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啟國王城之人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
這種高貴與血統(tǒng)無關(guān),與出生地無關(guān),這種高貴是源于富足的生活滋養(yǎng)出的挑剔。這種高貴是充滿人家煙火氣的,有世俗的粗鄙,但是更多的是建立在財富之上的超然。
因為富庶,所以他們生來衣食無憂;因為從不會為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所壓迫,所以在啟國王城,每個人都可以過得很瀟灑。可以“風前一笑擲千金”,也可以“萬盞美酒浸衷腸”。
當然,這種高貴也帶著天然的距離感,讓藤蘿覺得難以靠近。
十歲那年從啟國偏遠小城與父母來到啟國王城,到如今貴為王妃,藤蘿也算是嘗遍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冷的時候如三冬,哈出的氣都可以化作利劍扎在藤蘿身上;暖的時候又如陽春,和風細雨將身上的冰刺都化成暖流。
可是,冰刺化是化了。但是留在身上的傷口卻永遠有著丑陋的印記。
“不要帶她玩,她興許連置辦馬匹裝備的銀錢都湊不齊?!?p> “要不還是不要邀請她了,她家從小城來,想來也寒酸,要是輪到她做東豈不讓她為難?”
“城東來了一批新的錦緞,咱們小聲點,等她回家了再去采買?!?p> ……
細細品來,藤蘿在王城的玩伴們背著她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為了顧全藤蘿的顏面。這就是這些話,統(tǒng)統(tǒng)被心思敏感的藤蘿一一聽去了。
“舌下有龍泉,殺人不見血。”可是,被傷到的藤蘿卻絲毫發(fā)作不得。她們并無惡意,甚至有著不少的善解人意,這才是藤蘿最在意的地方。她要假裝沒有聽到,也要假裝收下她們用糖與蜜包裹起來的刀鋒,假裝對于自己的出身毫不在意,假裝滿足于現(xiàn)狀。
可是怎么會?
讓一個擁有著世人驚嘆美貌的女人安于現(xiàn)狀,無異于暴殄天物。權(quán)位的頂峰,財富的頂峰,甚至幸福的頂峰,才是如藤蘿一般的美人應(yīng)該在的地方。
在這一點上,藤蘿的父親藤國相卻表現(xiàn)出了極為怯懦的一面。
“女兒啊,我們憑空得到如此多的恩裳與器重,為父唯恐德不配位啊。整日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于朝堂,并非為父所愿。”飽讀詩書的藤相國多少與啟國的國風不相宜。
“父親!您說的什么話!”藤蘿生氣地看著藤相國:“難道您也相信,只有出身于啟國王城之人才配擁有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嗎?我偏偏不信?!?p> 藤相國本就不善言辭,面對巧言善辯又咄咄逼人的女兒,他沉默的時候更多。因為,藤相國也并非不知,藤家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源于自己這個容貌舉世無雙的女兒。
不,不單單是容貌舉世無雙,藤蘿的野心恐怕在整個啟國也無人匹敵。
藤蘿并不知道,她與啟陶白看似水火不容,毫無共同之處,但是卻有著最相似的性格;
啟陶白大概也不會想到,在偌大的啟國,當所有人都享受著現(xiàn)世的安逸之時,他的王妃卻與他一樣在抗爭出身所帶來的禁錮。
唯一的不同在于,藤蘿要沖出的是心里的溝壑,而啟陶白要沖破的是天賦的牢籠。
4.
