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消息的時候可為正在準備期末考試:他的外婆去世了。他的喉嚨不停地顫抖,他嗚咽半天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母親哭泣的聲音漸漸平息,她安慰兒子說:“可為,你別太傷心了,好好考試吧?!?p> “媽媽,我還考什么?我現(xiàn)在就回去?!?p> 可為的母親立刻著急地吼他:“不行,你不要回來,家里還有我們呢,我們不會怪你的?!?p> 可為又嗚嗚地哭起來:“我不考了,我要回家看看外婆?!?p> 可為的母親在電話那頭半天沒有說話,似乎又哭了。
接下來的幾天,可為心思恍惚,考場上根本無法專心答題,腦子里都是外婆和眉善目慈祥的樣子。他看著試卷呆呆地,抬手鋪平試卷,看到手腕上外婆給他編的從小戴到大的紅繩結(jié),他立馬伏在桌子上無聲地抽泣起來。監(jiān)考老師輕拍他的肩膀,問他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嗎?可為身后的同學(xué)小聲地對監(jiān)考老師說,他外婆去世了。
可為的外婆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她的名字叫趙小娥。
趙小娥是五里村木匠趙朝貴家的二女兒。那年她十八歲。
中午趙小娥剛挎著一籃子玉米面回到家,就聽見堂屋里有人說話?!安恢浪敢獠辉敢?,人呢,是挺不錯的,家道也算殷實,就是一點不好,沒了老婆,還帶著一個孩子,我就擔心我們家小娥嫁過去會吃虧受苦?!边@是小娥的母親在說。
“大姐,這你就放心吧,要不然你到東村去掃聽掃聽,誰不知道周福祥兩口子的為人,老兩口最老實本分了,待人和善著呢,說句不好聽的話,他那個沒了的兒媳婦在他們周家那可是被兩口子當親閨女待的,從過門到生孩子,從來沒有讓那丫頭下過一回莊稼地,吃的穿的樣樣不缺,那日子過得不比張旺財家差,只可惜這兒媳婦沒這福命,生下這小丫頭不多久就沒了?!?p> 趙小娥在屋外聽了半天,她聽明白了,有人在給她說媒,她也知道說的就是東村的周懷遠——他老婆難產(chǎn)而死。趙小娥見過周懷遠,就在前不久趕集的時候。坐在騾車上的周懷遠,個頭不高,倒很壯實,烏黑的頭發(fā)下聚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他雙手抱著肩膀,穩(wěn)穩(wěn)地駛著騾車,車上拉著幾袋麥子,那會兒他老婆死了還不到兩年。高個子的趙小娥扎著一尾麻花辮站在賣十三香粉的攤鋪邊上,她遠遠就看見了周懷遠駛著車子朝她趕來。周懷遠也看見她了,沒說話,只是朝她點頭微笑一下,就揮鞭趕車慢慢駛了過去。
周懷遠趕著騾車往家去,在坑坑洼洼的路邊看到趙小娥一步一步地也往家走。周懷遠拉住騾子的韁繩:“吁!你是趙小娥吧?”
“嗯,是呀。”趙小娥扭頭看著周懷遠,臉蛋紅紅的。
“趕完集了?”周懷遠問趙小娥。趙小娥答應(yīng)一聲然后低頭繼續(xù)走。
“上來吧,我捎你一段。”
趙小娥坐上騾車,看周懷遠又揮鞭趕起車子。趙小娥坐在一袋大米上,說:“你去換米了呀?!?p> “是呀,給孩子熬米粥喝的?!敝軕堰h邊趕車子邊和趙小娥搭話。
“小孩不吃奶嗎?”趙小娥說完這句話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頓時臉上又紅了起來。
“也喝,”周懷遠接過話說,“我娘說可以摻著小米和大米一起熬粥喝,光喝奶供不上?!?p> “你孩子喝的是牛奶嗎?”趙小娥試探著問。
“不是,喝羊奶,她喝了牛奶就上吐下瀉,連哭帶鬧的,瞧了先生,說是讓喝羊奶試試?!敝軕堰h說話時一直朝前看騾子,脖子僵在那里,筋脈繃得緊緊的。
“噢?”趙小娥有點呆呆的。
“嗯,喝完羊奶不哭不鬧,喝完就睡,睡得可香了。”周懷遠說完自己嘿嘿笑了起來,脖頸上的筋脈跟著跳動。趙小娥坐在后頭也跟著笑了起來。她現(xiàn)在倒是很想看看睡著了的孩子是什么模樣。周懷遠朝騾子打了一鞭子。兩人一路說著笑著就到了五里村的路口。
“你到了?!敝軕堰h停住騾車跳下來說。
“那我走了啊?!壁w小娥自己從車上下來,朝村里走去。
周懷遠站著目送她。她回頭再看周懷遠,周懷遠已經(jīng)駕車走遠了。
媒人還在小娥家里絮叨著:“大姐,成不成您給個痛快話吧,他家懷遠指定要我來說你家二丫頭,要是你們覺得不合適,我就再給他們另尋一家?!壁w小娥在屋外聽了,也跟著著急。
“妹子,咱們都不是外人,我實話給你說吧,周福祥家的懷遠我看著也挺好,他們周家我們也攀得上,只是讓我家小娥嫁給一個鰥夫,這說出去不怎么好聽啊。”小娥娘一展愁眉,不知道該如何定奪。
“那,大姐夫,你覺得呢?”媒人問坐在炕沿邊上的小娥父親。
“這個,還是問問小娥怎么說吧?!彼荒樅┫嗫粗《鹉赣H說。小娥母親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事兒,我同意!”趙小娥大腳跨進堂屋。小娥父母、媒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看著突然闖進來的小娥。
“小娥......你先回屋歇會吧。”小娥母親催促著說。
“爸,媽,你們別犯愁了,周懷遠我認識,他家前年冬天不是還請爸爸你來給他們打了一個櫥柜嗎,我知道,他剛死了老婆,還有一個孩子,可我不在乎這些,只要他對我好,肯掙錢養(yǎng)家,我就跟他?!壁w小娥說完坐在炕沿下的凳子上,緊挨著她父親。她父親微微點頭,默然不說話。媒人面露喜色,然后對小娥母親說:“你看,姐姐,還是侄女懂得多,有見識,看得實在?!?p> “我看她是糊涂蟲?!毙《鹉赣H一臉不高興。不高興的是女兒沒有經(jīng)過自己的同意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讓她這個當媽的臉上無光,其實她內(nèi)心里也早已經(jīng)同意了這門親事。
“妹子啊,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孩子也大了,翅膀也硬了,她想嫁過去就嫁過去吧,只是一件,好妹子,你要替我好好把把關(guān),這丫頭的一輩子可就交到你手上了?!毙《鹉赣H語重心長地對媒人說。
東村的周家這一天很熱鬧,貼紅張彩,吹吹打打,院里院外全是人。周家兒子又娶媳婦,成了村里的大新聞。街坊鄰里們都興頭十足地圍在周家院外柴草窠底下說說笑笑。歡快的嗩吶聲漸遠漸近。
隨著嗩吶聲緩緩而來的是一隊騾車,前面兩輛騾車拉著披著紅緞帶的大木箱棉被等嫁妝,后面一輛騾車上面坐著身穿大紅衣裳的新媳婦,新媳婦頭上遮著一頂紅蓋頭,隨著微風上下飄動。
趙小娥蒙著蓋頭,坐在騾車上來回輕微晃動。騾車一顛一顛地朝前走動,晃動得她的膀胱有點腫脹。趙小娥只聽見嗚嗚啦啦的嗩吶和周圍眾人嬉鬧的聲音。她喊了一聲:“四姨。”
聲音過雜,她沒有得到回應(yīng)。她再次喊得大一點。媒人挨近她,說:“小娥,是你喊我?”
