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年,冬至。
昨兒下了一夜的雪,
寧國公府邸最為偏僻的一座小院,天剛亮。
一個身著布衣荊釵的秀麗婦人,先是不熟練地將燒起灶火,等屋內(nèi)有些熱氣后,她的臉上已經(jīng)涂了幾道黑印。她搓了搓手,看著床上睡得香甜的小人兒,明亮的眼睛里展現(xiàn)笑意,她仔細(xì)地幫孩子掖好被角,然后拿出了針線,歪歪扭扭的開始縫制孩子的棉褲。
一想到去年,孩子閃爍著大眼睛問她,“為什么我沒有新衣服穿?”
這句疑問被她搪塞過去,她的心就微微酸澀,她打定主意,今年也要讓孩子神氣一回。
不知不覺,銀針猛地扎進(jìn)了她的食指上,她先是痛呼一聲,眼角掉出淚來。猛地想起,孩子還在熟睡。趕緊捂住了嘴,擦拭了淚水,然后小心翼翼的對著食指吹氣。
不多時,她又拿起針線來,借著微亮的燈光,又開始縫制起棉褲。
待天完全亮了,孩子揉了揉眼睛,便看到枕頭邊的新棉褲,不由地眼前一亮,
“娘親,有新衣服穿了,”
孩子高興地大喊大叫,在床上開心的打起滾來。
女子先是開心地笑了笑,然后將在手臂上焐熱的舊棉褲褪下來,遞給孩子,同時板著臉說道,“今天先穿舊棉褲,到了學(xué)堂好好學(xué)習(xí),待明天夫子小考過了,才能穿。”
孩子穿上熱乎乎的棉褲,然后喝著稀粥,偶然一瞥,看見了女子白嫩手上的針眼,
“知道了娘親,”
待一切收拾完畢,孩子跨出屋子,剛走兩步,忽的轉(zhuǎn)過臉,對著目送他離去的娘親大聲說了一句,
“娘親,其實我喜歡穿舊棉褲,它比新棉褲暖和?!?p> 說罷,便快速的轉(zhuǎn)過臉向?qū)W堂跑過去。
女子一愣,她的孩子變沒了蹤影,外面又下起了小雪,比昨天更寒冷一分,不過女子卻覺得整個身體都暖和起來。
........
又是一年冬天,
“聽說了嗎?”
“怎么了?”
“整個神京今兒個都傳遍了,咋們侯爺將最后一路反王鎮(zhèn)壓,不日就要班師回朝了。”
兩個買菜的仆婦從小院經(jīng)過。
清瘦的女子正坐在小院里洗著衣服,不時咳嗽幾聲,冰冷的水刺的她的手上滿是凍瘡。
她聽到這話,先是一愣,隨后呆呆的坐在板凳上,又伸出雙手,看著自己手上的凍瘡,不由得起了自慚形穢之意。
“娘,我回來了,今天夫子夸我字寫得很好?!?p> 一個白胖的小孩穿著青色布衣,開心的跨入院子中。
忽的,他看見娘親在院中默默垂淚,臉色大變,連忙跑到女子身旁,惡狠狠地道,
“娘親,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了,”
那女子用手抹淚,只是眼淚越抹越多,
“是不是那王仆婦,以前她就總是克扣我們的月俸,這幾年更是連木炭都不送了,我這就去找寒伯,”
白胖的小孩咬著牙,先是在院子里找了找,終于找到了一個小木桿,便準(zhǔn)備出門。
“阿丑,回.....回來,”
那女子將孩子叫了回來,擁入懷中,略微哽咽,“阿丑,娘親哭是因為你的父親回來了,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p> 那孩子身體一怔,冷漠地?fù)u了搖頭,“娘親,我不要認(rèn)父親,更不想叫一個陌生人父親。”
那天,從未打過孩子的女人,拿著木桿將孩子的屁股打了數(shù)條紅印,
她邊打邊哭,“知道錯了沒?”
“知道錯了沒?”
“知道錯了沒?”
“你的父親是誰?”
