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并不反抗進了衙門,相較于被押送的其他人,捕快對她的態(tài)度客氣多了。
一路上不少百姓對著一行人指指點點,從他們的只言片語間隱約聽得“該死”“盜賊”等語。
看樣子衙門已經(jīng)布局多日,只待今朝了。
“王捕頭,你這樣做,就不怕報應(yīng)嗎!”那個被五花大綁的探子將血連帶牙吐了出來。先前他絮絮叨叨已經(jīng)挨了好幾個嘴板,現(xiàn)在仍不肯停歇。
王昌義持劍前進著,沒有被那探子的言語激怒分毫,只是冷冷吩咐旁邊的人:“安全送小姐回去了?這幾天別放她出來,這是父親大人的意思?!?p> 身邊那人點了點頭:“屬下明白?!?p> “別以為你改名換姓就可以藏一輩子,出生是賤種,一輩子都是賤種!你現(xiàn)在放了老子還來得及,不然那些該說的,不該說的,老子通通說了去!”
那探子還沒說完,一旁的捕快掄起板子就是一連串的耳光,打得他面頰滲血,耳朵轟鳴。他喘著粗氣,使勁“呸”了聲,將血噴到他的后背上,再也沒有力氣說話。
忘憂見慣了用私刑,還沒見過這么明目張膽在大街上就動用私刑的。
王昌義真的與探子背后之人有聯(lián)系?還是探子狗急跳墻胡說八道?
忘憂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不管怎樣,王昌義背后一定有什么。
到了縣衙內(nèi),忘憂徹底與另一隊罪犯分道揚鑣,王昌義沒有回頭,徑直將一眾人帶回監(jiān)牢。她被人指引著從后門離開,上了早已等候門口的軟轎。
那個引路的衙役拱手,道了聲“得罪”,忘憂亦點頭回應(yīng),目送他離開。
抬轎的是兩位瘦弱的中年人,一路上算不上顛簸,不過一柱香時間轎子便停下。忘憂下了轎子,便看見一處幽靜院子,門口迎接的正是抱劍而立的流影。
“主子已等候多時?!绷饔案甙褐^,有些不屑,撂下一句話便往回走。
架子倒挺大。
忘憂腹誹著快步跟上,心中鼓點如麻。
快了,便快了。這一路她猜過的,賭過的,設(shè)計過的,為的便是今天。
流影越走越快,忘憂來不及細看院子,更別提見識其中門道。但這九曲回廊的確與眾不同,改日定要好好瞧瞧。
她下定決心提氣,用上拙劣的輕功追上流影來到一處小樓二層,里頭清晰的琵琶聲傳來,是《陽春白雪》。
流影敲了敲門,里頭琵琶聲霎時停?。骸爸髯?,人來了?!?p> 沉默半晌,快磨得忘憂沒了性子,這才聽見里面兩聲清鈴。
流影會意,拉開門讓忘憂進去。她還沒跨出一步,那柄劍便橫在前頭。
流影的語氣里帶著無奈與不悅,沒有看她一眼:“請取下草帽?!?p> 忘憂立即反應(yīng)過來,都怪她太久沒有低聲下氣與皇室中人接觸竟忘了這回事。依稀記得從前別人見她前都是沐浴焚香,反觀現(xiàn)在蓬頭垢面實在不雅。碰上嚴(yán)苛的主兒說不定還會治個大不敬之罪。
她摘了草帽,摸了摸尚在的小胡子這才進屋。映入眼簾的是珠玉簾子,兩位蒙面琴女抱著琵琶退出,微微屈膝向她行禮,她亦點頭回禮。
來到珠玉簾前,忘憂不敢直視里面的男人,落下一個模糊印象后便抱拳行禮:“見過六殿下?!?p> 她故意不跪拜,里面的人也未生氣。看來讓她摘帽只是流影的要求,宇文淵并不是拘禮之人。
“先生貴姓?”宇文淵在珠簾后問話,忘憂低著頭,心想聲音如此清冷,當(dāng)是不好接近。
“無姓。”忘憂低垂目光答道,“在下清衣?!?p> “清漪……河水清且漣漪……”宇文淵喃喃低語,忘憂聽到詩后知道他誤解了,姓名只是一個代號,何況是假名。
但六皇子既喜歡清漪,那便是清漪。只是她如今明明是男裝,清漪聽起來又像女名,難道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成?
宇文淵思量了會兒:“晉國人?!?p> 忘憂知道這不是疑問,還是答道:“是?!?p> 自寧晉兩分,晉國占據(jù)蠻荒之地,除了皇室從“宇文”化姓為“宇”,百姓依照舊俗,有名無姓。觀念里也沒有“家族”的概念,整個國便是一家,對皇室可謂忠心不二。
她可以拋棄宇姓,但作為晉國人的身份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
宇文淵看著她身形瘦弱,不似男子,進屋時腳步虛浮,立刻想起那張萱草圖來,難道萱草是指能助他成大業(yè)的謀士是位女子?