“呃,四姨,我想解小手?!壁w小娥低聲在蓋頭下說。
媒人一臉懵:“這怎么成,忍著點,快到了?!?p> “可我忍不住了。”趙小娥坐在騾車上開始扭捏起來。
“那也要忍著呀,來之前不是讓你上過廁所了嗎?!泵饺诉呑哌叿鲋噹椭钡貙w小娥說。
趙小娥知道這個規(guī)矩,只是自己太緊張了,這一緊張跟著就想要解小手。
“那怎么辦呀?”趙小娥這時急得都想哭了,兩手緊緊拽著大紅衣裳下擺的衣襟。
“你等著,”媒人說,蹬蹬小跑幾步趕到前面的騾車,向壓車的人要了一個小包裹,然后跑回來,遞給趙小娥一件衣服。“墊著點,在上面解吧?!?p> “啊,”小娥看了看媒人遞過來的衣服,那是她姐特地從鎮(zhèn)上給她買的,讓她第二天回門穿的?!斑@怎么行,這是我姐給我才買的?!?p> 媒人沒有再顧上和趙小娥說話,招呼送親的隊伍大家都跟上。此時嗩吶用力響了起來,快到周家了。趙小娥急得無奈,只好忍著淚水把衣服墊在屁股下面。
東村這一帶的風俗,新娘到了婆家門口,就要新郎摘下新娘的紅蓋頭讓親朋鄰里瞧瞧,俗稱瞧(俏)媳婦。周懷遠摘下新媳婦的紅蓋頭,趙小娥露出一臉俊俏的模樣,眾鄰里都驚呼一聲,高叫不斷,接著鞭炮噼啦噼啦響了起來。趙小娥滿臉淚珠,眾人嘻嘻哈哈笑聲不停。他們哪里知道趙小娥是讓尿憋的,她可惜那件姐姐送給她的衣服。
周懷遠樂樂呵呵地把趙小娥抱到里屋去,她羞答答地用手勾住周懷遠的脖子,臉上也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趙小娥看到她的婆婆懷里抱著一個小丫頭總是跟在后頭。那丫頭也穿著一身對襟繩扣的紅衣裳,小丫頭正眨巴著眼睛朝著自己不停地看。趙小娥知道這丫頭就是周懷遠的女兒。
“這苦命的丫頭,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了?!壁w小娥溫情地看了一眼這個即將成為她女兒的孩子。
周懷遠把趙小娥放到鋪著大紅棉被滿是桂圓花生紅棗瓜子的炕上,說:“你累了吧,先歇會,我要出去應(yīng)酬了?!?p> “你去吧,”趙小娥轉(zhuǎn)頭對婆婆說,“媽,這丫頭叫什么,讓她跟我在這玩吧?!?p> “她叫玉鳳,快兩歲了,我怕她鬧,還是我來帶吧。”婆婆說著給玉鳳嘴里塞了一塊糖糕。
“沒事,我?guī)壁w小娥朝婆婆伸過手去,“媽你也去外面忙吧,我也不好去外面幫忙。”
“你這丫頭,哪有新媳婦出去干活的呀,好,你帶她吧,我看她還挺想要你的?!逼牌胚€沒說完,玉鳳就張著手要到趙小娥的懷里去。趙小娥懷里摟著玉鳳,問她:“你叫什么呀?!庇聒P還不會說話。小娥拿著一塊酥糖剝開遞到玉鳳的手里,滿臉欣喜地看著這個女兒。玉鳳口里的涎水滴到了趙小娥手上,手里拿著酥糖只顧咯咯地笑,笑得那樣開心,看得趙小娥心里高興而悲傷。
趙小娥嫁到周家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里,趙小娥相繼給周懷遠生育了四個孩子,老二玉玲,老三玉青,老四玉春,老五是小女兒玉慧,加上周懷遠前妻的女兒玉鳳,共五個兒女,也算是人丁興旺,其樂融融了。趙小娥夫妻倆最疼的是大女兒玉鳳和小女兒玉慧。相比她的四個親生兒女,趙小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大女兒玉鳳身上。玉鳳也最是讓爹娘省心的了,因為年紀比四個弟弟妹妹大,從小就知道替母親照看小的們。那時周家租種著張財主家的幾畝地,農(nóng)忙時趙小娥就帶著玉鳳和幾個小的在地里忙活。趙小娥的男人周懷遠就駕著那輛騾車跟著村里的車把式走南闖北四處跑生意。
夜里起風了,趙小娥在油燈下納著鞋底,孩子們都已睡下,此時她在等著男人周懷遠回家。周懷遠到鄰居大成家去喝酒。周懷遠敲門,趙小娥打開門立刻就聞到一股酒氣直噴過來。
“你喝了不少酒啊?!壁w小娥給男人打洗臉水,對他說。
“孩兒他媽,跟你商量個事兒?!敝軕堰h接過臉盆放到地上對老婆說。
“什么事兒?”趙小娥淡定地看著男人。
周懷遠瞇著眼睛湊到趙小娥跟前,嘿嘿一笑說:“剛剛和大成他們喝酒,聊著聊著就聊到了關(guān)外,大成他們想去關(guān)外找活干,聽說那邊挺能掙錢的?!?p> 趙小娥嫌棄地把他推開,說:“瞧你這身酒氣,不是在說酒話吧,關(guān)外,那可老遠了。”
“遠是遠了點,只要能掙到錢,總比這樣在家飽一頓饑一頓的好。”周懷遠還是對關(guān)外動了心了。
趙小娥半天沒有說話,仔細想了想,也是,自從公公婆婆先后去世后,這個家里里外外就靠著夫妻倆艱難地過著,年景不好,人口又多,況且?guī)讉€孩子也越來越大,都到了能吃能喝的年紀,再不想點辦法,眼看這個家就要支撐不下去了。
