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闊閣,敞門迎風,三人對座于地,黑白弈棋落子。
古樸弈盤兩側兩人相視,旁有一人顧自喝茶閉目養(yǎng)神。
“葛老,你已沉思良久,還不落子?吾可等的有些乏了?!?p> 說話的是執(zhí)黑子的白袍俊人,只見他短眉鷹眼,雖臂搭拂塵,卻無道骨仙風,反倒是渾身透著說不出的銳氣。
“哼,這便乏了?那么多朝堂大事,可未見你幾時乏過?”
這葛老與那人對座弈棋,眉須花白俱長,說話間吐出的氣讓胡子微微起伏。
那人也不爭執(zhí),轉頭看向樓閣外的大靖首都——京城。風來,撩動他手中拂塵,頓化千重絲。
只見他也不去管,只微微一笑,道:“吾最近心力是漸趨式微了?!?p> 那葛老道:“那既然如此,太丞何不讓事于曹公,替你分擔一二?!?p> 那執(zhí)黑子的人便是當朝太丞卜易黃,而另兩位老者,則是兵部尚書曹正府上客卿。
旁邊那人聽聞故作輕咳兩聲,道:“咳……咳……老葛,咱們今日只下棋,不談朝事?!?p> 葛老道:“嘿!你這任老驢倒是會和稀泥。咱們的太丞大人日理萬機,你倒是跟我說說,幾時見過他上門找人只為下棋的?”
那任老呵呵一笑不答話。
執(zhí)黑子的白袍卜易黃道:“吾何嘗不是一直在下棋呢?或與曹公,或與元柱國,或與孟將軍,執(zhí)子生民而已?!?p> 葛老一挑眉,落下一子,隨后道:“好大的口氣。靖宇為盤,執(zhí)子生民。既是如此,如今金匈猖虐又犯邊關,宇內餓鬼南下,你不去考慮那些事,找我們來干嘛?曹公最近可未曾替太丞你找過麻煩吧?”
那卜易黃盯著葛老落下的一子,悠悠道:“曹公嘛,是沒替吾找過麻煩。但麻煩事卻到了圣上頭上,那便也就是到了吾頭上……”
卜易黃也跟著落下一子,似乎早猜到葛老會如此棋招,破解了長驅直入的攻勢。
卜易黃道:“圣上憂國憂民,自是不會關注一些小事,不過吾倒聽說,府上二公子似是出了趟遠門。這所去之地,恰巧跟吾遣呂征所去之地是同一方?!?p> 卜易黃見葛老不說話,微微一笑道:“葛老下棋喜好兵行險招。但一把年紀了,何不安分些?如今尚有補救之法?!?p> 葛老盯著卜易黃,只道:“落子無悔?!?p> 卜易黃道:“雖是如此,但棋路過多難免力有不逮??v使落子無悔,恐怕依然不能如愿。”
老葛哼了一聲,道:“局還未完,曹公與太丞孰勝孰負,尚不可知?!?p> 卜易黃嘆了一口氣,伸手從葛老的棋盅里拿了一枚白子,看了看。
葛老見卜易黃拿著那子玩味地看著自己,也不開口。
只聽卜易黃道:“黑子白子,蠱惑不明。下棋人雖自知,但怎知棋子作何想?二公子雖替曹公執(zhí)白子,但誰知那白子會如何思量呢?何況,有時候連下棋人,都不知道己色為何?!?p> 說道這兒,卜易黃看向喝茶的任老,道:“吾這番話,不知觀棋不語的任老,作何感想?”
卜易黃見那枚白子交還給葛老。葛老細看,只見那白子常年磨損,漆色已經漸漸剝離,微微露出發(fā)黑的底色。
葛老略微思忖卜易黃話中意思,頓時轉頭看向旁邊的任老。
葛老臉色陰沉,道:“二公子已去那云都多時,卻久無消息。他是你一手教出來的,任老驢你告訴我,他在搞什么把戲?”