宇文淵飲下一口熱酒,微微蹙眉,指尖比上回還嚴(yán)重,竟附上了冰霜:“先生來找我,所為何事。”
“不是六殿下找清漪的嗎?!蓖鼞n不卑不亢,沒想到宇文淵的反應(yīng)只是淺淺一笑,依舊沒有怪罪的意思,“不過是各取所需,一筆交易罷了,您不用懷疑什么。”
宇文淵撩起珠簾,來到她面前,眉心輕蹙,不適之感果真又強烈了幾分:“先生真是爽快?!?p> 忘憂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宇文淵身上氣場冰冷,壓得她竟不敢言語,甚至生出渾身不自在之感。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是離了皇宮那段時間里的……
她又聞到宇文淵身上獨有香氣,是白芷混著沉香,還有幾味她并不熟悉的草藥,傳言六殿下體弱多病,看樣子這是真的。
宇文淵背對著她拉響清鈴,不一會兒一隊小廝魚貫而入,每人手里捧著一道菜,足足有三十六道。
“我還有事,先生慢用?!庇钗臏Y吩咐了小廝幾句就出去了,整個房間只剩呆若木雞的她和那個嬉皮笑臉的小廝。
對,她想起來了,是同心蠱!穎母妃的蠱蟲曾在她離開季都的那一刻發(fā)作,直到上了終南山才徹底好了,如今這感覺怎么又來了?
小廝將她引到側(cè)座上,讓其他人擺好菜下去,一一介紹:“您嘗嘗,這是醉仙樓招牌菜,醬香鴨?!?p> “醉仙樓?”忘憂帶著詢問的語氣看向小廝,他恭敬地答道:“醉仙樓的大師傅受命專門負責(zé)殿下膳食。先生您可有口福了,一般的紳豪有錢也請不來大師傅,非要磨上三四個月,等大師傅心情好了,才會做一頓呢!”
怪不得這么舍得查封醉仙樓,原來核心人物早就被轉(zhuǎn)移了。
只是這“受命”?宇文淵不受宇文璟喜愛,大概是太后的意思吧。
“這是紅燒獅子頭?!?p> “這道菜來頭可就大了,當(dāng)年皇上南巡,對它贊不絕口,名喚清水芙蓉?!?p> 清水芙蓉?忘憂挑眉,不就是白菜裹肉擺成芙蓉花的形狀,唯一獨特之處就是一口咬下去四溢的湯汁用的是熬上三個時辰雞湯。
寧國美味與晉國大不相同,這里主打便是精致,無論味道怎樣外觀總是好看的,就像寧國人一樣。而晉國更注重口感,永遠在老菜里頭翻新,不知變通,這也就是晉國人的特點。
不過說實話,醉仙樓大師傅手藝還不錯,可以與宮中御廚一比。
“這道甜點叫忘憂。”小廝將一碗桂花甜湯推到她面前,“有煩惱的人吃了這菜立馬忘了不愉快,吃過的都說好!”
忘憂嗎……
她怔了。
真是美好的愿望。
是啊,她出生時父母同樣對她給予了美好的期望……
……
“讓你查的怎樣?”宇文淵提筆為畫中女子描眉,動作輕柔至極,小心翼翼。
這數(shù)年來他畫了不下十幅美人圖,卻沒有能將她的神韻表現(xiàn)到極致。也許時間太久遠,久遠到他快要忘了她的模樣。
“屬下查不到任何關(guān)于這位清漪先生的資料,只知道是從晉國來的。這樣的人,主子真的敢留嗎?”流影低頭,雖然知道他畫的是誰,卻終不敢直視。
皇宮里人說她是妖孽,要他說,明明是出塵仙子,那些人沒有眼力罷了,怎么連皇上也……
“我自有打算,下去吧?!庇钗臏Y擱下筆望著畫中女子出神。有多少年了呢?大概有七八年了吧,他已未見她七八年了……
流影知道多說無益,只好告退。從前他看鶴仙便不順眼,與國師一流別無二致,都是裝神弄鬼之徒。
現(xiàn)在又多出現(xiàn)個鶴仙算出來,來路不明的“清漪先生”,他自然是不喜。
宇文淵將手壓在心上,方才樓內(nèi)一陣心悸已經(jīng)過去,寒霜漸融,但痛楚不消。自來了永州,大有舊病復(fù)發(fā)之兆,難道是因為她嗎?
他將美人圖掛起,喃喃道:“父皇騙我你已經(jīng)死了,但我知道沒有。永壽告訴我,你在永州逃脫。我尋了數(shù)日,大概只有那個地方?jīng)]找過……”
他眼眸中的光亮暗了暗,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再遇機會已是渺茫,可就算渺茫也不能放棄。
“若沒有皇奶奶助我,父皇恐怕是要將我外封吧。這樣也好,我便討了永州做封地……”他自嘲般輕笑,微微一頓繼續(xù)道,“王府選在朝安坊,父皇命人重建了翠園,我看過,和先前一模一樣,你愛的擺設(shè)都沒有動過?!?p> “當(dāng)初說好五年,如今五年之期已過,你何時回來?難道又要我等五年……”
宇文淵對著畫像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很多,平日冷言少語的他此刻竟有了說不完的話。到底是性格使然還是生存環(huán)境逼迫,久而久之,他竟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他收起畫卷小心放入木箱中久久不能回神,燭火映著他的側(cè)臉竟照出一片狠厲,也只有這么一瞬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冰冷。
母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