“去也行,不過你打算多長時間回趟家?!壁w小娥也同意了男人的做法,不過對他還是有點不放心。
“這個嘛,要看那邊干得怎么樣了,差的話興許兩三個月就回來,干得好了,年把就能回家,總之你放心就好了。”周懷遠信誓旦旦地說。
“要去就好好干,別想著還沒干幾天就要回來,不要惦記著家,”趙小娥邊給男人洗腳邊說,“家里有我呢,玉鳳也大了,能幫我不少忙,那幾個小的也算聽話,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吧?!?p> “家里這些事兒不都一直是你一個人在忙嗎,我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孩子們也的確很懂事,讓我省了不少心,就是你不要太累著了,有些事兒,他們能干的你就讓他們干,現(xiàn)在這家也不比你剛進門的那會兒了,”說著周懷遠眼里泛起了淚花,“就是現(xiàn)在有點委屈你了,沒有讓你好好享福?!?p> “這是什么話,俗話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年景就是這樣,也不是你一家困難,你看那會兒張旺財家比咱家闊吧,現(xiàn)在呢,死的死,散的散,這一比較啊,咱們算是活得踏踏實實了?!壁w小娥說。
周懷遠猛點頭,他很認同老婆講的這些道理。
周懷遠跟著東村幾個年輕人一起去了關(guān)外。男人這一走,趙小娥這下更忙了。地里的莊稼要伺弄,家里的活計一點也不能落下,她的那些孩子更要她時刻操心著。
玉鳳二十歲的時候嫁到了前門。玉鳳結(jié)婚的時候,正趕在年下,周懷遠也在家。辦事的頭天晚上,周懷遠陪著親戚說話,玉鳳和玉玲在堂屋里收拾碗筷,趙小娥和妯娌在忙著收拾玉鳳的嫁妝。玉鳳看著母親那高興的樣子,心里感到很難過。
“大姐,你怎么哭了?!闭f話的是妹妹玉玲,她看到姐姐玉鳳一會看娘一會看爹一會自己哭起來。
玉鳳擦擦眼淚,說:“沒事,”然后繼續(xù)洗碗。
玉春和玉慧兄妹兩個這會兒沒人管他們,他倆像脫韁的小馬溜在房里從堂屋到里屋來回跑追著玩。趙小娥過來拉住兩個孩子,說:“別在這鬧了,去找你爸?!?p> 玉春和玉慧就嚷嚷著喊:“爸爸,爸爸?!?p> 夜深,玉鳳和母親還有玉玲玉慧睡在一個炕上。
“媽,我舍不得你們?!庇聒P趴在母親的懷里說。
“媽也舍不得你?!壁w小娥緊緊地摟著玉鳳說。
“媽,那我不嫁人行嗎?!庇聒P探起身看著母親說。“傻丫頭,哪有不嫁人的姑娘啊。”趙小娥把玉鳳拉到懷里。
這時睡在最里邊的玉玲咯咯笑了一聲。趙小娥和玉鳳都朝玉玲看看,同時也笑了。
“丫頭啊,你要是想媽了,就到東村來看我,媽要是想你了,就到前門去看你?!壁w小娥很欣慰地對著玉鳳說。
“嗯?!庇聒P在母親的懷里點點頭,淚珠已經(jīng)打濕了母親的前胸。
第二天一早,玉鳳就被送親的人送到了前門。臨走時,趙小娥和來迎親的人說說笑笑,招呼他們喝水抽煙。等玉鳳坐上騾車披上紅蓋頭準備要走了,趙小娥開始眼淚汪汪地喊著玉鳳的名字:“玉鳳,玉鳳,你慢點走,媽在家等你。”前來圍看的鄰居只聽見玉鳳坐在騾車上嗚嗚地遠去了。
等玉鳳回過門,周懷遠又去了關(guān)外。這次是他一個人去關(guān)外。
“大成他們不去關(guān)外了嗎?!壁w小娥收拾著男人的東西問周懷遠。
“他們要等暖和了再去。”周懷遠扎著包裹說。
“你也是,不能等天氣暖和了跟他們一起去嗎,自己一個人去關(guān)外,我有點擔心你。”趙小娥很關(guān)切地對男人說。
“放心吧,我這身子骨你還不知道嗎,那點冷怕什么。”周懷遠笑嘻嘻地對老婆說。
“我不是說你身子骨怕冷,是你一個人到那邊沒個照應(yīng),萬一有個什么事——”趙小娥說到這里就沒敢往下說了。
“哈哈,我能有什么事,在東北林子里伐木也不是我一個人,好幾十人一起呢,大家會有個照應(yīng)的?!敝軕堰h想打消老婆的疑慮。
“說是這么說,可那些畢竟是外省人,總沒有自己老鄉(xiāng)們親近,”趙小娥越來越?jīng)]有底氣放男人一個人去關(guān)外伐木,“你住的地方還不是你一個人嗎?!?p> “等大成他們來了就好了,也就幾個月的事,沒事的,你就放心吧。”周懷遠伸手拍拍老婆的肩膀?qū)λf。
夏天,趙小娥正躺在堂屋屋檐下打盹,院門咣當咣當被急促地敲了幾下。趙小娥起身去開門,心想,這誰啊,敲門敲得這么急干嘛。門打開了,趙小娥見是大成,一臉疑惑地問,“大成,你不是前幾天才走嗎,怎么這會兒又回來了?!?p> 大成臉色很難看,嘴唇抖動著,說,“小娥嫂,懷遠哥他,他——”
“你懷遠哥他怎么了,你慢慢說,先進屋來?!壁w小娥轉(zhuǎn)身讓大成進屋。
大成站著沒動,哭了出來,“小娥嫂,懷遠哥他沒了!”