那孩子哭著說道,“大鄭皇朝一品侯爵寧國公周寒,我是他的兒子?!?p> 黑夜里,待孩子熟睡后,女子心疼的看著孩子屁股上的紅印,拿著藥膏小心翼翼的涂在孩子的屁股上。
.........
“侯爺回來了?。 ?p> “侯爺回來了??!”
數(shù)年沒有動靜的侯府,像是過年一般,到處都是紅綢布。
女子穿著她壓在箱底數(shù)年的衣服,牽著她的兒子在院落門前等候。
“娘親,你今天好漂亮,”
孩子笑著說道,
女子緊張的抓著她兒子的手,對著孩子說,“阿丑,待會見到你的父親,一定要記得我跟你說的話,”
那孩子微微握了握女子粗糙的手,
“放心吧,娘親,我省的?!?p> 院落中,歡聲笑語與山珍海味的香味不斷傳出,那孩子咽了咽口水,靜靜地牽著她的娘親等在院落門口,
這一等,就從下午等到黑夜。
一個身著黑色錦袍的老奴走了出來,微微頷首,老臉像是干枯的樹皮一般,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夫人要見小公子,您請回吧?!?p> 那女子彎下腰,露出卑微的笑臉,一邊道謝,一邊將她的孩子放到那老奴手中。
孩子微微側(cè)頭,看見后方的女子向他揮了揮手,露出了蒼白而又開心的笑容。
院落中,
穿過布滿山珍海味的宴席,以及身穿盔甲的男人們與正在跳舞的仙女們。
孩子看見一個高大雄壯的男人正在拿著酒杯喝酒,他的身邊則是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一個衣袍同樣華麗的小男孩正在桌上大吃大喝,他的身旁,一個穿著黃色衣衫的小女孩正服飾他的左右。
孩子咽了咽想起娘親教的話語,剛想跪下去,不曾想,那只被老奴抓的手忽的劇痛,他不由大聲慘叫起來。
那身上充滿血腥味的高大男人,眉頭微微一皺,
瞬間,宴樂停了,院內(nèi)沒有一絲喧嘩聲,所有的奴婢都齊唰唰的跪在地上,整個院子靜的像是掉根針都能聽見,唯獨除了那身穿黃色衣衫的小女孩,和被她伺候還在大吃大喝的小男孩。
那雍容華貴的婦人眼中展現(xiàn)一抹笑意,先是拍了拍旁邊小男孩的背部,示意讓他吃慢些,隨即對那老奴使了個眼色。
待那孩子回到破舊的院子時,好像從周圍路過的奴婢隱隱聽到幾句,
“那便是那個教坊司出來的妓女生出來的孩子?”
“可憐侯爺一世英名??!”
“今天聽說那賤種還讓侯爺在部將面前出了個丑?”
“我還聽說,那孩子緊緊只比二公子早出生不到半刻?!?p> “怪不得夫人如此針對她,這個賤人真是不知好歹,難道她還想讓她的賤種繼承侯爺?shù)木粑徊怀???p> “我呸,她好大的野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樣的德行?!?p> “咋們夫人是什么門第,那可是太原王氏嫡女,一個教坊司出來的官妓,呵呵??!”
..............
