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慶陽伍籌與如是宗禪三人行了半刻,走至一處客棧。待余慶陽伍籌二人安頓后,此刻眾人正前往正在廳內用餐。
眾人落座,小二過來招呼,余慶陽特意吩咐上幾個素食小菜,等待間便已攀談起來。
余慶陽說話間很恭敬。他自小被送上山進入少林寺,雖不滿束縛,可以有吃有喝地活了過來,心下對佛家僧眾很有好感,面前人更是一位得道高僧。
“方才于街上,圣僧言緣識故人。過了這么多年了,圣僧還記得小人?”
如是宗禪雖年紀同自己差不多,但余慶陽自比之下,卻是心里已覺差人萬分,余慶陽這人很在意這些身份規(guī)矩,開口間便自稱小人起來。
“施主言重。當年大觀寺人潮洶涌,全靠施主與眾人看護,未釀禍端。如是自當記得,只是未得機會感恩謝意,今日得見,言一聲謝過?!?p> 說著那如是宗禪對著余慶陽合手一禮,余慶陽剛忙還禮。伍籌在旁看得不明就里,自己何時曾見余慶陽這般拘謹過?
“敢問施主貴姓?這云都歸壁城距京城所距千里,又何故身在此處?”
余慶陽聽聞如是宗禪如此問,尷尬一笑。
余慶陽道:“小人姓余,自九年前調來云都……便任南面涼城的捕頭。來此是為查案而來?!?p> 如是宗禪聽聞余慶陽語帶慚愧,明白京城捕快來到小城想必有坎坷之事,也不多問。
如是道:“如是唐突,望余施主見諒?!?p> 余慶陽趕忙擺擺手,道:“圣僧莫要如此。一切,是余某人的命吧?!?p> 如是聽聞,卻是佛像莊嚴道:“施主多慮。如是認為佛門雖有言因果,命運在,卻不定命,不言命途一說。若是命有定數,那佛門何故修典著籍導人向善?故而言,世間事,在人而不在命。只要余施主恪盡職守,定有再起之日?!?p> 余慶陽聽聞如是所說,明白他這是在鼓勵自己,不禁心頭一熱。多久以來,自己已經認命了,等到個機會能破大案卻迷途不明,心下十分焦灼不安,如是這番勸慰正中余慶陽心坎。
伍籌在旁聽著,也覺這僧人頗有見地,怪不得余慶陽口稱其圣僧。
不久,小二托著菜過來擺在桌上,是些什錦時蔬。眾人吃食間余慶陽再開話頭。
余慶陽道:“不日便是天佛大典,想來圣僧應主持,何故身來此地?”
如是道:“餓鬼遍野,已是岌岌禍危。此境此景,何來萬民同樂的天佛大典?如是已請辭主持之位,其后自京城一路南下,奈何人力有限,無法規(guī)勸全眾流民。故而一路前行,欲警示各城做好防范準備?!?p> 余慶陽道:“圣僧一路徒步而來?”
如是道:“正是?!?p> 那如是自京城一路走來,就算再好的鞋子也該磨破損毀了。伍籌聽聞,悄悄往桌下看了看,果然見如是一雙赤腳已滿是口子疤痕。
伍籌見他如此堅忍,不覺心生敬佩。
伍籌開口道:“聽圣僧所說,想必事情極為嚴重,可否請圣僧詳說一二?那餓鬼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如是嘆了一聲,合手道了聲阿彌陀佛。
如是開口道:“生民如水,而權不敬蒼生,覆水難收澆滅眾心。近年來天災頻頻,東夷近海居民尚可度日,然秦豫一帶已是無法安命。縱使朝廷有心,卻敵不過佞臣人禍,秦豫生民度日無望,欲北上進京請愿,然早有人派軍相阻無法如愿。秦豫之民憤而南下,化為餓鬼,所過之處竭澤而漁、拔苗而食,已是禍毀眾城?!?p> 寥寥數語,余慶陽和伍籌皆是聽的心驚。
余慶陽道:“圣僧是說,餓民南下過城而食?”
如是點了點頭。
余慶陽知道如是宗禪此番話已是含蓄而言。他是挨過餓的人,也見過餓民的樣子的,他知道那樣有多痛苦。
那不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而是沒有絲毫希望,無力地看著親子痛苦早喪,耳中盡是哀嚎痛苦,沒有明天只能一死才能解脫的人間黑暗。
為了一餐甚至一米,自尊、道理、理智?全都無用,橫豎都是死,拼命是唯一的選擇。當那樣一群失去理智、喪失道德、不顧自尊、更不要命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神州遍地就猶如擺好的餐盤,全都會被他們啃食殆盡。
余慶陽此刻仿佛可以聽到流民們的哭聲,叫嚷著肚餓的憤恨。仿佛可以看到他們干瘦頭顱上,凹陷著的眼睛。若是讓他們來到此地,糧食、水源、牲畜全都要成為他們腹中食,可還要當地居民如何生活?還不得淪為和他們一樣?