趙小娥聽了頓時僵在了那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大成喊她,“小娥嫂,你沒事吧,小娥嫂?!?p> 趙小娥慢慢回過了神,緊緊抓住大成的手問他,“你不是在逗我吧,你懷遠哥這才去了幾個月啊,哈,大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壁w小娥臉上強堆著笑沖著大成。
“我的嫂子啊,我的祖奶奶啊,我哪有功夫逗你玩呢,”大成急得直跺腳,“我們到的時候就見不到懷遠哥了,向和他一起伐木的人打聽,人家說懷遠哥那會來到關(guān)外的時候太早,冷得要命,林子里就沒幾個人來伐木,懷遠哥又好要強,不肯在屋子里閑待著,就自己一個人跑去伐木了,伐樹的時候不小心割破了手,他也沒當回事,只用身上帶的創(chuàng)傷藥敷了敷,要是他趁著傷在屋子里歇著興許也就沒事了,可他沒當回事,偏要接著干,幾天不到,傷口越來越嚴重,得了破傷風,后來就死在了屋子里,還是回去伐木的人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就把他埋在了附近的樹窠下。”
趙小娥聽完,腦子里嗡嗡地響,她這個時候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抬頭看見四個孩子都躲在門后面眼淚汪汪地看著她。趙小娥強忍著悲痛,送走了大成,關(guān)上門。大成悲傷地往家去,只聽趙小娥家里傳來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周懷遠你個王八蛋,啊......”
緊跟著就是孩子們嗚哩哇啦的哭聲。鄰居們被這突然的哭聲驚醒,紛紛從自家門里探出腦袋,互相詢問著出了什么事。
辦完了周懷遠的喪事,趙小娥像是活生生脫了一層皮,臉色蠟黃,眼睛腫腫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渾身上下瘦得讓人看著像是變了一個人。姐姐趙小英勸她到娘家五里村去住幾天。可她坐在炕沿上只是搖搖頭,說,“大姐,我還有孩子,還有家呢,我哪也不去,孩子離不了我,這家也離不了我。”
大女兒玉鳳挺著肚子嗚嗚地哭,“媽,你要保住身體啊,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玉玲玉青他們可怎么辦啊?!?p> 趙小英抹著眼淚扶玉鳳坐下,勸外甥女說,“玉鳳,你也別哭了,當心傷了胎?!?p> 趙小娥的母親也顫顫巍巍地拄著拐過來勸女兒和外孫女,“孩子啊,也別傷心了,人沒了,這日子還得往下過,這里也沒別的旁人,你也別怪當媽的狠心,我就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這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p> 大家都聽得明白小娥母親話里的意思,想讓趙小娥再找個人家改嫁。趙小娥狠狠瞪著眼看著自己的母親,“媽,您要是想在這多陪陪您閨女,您就多待幾天,您要是不想待您就走,剛才的那句話我就當沒聽見,明天,您還是我媽,我還是您閨女,這兒還是您女婿的家!”
老太太被女兒搶白得說不出話來,砸吧著嘴唇,氣得把拐杖咚咚地直往地下杵。
趙小英趕緊過來攙過老母親坐下,對著小娥說,“二丫頭,你要瘋啊,這么說自己的老媽,你也不看看她多大歲數(shù)了,就算她老人家說得不對,你也不能把話說得這么狠吧,你可別忘了,你是她閨女!”她緩了口氣,然后接著說,“媽說這話的確不是時候,可話又說回來了,這還不是為了你好,早說晚說遲早要說這事的,玉鳳已經(jīng)嫁人了不用你操心,可是玉玲玉青玉春玉慧他們姊妹四個不是還小嘛,這個家光靠你一個人能成嗎?”
