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起風(fēng)了,高掛的飛鸞檐鈴叮鈴作響,翮貴妃恍然回神,見兒子懵懂地看著她,自失地一笑:“沒什么,這些事有母妃呢,你只管忙你的大事去。不過……”
她正正神色,招手將尚武叫到近前,附到他耳邊:“大婚后,要盡快生下嫡子,你那幾個庶子,畢竟名分上差了些,這是頭一樁要緊事,你要切切放在心上!”
尚武有些不自在,忽然面色一凜,訝然看著母親,顯然領(lǐng)會了她的未盡之意。
翮貴妃神色自若,疼愛地撫了撫兒子的肩膀,命人送他出去。
尚武神思恍惚地行過禮,他有些驚懼,還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興奮:如果,他能早一天坐到那個位子上去……
正殿里香霧交貫、彩翠光搖,千掛銀絲珠簾微微晃動,許久,終于靜下來。珠蘭默默走上前,跪在腳踏上,輕柔地為翮貴妃按摩小腿。
頭頂上傳來翮貴妃幽幽的聲音:“日子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尚兒都要娶妻了,本宮也要有兒媳婦了,真是想不服老,都不行??!”
珠蘭不敢抬頭,只殷切陪笑:“娘娘風(fēng)華絕代,如二十許人,闔宮誰不羨慕?就連那些皇親貴戚們也都稱贊娘娘駐顏有方,乃上天眷顧,哪里是旁人能學(xué)去的?”
翮貴妃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里夾了兩分涼意:“風(fēng)華絕代?呵,楊貴妃如何,還不是死在馬嵬坡了?可見這風(fēng)華絕代的,都沒什么好下場!”
珠蘭面色一白,忙俯在地上請罪:“奴婢失言,請娘娘恕罪!”
翮貴妃拿眼皮撩她一眼,厭倦地揮揮手:“行啦!動不動就下跪,你不累,本宮都看累了,起來吧!”
珠蘭一聲不敢吭,膝行兩步伏在翮貴妃身旁,為她按摩另一邊小腿。
翮貴妃看著她頭頂?shù)陌l(fā)旋兒,輕輕地,似笑非笑道:“你放心!尚兒身邊凈是些淘氣的,就缺個年紀大些的細心人兒。本宮都記著呢,是你的,總是你的,你只管做好你的事,本宮自有安排!”
珠蘭一喜,手上的動作越發(fā)輕柔,一面殷切軟語道:“娘娘何必做方才那般灰心之語?楊貴妃算什么?得寵二十年,連個孩子都沒留下。咱們有太子在,娘娘您的福氣,還在后頭呢!”
翮貴妃不置可否地掀了掀嘴角,忽然問道:“戌時已過,皇上可進了后宮?”
珠蘭一滯,覷著她的神色,小心道:“聽下面的人說……方才已去了芝蘭宮?!?p> 翮貴妃的臉上并無妒色,只諷笑道:“薛采女降了位,董修媛復(fù)寵之余,也不知,有沒有為她的好妹妹美言幾句?”
她慵懶地靠在秋香色繪丹陽金桂的大迎枕上,有些疲憊地微合了眼睫,唇間逸出的話如曉夜寒霜般冷。
“這孩子能作依仗,也能成負累!本宮也很想知道,這位闔宮皆贊的大賢人,到底是不是一個聰明人!”
沒兩日,翮貴妃曉諭六宮,道:因東宮大婚,鳳藻宮事務(wù)繁忙,暫將核發(fā)六宮份例之事,交于董修媛與衛(wèi)良則照管。
消息傳開,董修媛的芝蘭宮寂寂無聲,衛(wèi)良則的碧盧宮卻朱門大敞,宮人們進進出出,一個個喜氣盈腮,這般淺薄張揚,叫人鄙恨之余,又覺得好笑。
棹蘭齋里,朝歡站在蘇媺身旁,絮絮道:“聽說,董修媛幾次推辭都推不掉,只好應(yīng)了?!?p> 曦華歪靠在對面的紫燕流云美人榻上,擺出個嫦娥奔月的樣子,花照和葉縈一個托著她的胳膊,一個扶著她的背膀,幾個小宮人搖著大個的竹絲扇,作勢要扇出個凌風(fēng)飛天的優(yōu)美境界來。
聽了朝歡的話,曦華瞪圓眼睛道:“貴妃真是會找人,柿子撿軟的捏,還有那個衛(wèi)良則,有她在,還不得攪得一團亂?”
蘇媺手中的筆一滯,一點朱砂落在皓白的畫紙上,她想了想,輕輕點染幾筆,一朵小巧的漆紅丹桂在半空里微微綻開,幾點落瓣盈盈飛舞,仿佛被輕紗般的衣袖拂起,揮灑出漫天的嬌意與寥落。
那日看了尤鴛的畫像,倒讓蘇媺想起扔下許久的丹青功課,曦華也來了興致,兩人每日下了學(xué),就關(guān)在棹蘭齋里,只顧擺弄這些畫筆、顏料。
慶妃倒很是支持,宮中正是多事之秋,有點什么占住曦華的心思,總比去外面招惹是非的好,便叫蘇媺開了工具單子,命人去內(nèi)府一總支領(lǐng)了來,連景元帝也來湊趣,賜下幾幅名家之作給曦華研習(xí),于是,闔宮便知,曦華公主正在學(xué)作畫。
此時,曦華正嚷嚷著腿麻,葉縈忙上前輕輕揉按,只聽蘇媺不緊不慢地道:“有琰慶在,董修媛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便與別個不同,翮貴妃拉攏她,既是為自己添助力,也是做給皇上看。至于衛(wèi)良則,只怕貴妃的用意就在于此,董修媛若想不亂,只有一個法子——一切按貴妃定下的舊例去做,不然,一個衛(wèi)良則就能讓她舉步維艱?!?p> 曦華似有所悟:“只要董修媛按貴妃的規(guī)矩去做,無論她是被迫還是主動,在旁人眼里,只怕都覺得她投靠了貴妃,她若沒膽量為自己辯白,便只能認了……”
蘇媺點點頭,微微嘆道:“為母則強,董修媛也不得不為琰慶考慮,旁人怎么看,也就顧不得了?!?p> 曦華一巴掌拍在榻上,怒道:“果然是個奸的!琰慶才多大,她現(xiàn)在就算計上了!”
“瀛云王不肯依附太子,貴妃自然要找旁人做助力。琰慶雖小,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卻不遜于王爺,說句不好聽的,只怕還要更重些,小有小的好處呢!”
蘇媺一壁說著,抬頭見曦華沉臉不語,半是回圜、半是打趣地道:“修媛也不是泥捏的,不會任人搓扁揉圓,翮貴妃要利用琰慶,若傷不著他便罷了,否則,董修媛第一個不答應(yīng)。她是個明白人,誰真心對琰慶好,她心里明鏡似的,若不然,也不會時常把兒子送到宣頤宮來,任由你帶著他瘋玩了!”
二人正說著,鸝影一蹦一跳地進來,笑嘻嘻施禮道:“芝蘭宮命人來說,午后四皇子要準備明天的功課,就不過來玩了?!?p> 小齋里驀地一靜,似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陡然推入空寂曠遠的春山,連蟬躁禽鳴也遠遠隔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