自那一天后,日子越發(fā)不好過了,
先是那些下人們克扣月俸,冬天竟連一顆木炭都不送,
這讓母子兩人在冬天里越發(fā)難熬,
女子本來身體就不太好,又每日受寒不止,終于在某日咳嗽不止,忽的,咳出了鮮血,這讓女子丟了半條命,眼看冬天過去,女子的身體逐漸好轉(zhuǎn)。
一個小廝前來通報,學(xué)堂不再讓那孩子繼續(xù)讀書,這又讓女子丟了半條命。
又是一年,
那孩子突逢大變,已然早熟記事了些,如今已經(jīng)可以熟練的站在板凳上為他的娘親煎藥,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一小包油紙包裹的物什,卻見里面是幾顆小小的方糖。
他將手中方糖放入聞起來便苦澀難耐的藥湯之中,口中喃喃自語,“加了糖,藥湯便甜了,娘親喝起來就不苦了,藥不苦,娘親就喝的多一些,病就好的快一些?!?p> 他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努力擠出一絲笑臉,端著滾燙的藥碗,走到木床前,輕輕將勺中的藥湯吹涼,灌入那女子干癟的嘴唇之中。
自從半個月前,本就久臥在床的女子忽的病情加重,到如今,只有夜間才能醒來一會,其余時間便在昏睡之中。
待一碗湯藥灌完,他摸了摸那女子的臉,感覺那女子的臉微微熱了些,便不由心生歡喜。
他先是陪著母親說了說話,然后便將藥碗洗的干干凈凈,從外面接了盆水,便打掃起屋子來,等屋子擦拭完后,又將他娘親與他的衣服洗了,將外面簾繩掛滿了衣物,荒涼的小院此時干干凈凈,屋內(nèi)一塵不染,而掛了滿院的衣物更是為這個家添了幾分生氣。
而外面的天不知不覺已經(jīng)黑了。
不知不覺,已到承平七年,這一年,大鄭寧國公周寒駐守西北天寒關(guān)已兩年,擊退西北異族數(shù)次。大鄭國內(nèi),一片歌舞升平,五年前以得位不正而公然造反的十一位反王,已被寧國公周寒?dāng)赜隈R下。而與大鄭一直敵對的北庭國新任大君,以和親之名開始與大鄭改善關(guān)系。
眼看大鄭即將進(jìn)入,鮮花似錦,惶惶盛世之時。
這年冬天,
以兩月沒有按時發(fā)月俸的小院,終于到支撐不住的地步。就在這天,早就因病痛而面目可憎的女子,忽的恢復(fù)了些許氣色,她支起身來,用干枯的手輕輕撫摸著正趴在床頭熟睡的兒子。
眼淚不停地掉下來,何時起,她的兒子變的這么瘦了?
她的白白胖胖的兒子去哪了?
不知何時,外面又飄起雪來。
阿丑睜開眼時,便見他娘的手掌合在他的臉上,他輕輕地將娘親手掌拿開,便看見他娘親的臉色蒼白的嚇人,他微微一摸,娘親的臉冰冷的厲害。
他不由慌了神,出院子時狠狠摔了一跤,此時卻不管不顧,咬著牙,冒著雪花,向大門跑去,想要出侯府去請大夫。
卻不曾想,被守門的護(hù)衛(wèi)攔住,說今天只有夫人的口令才能出府。
他又急忙去幾年前的那座院落,到了卻見院門緊閉。刺骨的寒冷像是刀子一般,刮著他瘦小的身體。
無論他怎么敲門,這座院門卻絲毫不理會。
風(fēng)雪中,阿丑哭著對著院門跪下,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親,”
說罷,便是一個重重的叩首,冰冷的地面撕下了他額頭的皮肉。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親,”
“砰,”
又是一個叩首,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親,”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親,”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親,”
風(fēng)雪漸大,
黑漆鐵門前,
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孩聲音逐漸變得細(xì)小,最后完全被風(fēng)雪掩蓋。
約莫神京二十里的翠微山上,雖被濃厚大雪掩蓋,新綠已然發(fā)出了新芽,大鄭二品誥命夫人,一等侯爵寧國公周寒的結(jié)發(fā)妻子,太原府世家王氏嫡女,此時正笑著和她的兒子周青舍一起,賞著初冬的第一朵梅花。
.........
待周問睜開眼時,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幕,一個清麗的女子微笑著在昏暗的月光下,慢慢縫制著一個荷包,那荷包上,一個丑丑的梅花正慢慢綻放,最后再荷包內(nèi)側(cè),繡了極為清秀的幾個字。
“贈與我兒周問,小名阿丑,娘親蘇婉留。”
周問疑惑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眼前一片青瓦白墻,他又在自己身上翻了翻,一個有些褪色的青布荷包出現(xiàn)在他的手中,他用手微微摸索了一下,又翻看了一下,卻見荷包內(nèi)側(cè)的清秀字跡上有這淺淺的褐色。
周問楞在原地片刻,終于,兩行淚落了下來,他緊緊握著荷包,一瘸一拐的向某個偏僻院落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