趙小娥被大姐的幾句話說得沉默起來,怒氣也消了,站起來走到老母親的面前,然后撲通一聲跪下,說,“媽,剛才是我糊涂,沒有理解您的一片苦心,我這個當女兒真對不起您老人家?!闭f完,小娥趴在母親的腿上哭了起來。
老太太哽咽著蠕動著嘴巴,眼淚順著皺紋滴了下來。老人家摩挲著女兒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還不到四十歲的二女兒已經(jīng)有了半頭銀絲。趙小英把妹妹小娥扶起來,對她說,“妹妹,我說話從來都是直來直去這你也知道,咱姐倆的性格很像,都隨咱媽,你也體諒一下我們的這片苦心?!?p> 趙小娥回道,“我知道媽和姐姐都是為了我好,我能理解你們,可是你們也要考慮考慮我的感受,周懷遠剛剛沒了,死不見尸,人還埋在東北大森林里,我怎么寒心把這個家舍去另尋它路呢,我怎么對得起周懷遠呢,又怎么對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呢。”
玉鳳這時說:“外婆,大姨,你們要是拿我當自家人,我就說句話,我媽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妹五個撫養(yǎng)成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爸為了這個家跑到老遠的關(guān)外去伐木,他還不是想讓我們娘幾個日子過得寬松些嗎,你們要是在這提讓我媽改嫁的事情,那不是讓別人戳我們的后脊梁骨嗎?!?p> 玉鳳的一席話說得兩位長輩都默然不語。
小娥走過去牽著玉鳳的手,對她說,“有你這幾句話,媽也就心安了,你外婆和你大姨也沒有別的心思,就是希望我們能過上好日子?!比缓筅w小娥對母親和大姐說,“媽,大姐,以后不要再提這事兒了,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p> 趙小娥帶著四個孩子維持著這個家,既當媽又當爸,而且趙小娥做得一點也不比男人差,街坊鄰居都佩服這個女人,不但人善良厚道,待人接物,慷鏘有力不卑不亢,還有像男人一樣的力氣,地里的莊稼在她手上也收拾得像模像樣。幾個孩子也教育得知書達禮很懂禮貌。所以街坊鄰居都愛到小娥家去串門。有事情了大家也相互幫著趙小娥。而且趙小娥的幾個孩子也沒有辜負父母的教育,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成了小娥得力的幫手,這讓趙小娥多少輕松了些。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二女兒玉玲也到了出嫁的年紀。有一天他們忙完地里的活,在回家的路上,趙小娥跟在扛著鋤頭的玉玲后面問她,“玲啊,你快過生日了吧。”
玉玲回頭笑嘻嘻地對母親說,“嗯,下個月十三,怎么,要給我過生日嗎?”
趙小娥也笑了,“是啊,該給你過個生日了,從小到大還沒給你過過生日呢,都是給玉春和玉慧他們過了。”
“我不要,我不在乎這些,媽,我生日那天你就給我多煮一個雞蛋就行了,我喜歡吃煮雞蛋?!庇窳針泛呛堑卣f。
“光吃雞蛋那哪成啊,給你燒點好吃的,再給你買點糖糕?!壁w小娥想讓二丫頭玉玲也過一下弟弟妹妹那樣的生日。
“不用,真的,媽,那不浪費錢嗎,給玉春玉慧過就行?!庇窳嵝奶勰赣H日夜操勞想讓她省省心多歇一歇。
“這你就不用管了?!壁w小娥想到了個注意滿臉笑意。
玉玲生日那天,趙小娥帶著玉玲玉青玉春玉慧去鎮(zhèn)上的飯店吃了頓好的。在回來的路上,他們碰到了去鎮(zhèn)上買肥料的范長柱一家三口。
“三嫂子,去鎮(zhèn)上了啊?!遍L柱老婆向趙小娥打招呼。
“是啊,帶著孩子去鎮(zhèn)上逛了逛。”小娥看到長柱后面跟著個大小伙子,那是他們的兒子范有生。
“呦,你這幾個孩子都長這么大了,”長柱老婆盯著玉玲看,“這是你二姑娘吧,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了?!壁w小娥說。
“都這么大了,該找個人家了。”長柱老婆喜滋滋地說。
“你家小子定了人家沒有?”趙小娥問長柱老婆。
“還沒,說了幾家,他不愿意?!遍L柱老婆瞪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小娥沒再說什么,就和長柱他們打招呼走了。長柱老婆還是站在原地看著遠遠走去的小娥他們。
過了幾天,媒人來敲小娥家的門?!靶《鸢?,你家玉玲多大了?!?p> “二十三?!壁w小娥說。
“二十三了啊,有個人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泵饺苏f。
“誰家?”趙小娥問。
“范長柱家。”媒人說。
“哦?!壁w小娥說。
“怎么,你知道他家小子?!泵饺擞悬c疑惑。
“見過?!壁w小娥說。
“那你覺得怎么樣呢?”媒人問。
“還不是看玉玲的意思,我覺得成?!壁w小娥說。
媒人拍了一下大腿,“好嘞,有你這句話這就成了?!?p> 晚上吃完飯后,趙小娥拉著玉玲到院里給她說了提親的事。玉玲說,“媽,我都聽你的,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p> “這傻丫頭,這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你自己也要好好想想,你大姐像你這個年紀早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了,我們家日子單薄,你都這么大了,也沒有給你尋個好人家,眼看著玉青玉春也快到找媳婦的年紀了?!壁w小娥一臉愁容地說。
“媽,范家我同意。”玉玲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你可想好了?!壁w小娥說。
“嗯。”玉玲點點頭。