余慶陽問道:“此事已發(fā)生多久?”
如是道:“已有半載?!?p> 余慶陽心下憤怒,已有半載?這半年以來,朝廷都在干嘛?正如自己少時經歷,雖是難熬,可以若有一餐,有一絲希望,都還能挺得下去。若在事情一開始,朝廷能妥善救災,哪怕是在后知后覺的補救,也是亡羊補牢不算晚,可事情已演變成如此境地,那正如如是所說——權不敬蒼生了。
如是道:“餓鬼一眾已近云都,待午后,貧僧要去面見布政司說明事由,也好讓城防軍早做防范。你我有緣,若是余施主可等,待如是傳達完畢,請余施主帶路,一同前往涼城共做防備?!?p> 余慶陽道:“事關安危,圣僧有意,余某也不推辭。余某還須在此地耽擱兩日,此間余某便在此等候圣僧?!?p> 余慶陽說到這兒,想到一事。
只見余慶陽自懷中掏出了那刻著曹字的金玉禁牌,遞給如是宗禪。
余慶陽道:“請圣僧收下此物?!?p> 伍籌一看,正是于銷金臺內余慶陽出示的那個官牌。
如是接過之后,問道:“此物是?”
余慶陽道:“圣僧雖受封宗禪,可那畢竟不是官職。此物為京城六部官家的兵部官牌,余某為查案一事帶在身上,如今對余某已是無用。若是圣僧說服途中遭到阻攔,正好可出示此物,想必能自行方便?!?p> 如是謝過收下。伍籌卻疑惑余慶陽怎有此物,但旁人在側,也不好多問。
……
……
……
涼城內一間茶鋪,三兩菁武軍坐于其中喝茶。
只見一名腰別闊刀軍士也不顧周圍還有其他客人,便脫去了軍靴顧自揉搓著一雙大腳。瞬間臭氣四溢,周圍百姓皆是捏鼻瞪視。
旁邊一名背弓俊人猛得一踹,疼的那人只叫疼。
“哎喲!哎喲!疼!柯姐,你輕點,原來已走了大半日,腳下生疼。你這一踹,我非得殘廢了不可?!?p> “柯你大爺個姐!你再說一句,老子拿箭給你腦袋后面戳倆洞做個馬尾髻,還是雙的!”
“柯爺!柯爺!小人知錯,小人知錯?!?p> 對座一胡子大漢笑得直捂著肚子,道:“得了得了,張老鬼,你快把鞋穿上吧。臭得都能把茶水熏出色來了?!?p> “苗胡子你……”
那光著腳的張老鬼剛要還口,一看小柯的臉色,老老實實地穿上了鞋子。只見那張老鬼搓過臭腳也不擦手,端起茶碗就要遞給小柯。
小柯嫌棄,也不用手,的連忙抬起長腿用靴子推拒。
張老鬼見茶碗被蹬得歪斜,茶水眼看就要灑出來,連忙用嘴接住。小柯也不停下,足下一蹬,整碗茶都倒進了他的嘴里。
張老鬼嗆咳道:“柯爺,你干嘛,這茶水都被你弄臟了?!?p> 小柯沒好氣道:“老子靴子再臟,也比你干凈?!?p> 張老鬼卻笑道:“是,是??陆隳惚燃t杏樓里的姑娘不知道香了多少倍。”
小柯見張老鬼笑的有些惡心,退了兩步。
對面苗胡子瞬間一拍桌子,道:“張老鬼!你他娘的!嘔!真他娘的惡心!晚上別再跟老子睡一個屋!惡心!惡心吶!嘔!”