那任老只喝茶一笑,看了看兩人,道:“二公子聰穎,雖是我教出來的,卻會舉一反三。他是咱們倆看著長大的,葛老你那落子無悔的道理,他又何嘗未偷學得一二?!?p> ……
……
……
余捕頭是涼山當?shù)匾惶栍忻娜宋?,個子不高身材也頗為瘦削,卻偏偏有著一臉的虬髯,眉似墨灑,雙眼如炬,遠遠看上去活像從鬼神志異書插畫里走出來的鬼判,自打他來涼山以來經他手辦的案從來沒有出過紕漏,加之身手不俗,不管是綠林還是銷金臺都對余捕頭有幾分敬重或忌憚。
今天對于余捕頭來說,又注定是忙碌的一天。
雞剛鳴過,余捕頭就被手下的捕快急促的敲門聲擾了清夢,宿醉的頭疼還沒緩過來,就聽到一個令他頭痛加劇的消息:王員外家的客人,被丫鬟發(fā)現(xiàn)死在了廂房之內。
余捕頭沒好氣地穿上衣服,臉都沒來得及洗,別隨手下捕快趕往王府。
余捕頭剛走進王員外家,就看見王員外遠遠地小步跑過來,只見那王員外只披了個綢袍,內里卻還是寢衣,看來也是睡夢中被叫醒,慌不顧穿戴便遣人報官了。
“余捕頭,您終于來了。”
只見那王員外晃蕩著滿身膘肉,氣喘吁吁的跑到余捕頭跟前,還不等余捕頭說話,便顧自拉住余捕頭的手臂,拽著余捕頭向廂房走去。
“余捕頭,你可要替我做主啊,這人死在我這府里,可是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若不幫忙擒住賊人,我這一家老小可就沒法在關內待下去了?!?p> 余捕頭感覺王員外話里的意思好似格外緊要。
王員外話音甫落,余捕頭當即下盤發(fā)力猛的一停,意外之下拽著余捕頭走在雨后石階上的王員外腳下一滑幾近摔倒,多虧余捕頭眼疾手快反手往前一伸抓住王員外的衣襟,才免得讓王員外的胖臉摔個五瓜六棗。
“什么意思?人死在你府上,竟說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再者說,犯了人命,如果你真是清白的,案子破了,傳出去頂多名聲落了下乘,怎會你一家老小都沒法在關內待著?莫非,這苦主身份上有什么外話?”
余捕頭依還是跟拎小雞兒似的拎著王員外,王員外聽到余捕頭的話,滿臉愁容之上更添幾分苦楚,竟也是忘了起身立好。
“這人……是京城來的……”聽到王員外這話,余捕頭的眉頭皺緊了一分。
“莫要吞吞吐吐,言盡!”
余捕頭身為官職,在涼山當?shù)卣f話向來是不容反駁和拒絕,當下王員外又是有求于人更是難以嚼舌,王員外抓著余捕頭的胳膊站立起來長嘆一口氣,好似要將一身的力氣都嘆盡。
許久,王員外左右環(huán)顧見無人,才顫著身子湊到余捕頭耳前近似蚊聲說道:“這苦主……便是京里曹公的二公子……”
王員外說罷,只見面前的余捕頭久久凝視著自己,看得自己都要發(fā)毛了。
那王員外看著余捕頭就咧著大嘴,心中萬分愁苦。隨后王員外就感覺自己被一匹瘋馬撞了個滿懷,向后倒去,目眩抬眼間只見那余捕頭大笑著向前跑去。
“哈哈哈,王員外,這苦主可真是你的貴客,我的貴人??!”