玉玲嫁到了范家。但是剛過門的第三天玉玲就拎著個小包袱自己回來了,進到里屋躺在被窩里一句話也不說,眼睛吧嗒吧嗒掉眼淚。趙小娥放下還沒洗好的碗筷跑到里屋來看玉玲。
“玉玲,你這是怎么了,怎么跑回來了,他人呢,沒跟你一起回來嗎?”趙小娥問玉玲,玉玲也不搭腔,只顧自己擦眼淚。
“你倒是說話啊,到底怎么了,哭什么呢?!壁w小娥著急地問女兒。
趙小娥把玉玲的臉扭過來,一看嚇一跳,玉玲的臉上眼睛全是血痕,再看手上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操他媽的!”趙小娥急了,扯下圍裙就準備出門。
這時在給豬喂食的玉青玉春玉慧噔噔地跑過來問趙小娥,“媽,出什么事了。”
孩子們見母親急得都哭了,就趕緊跑到屋里去看姐姐。一會兒,玉青玉春罵罵咧咧地跑出來,一個抄起糞叉,一個拿起镢頭就要往門外跑,玉慧哇哇地跟在兩個哥哥后面哭。趙小娥急忙喊住自己的孩子,“都給我站住?!?p> 玉青玉春氣呼呼地看著母親,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把他們攔住。趙小娥哄了哄了還在哭的玉慧,對玉青玉春哥倆說,“你們把東西放下,帶著你妹妹到屋里去看著你二姐?!?p> 玉青玉春看母親說得非常嚴厲,沒有爭辯的余地,只好放下家伙,擦擦眼淚領(lǐng)著妹妹玉慧進了里屋。趙小娥堅定執(zhí)著地走出了家門。
很快街坊鄰里就傳遍了,趙家的二姑娘剛過門就讓男人給打了,打得不成樣子,趙家不吵不鬧,直接把親給退了。眾鄰里紛紛為趙小娥一家鳴不平。
玉玲從此待在母親家不再嫁人,媒人來了幾次,玉玲都是把人給趕了出去,趙小娥只能唉聲嘆氣背后默默地掉眼淚。每次想起玉玲的事兒,趙小娥都暗暗罵自己是個老糊涂蛋,總說是自己害了女兒。
自從玉玲的事情出了之后,趙小娥對于孩子的婚事就格外小心,生怕自己再一時糊涂毀了其他孩子。所以每次有媒人來給自己孩子提親事,趙小娥自己總是要把對方掃聽一遍又一遍,打聽得清清楚楚,生怕漏了任何一點信息。由于過于仔細,媒人說的人家沒毛病也被趙小娥掃聽出一些毛病來,漸漸地把大兒子玉青的婚事就給耽擱了。玉青三十歲了,還沒有找到合意的人家。趙小娥也是著急,兒子也跟著著急,眼看十里八村的差不多的姑娘都嫁人了,再找,就要往更遠的地方。雖然人家都知道趙小娥在東村有很大的好名聲,但是遠地方的姑娘卻不愿意嫁到這邊來。母子倆實在沒有辦法,就拖了媒人看看外省的有沒有人家愿意到這邊來。媒人幾經(jīng)打聽,還真找到了一家。人是西南省份的,到東村來走親戚,那親戚也是從那邊嫁過來的。由于西南省份過于貧窮,好多當?shù)氐呐泳团艿奖狈絹沓杉衣鋺?。媒人找到的那人叫張秀芬,黑黑瘦瘦的,一看就是西南偏遠山區(qū)里出來的。趙小娥帶著玉青到媒人家去。趙小娥一進門就聽見嘰里呱啦的聲音從堂屋里傳出來。那是張秀芬在和東村的謝家媳婦在聊天,謝家媳婦也是西南山區(qū)嫁過來的,已經(jīng)有兩三年了,恰好和張秀芬是同一個山里的。謝家兒子也是三十好幾娶不上媳婦,娶了外地的女人。這張秀芬來看謝家媳婦,一來是給她送來了老家父母給的特產(chǎn)和書信,二是自己也想在這里找個人家安家落戶。趙小娥一看,人除了黑瘦外,看著人還挺老實本分的,況且是外地的,也不怕她有什么幺蛾子出來。所以沒費什么周折,張秀芬就嫁給了玉青。
自張秀芬嫁給玉青后,趙小娥終于可以輕舒一口氣了。雖然聽兒媳婦說話有點費力,但是見她干活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喂雞喂豬,下地弄莊稼,和玉青兩個忙得熱火朝天。不到一年張秀芬就給玉青生了一個閨女,取名娟娟。娟娟漸漸長高,越長越像玉青,一樣的倔脾氣,有什么不如意了,動不動就愛哭,趙小娥對這個孫女是百般疼愛,任她耍性子。
忙完了玉青的事,趙小娥就開始給玉春張羅了。誰知玉春倒是給母親來了一驚。他哥哥玉青結(jié)過婚有了孩子,玉春就跟母親商量自己出去跑生意,說是只種這點莊稼養(yǎng)活不了一家子,自己想到外地去闖闖。起先,趙小娥不同意兒子出門,怕他步他父親的后塵,擔心他也會像他父親那樣在外地出個閃失。玉春安慰他母親,“媽,我也不走遠門,就到臨近省去走走,有合適的就干,沒有合適的我就再回來種地,反正也不遠,您也不用擔心。”
趙小娥想了想,覺得兒子的話也對,到外面闖闖長長見識,家里的那點地讓玉青自己種已經(jīng)足夠了,人手多了反倒是浪費力氣,日子倒越過越緊吧了。
“好吧,你出門闖闖也行,不過在外一定要千萬小心,待人處事大方和善著點,多交朋友少結(jié)仇,我也越來越不中用了,顧得了那個顧不了這個,以后的事你自己拿主意辦吧,我看你啊比你哥強,你哥就知道那點莊稼地,要不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壁w小娥語重心長地對玉春說。
“媽,看你說的,你呀,就好好享清福吧,我哥結(jié)婚有孩子了,家里的事兒也有我姐在,玉慧也越來越懂事了,您也少操點心。”玉春勸慰母親說。
玉春在鄰省干起了小買賣,有時給人加工軸承,有時給人合伙倒騰煤渣,漸漸地積攢了不少積蓄,就在當?shù)厣w了房子娶了媳婦,時常把趙小娥也一起接過去住些日子。趙小娥雖然也很惦念二兒子不在身邊,但是看到兒子能在外獨當一面,日子過得比家里還要好很多,也就感到很欣慰了。
小女兒玉慧的婚事是趙小娥主動找的人家。趙小娥不想讓玉慧像她哥哥姐姐那樣留下遺憾,早早地就給小女兒留意合適的。趙小娥在楊村的表弟來看她。說話聊天聊到玉慧,趙小娥就想讓表弟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小伙子?!氨斫悖氵@一問呢,還真有一個小伙子我覺得挺配咱家玉慧的?!北淼芘闹X門給表姐小娥說。
“誰家的?”趙小娥問。
“就是我們村的佟老六家,他家老三剛剛當兵退伍回來,今年好像二十五六了吧,那天我和佟老六喝酒聊到的,這佟老六也在愁兒子的親事,給說了好幾家,不是人家不愿意,就是他不愿意,左右都不行,佟老六也是急得沒辦法,眼看著孩子都快三十了,再不找就不好找了,到時弄不好也要找個外地的侉子?!北淼茌p聲對趙小娥說著,然后四處張望。