鎏金宮內(nèi)室,熱氣迷蒙。
“王妃,您的戰(zhàn)馬準備好了?!遍T外侍女一聲通傳后,藤蘿浴竟出杅,芊芊素手輕盈扯過一旁的戎衣,在侍女們精心的侍奉下,很快準備妥善。
“王妃,王子一行已經(jīng)到了田獵場?!?p> “好的,知道了,我的蹄輕馬牽到獵場沒有?!碧偬}一邊讓侍女綰起她如玄色錦緞般光滑的長發(fā),一邊氣定神閑地問。
“回王妃,都已按照您的吩咐準備妥當?!笔膛Ь吹鼗卮?。
蹄輕馬,是啟國特有的馬種,通體雪白而四蹄烏黑,以身輕如燕著稱,詩人們贊其“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是王室與坊間女子們賽馬、田獵最喜歡的戰(zhàn)馬。當然,品相越好價格也就越是不菲。當年,貧寒的藤蘿卻是連最低等的蹄輕馬也買不起。
啟國人喜賽馬、田獵,尤其是在富商與高官云集的啟國王城。但是,不是誰都有資格參加王室舉辦的賽馬、田獵。今日,藤蘿特求了王后,恩請?zhí)偬}年幼時的女伴一同來參加。此刻,她們大概已是一身戎裝在等待尊貴的藤蘿王妃了。
王城田獵場,眾馬奔馳,塵飛沙揚。
一心想要尋仙問道的啟陶白對啟國所有的宴會與國事都漠不關(guān)心,對于歌舞管弦更是興趣寥寥。唯有這田獵,啟陶白卻是打心眼的熱愛。騎著駿馬風馳電掣時的清朗,追逐獵物時的掌控全場,以及勒馬而還時戰(zhàn)馬發(fā)出的震天鳴叫,都讓啟陶白覺得興奮。
今日不是什么正經(jīng)比賽,只是幾個公子哥邀約一起過過癮。一起參加的除了藤蘿的弟弟藤正,還有太史令家的大公子風哥兒,當然也少不了比啟陶白大不了幾歲的他的鎮(zhèn)國師父鎮(zhèn)鶴。四個人騎著各自的戰(zhàn)馬威風凜凜地佇立在一側(cè),每個人臉上的神氣都是不加掩飾的。
“陶白哥,今日我可不會再讓著你了?!碧僬ξ貙惴蛘f。
“你小子,每次都輸,嘴巴還硬的不行?!币幌蚩床粦T藤正的鎮(zhèn)鶴沒好氣地說。
“哼,我看你們是故意給我的馬做了手腳,要不然……”藤正還沒說完,就看見遠處一道彩云飄過,隨后一陣香風熏得他是暈頭轉(zhuǎn)向。
“王子,哪里來得這幾位嬌娘子?”一直沒有說話的風哥兒滿臉疑惑地問。
“她們,我認得她們,她們是我姐姐出閣前的閨中密友?!边€沒等啟陶白回答,一旁的藤正早就從逐漸靠近的隊伍中辯出了端倪。
“她們來干什么?”鎮(zhèn)鶴覺得奇怪。
“自然是她的主意?!眴⑻瞻卓谥械摹八?,當然就是他的王妃藤蘿。
雖然已經(jīng)猜到是藤蘿的安排,但是啟陶白并不知道藤蘿這樣的用意何在。對于這個妻子,啟陶白太不熟悉了,他甚至今天才知道,藤蘿竟然是田獵、賽馬的高手,連男子都不遑多讓。在這之前,啟陶白覺得天底下的美女都應(yīng)該如自己的母親一般,柔弱、謹慎、一心一意依附著夫君罷了。
想得到這樣一個深藏不露女子的真心,真是太難了。啟陶白正要嘆息,卻又被眼前的景色驚呆。
遠處,一匹白馬飛馳而來,四蹄揚起的沙塵輕籠住騎馬人的面容,只見那人身著鵝黃戎裝,纖細的腰身隨著戰(zhàn)馬不時起伏。再近一點,啟陶白看見的是面若桃花的藤蘿左手握韁,右手平穩(wěn)地貼在馬背上,完成了一次漂亮的馬背倒立。旋轉(zhuǎn)、跳躍,單腿而立,仿佛馬背成了舞臺,藤蘿在這個特殊的舞臺上完成了一次曼妙的舞蹈表演。
想象一下,在充滿顛簸和力量勃發(fā)的馬背上,藤蘿巧妙地平衡身體與速度的微妙對抗,動與靜,力與美以融合又抗衡的姿態(tài)交匯在一起,既是一種矛盾重重的視覺藝術(shù),又綻放出一段驚心動魄的靈感之光。
眾人早已楞在原處,田獵場上除了靈動而行的蹄輕與藤蘿,一切都靜得可怕。一如藤蘿十歲轟動啟國城的那次。
“亦幻亦真,亦信亦疑,恍惚沉吟,此長惻惻實景?!眴⑻瞻浊椴蛔越匾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