余捕頭全名余慶陽,早年因家里貧酸被送往少林當了和尚,此后便與家里斷了音訊,之后余慶陽在山上也算餓不著凍不著,順手學了些拳腳功夫,后來因為脾性剛烈一成不改惹下不少是非,便被主持半逐半勸的給送下了山。
余慶陽年少時便上了山,在少林山上的那些日子幾乎就是余慶陽的全部生活,突然被趕下山的余慶陽面對滿目窮山一時間也不知自己接下來該往哪里走、該做些什么,一窮二白之際所幸四處游歷。
這期間碰上一隊商旅被賊人劫禍,余慶陽僅憑一人震推數(shù)名賊匪救下商隊后得知他們是回京的京商,一直對未來沒有打算的余慶陽便索性在商隊的邀請下一同入了京。
抵京之后商隊看余慶陽本身身手不俗,感恩之下托人走了些偏道給余慶陽謀了個差事,自此余慶陽便在京當了捕快,隨后的六年間余慶陽破案無數(shù),深受上司信賴,在京城當?shù)匾菜愕蒙嫌行┟?,日子過得是格外舒坦,只等現(xiàn)在的捕頭年老卸任,余慶陽自己便是天子腳下的捕頭了。
可這余慶陽偏偏有一號毛病,那便是他從不拒酒。因他一直以來辦案得力,上司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姑且聽之任之。只不過那次,恰逢每年一次的天子佛祭、萬民同樂的天佛大典,余慶陽多喝了兩大碗。
大典巡街當日余慶陽見到公子哥模樣的一行人似是刁難攤販,便上前厲呵。爭執(zhí)之下,酒勁上頭的余慶陽竟當街對著幾位公子哥大打出手,可沒想到的是,反倒是余慶陽被打了個鼻青臉腫。
再不久之后,余慶陽便被調到這涼山小城里當一個沒有前途到再沒有前途的小捕頭。
雖然明面上余慶陽到涼山之后一躍成了捕頭,可誰都知道這涼山的捕頭哪里比得上京城的捕快呢?看慣了京城的麗景繁花,身處涼山的余捕頭看著四面黑壓的群山,感覺自己就跟一只小麻雀被關進了籠子還被罩上了黑蓋頭一樣,再也沒有未來可言。
此后的數(shù)年間,余慶陽也一直都在嘗試著與曾經的上司通信聯(lián)系,希望通融通融調自己回去,可他只在一開始收到幾封寥寥幾句不痛不癢的問候與鼓勵回信,之后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這也一度讓余慶陽灰了心,在涼山混混度日。
可生活到底是充滿意外,王員外府上的這一案件,對現(xiàn)如今的余慶陽來說正如雪中送炭,要知道這苦主竟是京城曹公的二公子。這曹公是何人?
以余慶陽在京城的那些日子所知,在京城能被稱為曹公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兵部尚書曹正。如若余慶陽能告破此案,那便是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回京是自是不需多言,說不定還能一舉得到曹公的青睞,自此平步青云。
可興奮之余,余慶陽心里有著隱隱兩層擔憂:
其一,曹公的二公子,除去他爹的羽翼庇護之外,在京城也算得上是當世名流,余慶陽此前曾有幸與之會面,此人相貌不凡談吐有韻,其詩作更是在前幾年得當今圣上首肯,要說在京城那是如眾星捧月般的存在,他究竟為何會屈尊到這小小涼山來?
其二,曹公雖為六部之一,可這兵部的權力卻非其他五部所能比肩的,掌管著全國的軍官的選拔授予、訓練、武庫管理等政令,兵部尚書本人可以說是權傾朝野也不為過。曹公本人更是曾在之前震驚關內的“玄變”中為當朝立下汗馬功勞,也就是說曹公是在戰(zhàn)場上實打實歷練下來的,他的公子出行,怎會不帶侍衛(wèi)?可夜里被害,這小小涼城竟是一點聲響都沒有,就連王員外也是清早才發(fā)現(xiàn)的,這又是為何?
帶著這兩層隱憂,余慶陽邁向兇案現(xiàn)場的步伐竟是略微躊躇了一些,要知道,若是尋常百姓,案件不告破,頂多算一個辦事不力,罰點食祿,死案了結??扇缃襁@苦主身份牽扯之深,干系之重大,若余慶陽執(zhí)意接手此案,最后卻無法告破,可非是一句“辦事不力”就可搪塞過去,說不定就得個腦袋搬家身首異處。
現(xiàn)在擺在余慶陽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接手此案,見山開山,見水辟水,告破則加官,告不破則須承受來自曹公的怒火;另一條則是就此回頭,回報京里,讓曹公和朝廷竭力為之,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讓給別人,自己圖個一身平安,輕松自在。
“去他娘的狗屁輕松自在!就算是刀山,老子也要給他平了!”余慶陽心思一定,拖拽著王員外闊步向廂房走去,絲毫不顧王員外的哀嚎。
“哎,余大捕頭,您慢點,屁股!屁股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