趙小娥知道他怕這話給玉青聽到,說,“玉青不在家,帶著老婆孩子趕集去了?!比缓筅w小娥接著說,“他表舅,你去問問,看看他家的意思?!?p> “這個沒問題,我和佟老六是鐵哥們了,我回去就找他問去,應(yīng)該差不多?!北淼軡M口答應(yīng)下來。
很快,佟老六就帶著兒子佟國慶提著點心糖塊來到趙小娥家。趙小娥的表弟也跟著一起來了。趙小娥很熱情地招呼佟家父子。趙小娥早早地就把玉青一家還有玉玲支了出去,只留玉慧在家。佟國慶大高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不愧是當過兵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腰桿挺得筆直,一口一個嬸子嬸子叫著趙小娥,把趙小娥樂得都合不攏嘴。玉慧坐在角落里一聲不吭,低頭扒拉著地上的土坷垃。佟國慶應(yīng)承著趙小娥問話,卻不住地拿眼瞅著坐在一邊的玉慧,滿臉喜色。趙小娥看在了眼里,沒做理會,繼續(xù)給他們往杯子里倒水。過會兒,趙小娥的表弟說,“我說表姐,六哥,要不要讓兩個孩子到里屋互相聊一聊,在咱們跟前他們也不好意思?!?p> 趙小娥微笑著看看玉慧,說,“那好,玉慧,國慶,你們就到里屋去聊會吧,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別不好意思?!?p> 佟老六也跟著附和說,“對,聊一聊,想問什么就問,國慶你別在這傻坐著了?!?p> 玉慧站起甩身進了里屋,佟國慶相跟著進去。
鞭炮聲響了起來,楊村也是一陣熱鬧。玉慧嫁到了佟家,和佟國慶結(jié)了婚。趙小娥送走玉慧的時候,滿含淚水,趙小娥已經(jīng)上了年紀,特別容易掉眼淚,她跟著送親的隊伍一直走到村口,送親的人勸她,“回去吧,三嬸,明兒個玉慧就回門來看你。”
趙小娥向玉慧招招手,說,“去吧,我也回去了?!庇窕鄞┲t衣裳坐在佟國慶的自行車上,看著母親朝自己招手,她跳下自行車跑向母親,抱住趙小娥嗚嗚地哭起來。
趙小娥拍拍女兒的肩膀,說,“好啦,快去吧,別耽誤了時候,你跟國慶好好過日子?!?p> 佟國慶眼眶濕濕的,拉著玉慧坐上車子走了。
后來,玉慧給佟國慶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可為。因為佟家的地多,一家人忙東忙西顧不上孩子,就把可為送到東村外婆家。趙小娥對這個小外孫非常疼愛,她的孫女娟娟有什么好吃的也要分一點給可為。娟娟總是調(diào)皮搗蛋,和可為搶東西打架,趙小娥就彎著駝背訓(xùn)斥娟娟,“你是姐姐,怎么老是和弟弟搶東西啊,把東西給弟弟吧,奶奶再給你去拿?!?p> 可為撅著小嘴喊趙小娥,“外婆,我也要?!?p> “好好,你倆都有?!壁w小娥就抱起可為牽著娟娟到里屋立柜里找吃的。
玉青的老婆張秀芬跑了。丟下娟娟,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跑到了外省。玉青向謝家媳婦打聽到人好像跑回了老家,然后就不管不問了。趙小娥在家急得直跺腳,說,“玉青,你趕緊去把人給我找回來。”
“媽,是她自己要跑的,我找她干什么,她要是想回來就自己回來,不想回來我就是把她拉回來了,她還是會跑。”玉青蹲在地上抽煙。
“你個混賬東西,媳婦跑了還不去找,真是個窩囊廢,我早就給你說了,沒事別老是帶著她這轉(zhuǎn)那轉(zhuǎn)的,你看看,都招了什么人,最后讓人拐跑了吧?!壁w小娥拿著拐杖指著玉青說,就差拿拐杖打她大兒子了。
“哥,你也是的,媽讓你去找你就去找,你自己無所謂,可還有娟娟呢,她這么小,沒媽可怎么成。”玉玲玉慧都在勸玉青。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找?!辟鴳c說。
玉春朝佟國慶擺擺手,“還是我和大哥去吧,國慶,你家事情太多,讓玉慧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玉慧和她大伯子因為分地的事情現(xiàn)在鬧得不可開交,兩家吵架了好幾回,氣得玉慧在娘家住了多半個月,這次佟國慶是來接玉慧回家的。
最后,玉青玉春哥倆帶著錢去西南山區(qū)找張秀芬去了。
張秀芬被找回來了。之所以會回來,那是因為張秀芬被那個男人騙了,說是帶著她去深圳,但是在半道就把她丟下,因為那男人的媳婦也找來了。張秀芬回來后被玉青關(guān)在屋子里狠狠地打了一頓,要不是玉春玉慧撞門進去攔著,說不定都出人命了。小娥氣吁吁地坐在堂屋椅子上,罵著玉青,“你打她有什么用,自己的老婆看不住,你再打,打急了再跑。”
從此玉青再也不帶著老婆四處瞎逛了,整天守著老婆,不是下地帶著就是在家看著。日子一長,張秀芬的心又野起來,還想跑。一天,趁著玉青給玉慧幫忙耕地的空,張秀芬偷偷地收拾東西準備跑。正巧趙小娥來玉青的屋里拿娟娟的玩具,發(fā)現(xiàn)兒媳婦在收拾東西,明白了她要干什么。
“秀芬啊,你收拾東西干嘛呀?!壁w小娥堵住門口問張秀芬。
“沒什么,你別管?!睆埿惴一呕艔垙埖睾鷣y往包里塞衣服。
“我看你是想跑吧?!壁w小娥直截了當?shù)卣f。