說著那苗胡子竟是胃反酸水了起來。
張老鬼也是一吹胡子,道:“你那糙皮粗肉的,老子還不愿意待一個屋呢!也就柯姐!進宮以后生養(yǎng)的細皮嫩肉的!比滿大街的姑娘都不知道漂亮多少倍……”
苗胡子聽到張老鬼說到“進宮”二字,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張老鬼這才反應過來,二人皆是看向神色落寞的小柯。
苗胡子尷尬道:“柯爺,老鬼他口不擇言,說錯了話,你別介意啊……”
那張老鬼也是不知如何是好,道:“是,是!柯爺,老鬼我嘴欠打,不是有意提起這事,柯爺你可別往心里去啊……”
只見小柯微微一擺手,端起茶碗遮住自己的表情,道:“無妨。都是過去事了,沒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挨了一刀嗎?!?p> 張老鬼忙提起茶壺給小柯倒上茶,道:“是!是!就算下邊挨了一刀,可柯爺你勇武,咱們拉不開的弓你毫不費力,呵!那是比爺們還爺們!老鬼我……”
小柯聽到,又是一愣。那苗胡子趕緊在桌子地下踹了張老鬼一腳,低著嗓子示意張老鬼別說了。
身世,是小柯的一塊心病。因家里窮,自己還五歲的時候便被送進了宮作了太監(jiān),作為最下級的太監(jiān),自己自此便只被人叫做小柯,漸漸連叫什么自己都忘了,只知自己叫小柯。
小柯后來越長越俊俏,雖因此在宮里大受喜愛,可他并不想如此。
暗地里,小柯一直下苦功鍛煉,得蒙李總管對自己也是頗為喜愛,除去太監(jiān)需要學習的那些子東西,私底下有了機會練習弓射。雖然頗為照顧自己的李公公百般反對,但小柯仍是堅持不懈,頂著大太陽不斷練著身子,他想通過讓自己肌肉變得強壯些曬黑些,讓那些調戲自己的宮女妃子厭惡自己,不再有那樣金絲鶯雀般的麻煩事。
終于自己在菁武軍選拔上有了機會,偷著報了名,掏出全部積蓄買通見錢眼開的審官參了賽,憑著一身本領突圍選拔。
雖中途被那時還只是監(jiān)賽的呂征發(fā)現了身份,可呂征卻并未通報制止,反倒是對自己的性子大為欣賞。但最終殿前面圣的時候,還是被伴在皇帝身旁的婉妃曹娘娘給發(fā)現了,皇帝龍顏大怒,但呂征卻力拒百官為自己請了一個展示的機會。
最終,自己一箭射五門說服了那群看不起自己太監(jiān)身份的百官,加上呂征的竭力請求,自己得以開了先例,以不全之身加入了菁武軍。
后來才知道,當日在朝堂上,圣上感覺龍威受損,想要將自己和呂征打入天牢問斬,可最后被太丞的勸諫攔了下來。
自己事后找太丞,去表示感謝救自己與呂征性命之情。太丞卻好似早就料到一般,同自己定了個君子約定,要他日自己幫太丞做一件事。
小柯自己雖不知自己小小一卒,能幫太丞大人做什么事,可太丞幫自己雖是有所求,可小柯也是同意了。
但呂征不同,呂征幫自己全因他肯定了自己,相信自己。所以自己對呂征是感恩、敬重外加崇拜之情相互糾纏。
小柯至今還清楚記得呂征對自己說過的話。
當日被發(fā)現身份時,呂征那日拍著自己的肩膀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小柯忙悄聲道:“宮里夫子說過,這是反詩,呂將軍說不得?!?p> 呂征笑言:“怕什么。反不在詩,只在言者其心,我等大丈夫,心以報國,身以允民。誰敢說我們反,那倒是有骨氣的人!那群沒卵蛋的人,哪敢來武場上同我等嚼舌!哈哈!”
小柯道:“可……將軍,我……”
呂征打斷了小柯的話,道:“我方才既將那詩說與你聽,便是在告訴你。大丈夫!不在身份、不在體格,在心,在你想不想選自己的命!我同你說,便是相信你不會去同別人說我呂征大言反詩,也相信你聽得懂我的話?!?p> 就是這句只有呂征才敢放言的反詩,給了小柯信心。呂征他無畏、不在乎旁人眼光,尤其是只相識不久,便對自己如此信任。
此次來涼城臨行前,太丞找上自己,要自己履行當年諾言。
太丞要自己殺一人,所托菁武軍要尋的人。小柯知道,太丞要尋的人,是圣上所下的旨意。可恩情在前,約定在后,縱使有違圣意,小柯也義無反顧。
“只要做完這件事!了卻太丞恩情,我的命便是我自己的了!”這是小柯的想法。
“我的命!我自己選!”這是小柯的堅定。
縱使自己這般行動將會與呂征沖突。可呂征的恩,事后,自己便以命報之,求得寬恕吧。
所以小柯趁著呂征前往唐家堡時,自己出來趕緊打探那仇姓使重鋒的人的消息。他不想在呂征面前殺掉那人,不想看到呂征對自己失望的表情。
可尋來尋去,最終卻一無所獲,連那名可以幫助自己的余捕頭都不知往哪里去了。難道自始至終,事情連一件都不會如自己所意嗎?
“也許,命運就是這般喜歡與我開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