,既不為沙場殺敵,也不為江湖斗狠,用不著下死力氣,練那些個殺招。
此套功法,使來如穿花蝴蝶,姿容曼妙。萬一真要對敵時,憑借身法,也略堪一用。當(dāng)然,它最重要的功效還是舒展筋骨,活絡(luò)精神氣血,因而對閨閣女子最為適宜。
三百遍下來,青妍已是薄汗沾衣。見曹師傅尚未過來,又按她之前所教,把后面教的一些招式慢慢揣摩起來。
曹錦依過來時,眼神里多了些許肯定,眉目也似乎更舒展了些。
要知道,她所住的紫蘿居離這不過三五十丈,什么動靜能瞞不過她的耳朵?之前青妍躲懶,阿玉通風(fēng)報信,她只是偽作不知,懶得揭穿罷了。
今日見徒弟一改前態(tài),心下也是歡喜不少。
畢竟來李府雖另有它意,但這徒弟根骨、悟性俱佳,她是一眼就看中的。
于是曹錦依放下纏絲紅寶金手爐,又花了半個時辰,將落英掌前面那幾十招細(xì)細(xì)地演示、講解了一番才宣告早課結(jié)束。
回到翠云居,小丫頭們早把沐浴用的黃楊木桶準(zhǔn)備好了。青妍坐在飄著玫瑰干花葉的水里,看蒸騰的水汽,恍恍惚惚,不知昨日今朝。
“姑娘,該起了”阿梅輕輕喚道。
月白色杭綢大手巾輕輕擦干身上水跡,換上家常衣服走到桌前,早膳也已備妥。
以前不練武時,青妍平日里早起即往太太處問安,陪太太一同用早膳。
現(xiàn)在做完早課,太太那已在議事,時間也對不上,怕姑娘餓著,于是專門撥了小廚房,讓在翠云居自己用。
認(rèn)真練了一早上,青妍這會兒很是有胃口。
沒有嬤嬤、媽媽們在旁邊反復(fù)提醒她淑女儀態(tài),少食少用,一小碗奶子糖粳米粥,四碟小菜,兩碟糕點,外加一份雞湯面,青妍一掃而空。
見她用完,阿玉端來龍井茶水并青瓷痰盂給她漱口完畢,就傳黃媽媽來給她梳頭。
黃媽媽是個圓臉?gòu)D人,一臉團團喜氣,最是手巧,平日里專功給她梳頭,也管著翠云居花粉、頭油之類日常采買小事。她男人則帶著兒子常年在外,料理李府保定城外一個兩百畝旱地的莊子。
她有個女兒叫燕兒,今年十歲,正是當(dāng)差的年齡,知道李青妍是李府的掌中寶,一心想塞進(jìn)她的翠云居,為此總是格外殷勤。
一邊梳,黃媽媽一邊贊道,“不是我打嘴,姑娘這頭發(fā)真是滿京城里也找不出幾個來,又濃又密,又黑又亮,今兒給梳個牡丹髻,姑娘看好不好???”
李青妍看著鏡中的自己,面色紅潤,眉如柳,配著鴉青色豐潤長發(fā),生機勃勃,全不見前世后來的枯槁。
正應(yīng)了那句,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春。說不盡明麗嬌艷。
青妍搖搖頭道,“媽媽可別梳那怪麻煩的,回頭去太太那晚了,我可全賴你?!?p> 黃媽媽笑道,“誤不了,誤不了”,邊說邊麻利得梳弄起來。
這邊梳著頭,那邊阿梅又捧出件銀紅白狐皮對襟褙子進(jìn)門來回道,“姑娘,這是昨日下晌,太太專門打發(fā)人送來的。姑娘今兒個就換上吧,讓太太看了也喜歡喜歡。”
原來自己少年的光陰也曾如此簡單,如此適意,如此歡悅。
青妍愣了半響,轉(zhuǎn)而笑道,“好,就穿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