張秀芬瞪著趙小娥,抓起包就往外沖。趙小娥死死抓住門框不松手。張秀芬劈頭蓋臉打起了趙小娥。趙小娥倒在地上抱住張秀芬的腿,頭發(fā)散亂,大聲喊,“你別跑,你是我趙家的媳婦,就不能再跑了,在家和玉青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張秀芬哪聽這些,拼命掙扎,用腳踹趙小娥的肚子,趙小娥始終不撒手。張秀芬拿起馬扎朝趙小娥臉上砸去,砸到了趙小娥的嘴巴,血流了出來。趙小娥捂著嘴巴,嗚嗚哭叫。張秀芬掙脫了趙小娥,一溜煙跑了出去,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玉玲領(lǐng)著娟娟回來,一進屋就看見母親披頭散發(fā)躺在地上,地上滿是血,再看母親的臉,被抓了許多血痕。玉玲叫了起來,娟娟嚇得哇哇哭。玉玲喊,“媽,媽,這是怎么了,是誰弄得啊?!?p> 趙小娥慢慢坐起來,顯得異常冷靜,說,“玉玲,你別喊了,去外面打點水,給我洗洗,我渾身疼?!?p> 玉玲攙扶著母親站起來,躺到里屋炕上。玉玲打了水,給母親擦洗了臉,玉玲邊擦邊哭,她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看到柜子衣櫥里張秀芬的衣服都不見了。緊接著,玉鳳玉青玉春玉慧都來了。玉青氣急暴跳,說要拿刀把張秀芬宰了。趙小娥緩過神,抽過佟國慶遞給的煙,然后對他們姊妹幾個說,“你們聽著,尤其是玉青,今天這事已經(jīng)鬧成這樣,這都怪我,我不該讓你把她找回來,我是活作孽,她跑了,就跑了吧,我們不要了,這種人你再把找回來可能就不是再打我一頓這么簡單了,弄不好會搞出人命,我也認了,玉青玉春,你們也認了吧,別想著替媽出氣了,我沒什么大事,養(yǎng)兩天就好,只是,這事傳出去怎么都不好聽,哎,算了,傳就傳吧,我們自己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別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娟娟呢,把她抱過來,以后你就跟著奶奶過吧。”
自那次被張秀芬打了之后,趙小娥的精神漸漸恍惚起來,人也更加老了,整天拄著拐杖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女兒玉慧擔心母親的身體,幾次來接她去楊村住幾天,趙小娥都不答應(yīng),說自己走不動了,在家里待著就好。
其實玉慧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佟老六死后,留下了十幾畝地,按說應(yīng)該佟國慶和他大哥一家一半,但是他大哥仗著自己是長子,說佟國慶當兵的那幾年,老頭老太太都是他伺候的,現(xiàn)在老頭沒了,這地就應(yīng)該多分給他些。起初玉慧跟佟國慶商量著,是該給大伯子多分一些,找來佟家族里的人分地,明明分好了的,偏偏在實際分的時候,佟家老大故意讓族里人把好的地都分給了自己,把不好種的地分給了佟國慶。玉慧后來知道了這里面的貓膩,幾次上門找大伯子理論,和佟國慶的嫂子吵了幾架。玉慧是較真的人,架越吵越多,漸漸地也急火攻心,最后精神有點失常。
趙小娥讓玉青把玉慧接來住著,慢慢調(diào)理。中間又出了張秀芬的事情,家里一團糟,顧不上玉慧,就讓佟國慶把玉慧接了回去??蓻]多久玉慧就住進了精神病院。趙小娥在家沒人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哽咽著抹淚,想想自己辛苦一輩子,到老了,兒女卻個個遭災(zāi)受難,一個老死不嫁,一個跑了媳婦,一個患了精神病,要強的一個還不在身邊。小娥想哭都沒有力氣了,拄著拐杖看著自己家的老房子,往事漸漸淡漠,心想,一切隨它去吧,自己活一天是一天了。
佟國慶帶著老婆四處找醫(yī)生看病,漸漸地玉慧也恢復(fù)如常了,只是沒有了以前的朝氣,總是唉聲唉氣的。佟國慶的幾個孩子,夫妻倆卻不能照顧,只能拖趙小娥照看。他們的兒子可為、女兒婷靜、小兒子秋生個個都是在趙小娥的養(yǎng)育下漸漸長大的,所以這些孩子對自己的爺爺奶奶大伯沒什么感情,對外婆舅舅們倒是很親熱。趙小娥在三個外孫中卻最喜歡老大可為,因為可為總是那么文靜,另外兩個孩子卻像他們的表姐娟娟一樣,調(diào)皮搗蛋得很。沒事的時候,趙小娥就編寫小東西給孫子們戴。可為的紅繩結(jié)就是外婆那時給編的,他一直戴在手上。
時間再過幾年,大女兒玉鳳也漸漸身體衰弱下去,終于沒有熬過病魔,撒手人寰。這時的趙小娥已經(jīng)處于半癡呆狀態(tài)了。玉青玉玲姊妹幾個去吊喪,也是瞞著趙小娥老人。過了不久,玉鳳的兒女來東村看望外婆,趙小娥顫顫巍巍地拉住玉鳳的大兒子問,“你媽呢,怎么不見她來看我啊?!?p> 玉鳳的大兒子忍住淚水,手抖著,說,“外婆,我媽生病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什么病啊,嚴重嗎,瞧大夫了嗎,別舍不得花錢,該治就得治。”趙小娥老眼昏花地看著大女兒家的方向說。
玉青玉玲玉春玉慧姊妹幾個在母親的背后偷偷地擦眼淚。
玉春的媳婦過來攙住老人家說,“媽,大姐的病沒大問題,過幾天就好了,您不用惦記,您自己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強?!?p> 趙小娥老人像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說,“我能不惦記她嗎,這孩子命苦啊,她媽走的早,從小就是我?guī)е?,我剛過門她就跟我親,現(xiàn)在她也上了年紀了,我看也是有一天沒一天的了,這么長時間了也不來看看我,我就知道她病的不清?!壁w小娥說完轉(zhuǎn)身看看自己的兒女,他們立馬擦干眼淚紛紛打掩飾。
“你們也別騙我了,瞞得了我嗎,我是老糊涂了,但我沒有糊涂到自己的女兒死了,自己還像沒事人一樣?!壁w小娥說著坐在了地上嗚嗚哭起來。
兒孫們也陸續(xù)都跪下跟著哭。趙小娥止住了哭聲,慢慢站起來,說,“你們都起來吧,我不怪你們,這都是命,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們以后就自己照顧自己吧,把自己的兒女教育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說完,趙小娥老人拄著拐杖慢慢踱回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