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另一邊一看,就見一棵高大的落葉松下竟還坐著一個家伙,居然就是剛才那個突兀出現(xiàn)的家伙!他咋也在?而且好像虎皮還認識他?
瘋子?真夠貼切的……
“還真叫瘋子……”我苦笑一聲。
那“瘋子”嘻哈一樂,說:“拿個棒槌!”又斜眼瞅了瞅我,“咳,不能怪我。這兒山路難行,瘋爺我的酒,嘖嘖嘖,不小心碎了?!闭f完臉上浮出可惜到肝膽俱裂的表情。
“?。亢现覀冞M山路上那堆碎瓷片兒是你的?”清人齜著牙,一頭冷汗。我們上山之前,車輪碾過許多碎瓷渣子,為此黃精的車還差點出事故,居然是眼前這個神神秘秘的瘋子的酒壇子。
虎皮暗罵一聲,轉(zhuǎn)回身對我們說,“這兒的馬狼有異常,被咬之后,毒素會讓傷口長出菌絲逐漸霉化,霉菌一旦進入血管人就極度狂躁沖動,再……唉這個瘋子真他媽掉鏈子!”
他沒說再然后會怎么樣,我有些奇怪他是不是很清楚之后的癥狀。
黃精還活著嗎?
瘋子撓了撓頭,“嘿嘿估計錯誤。爺就帶了五壇子,媽的誰知道那群東西竟然跑外面來了,呸,可惜瘋爺我的好酒!”
八角“啊”了一聲,說合著瘋爺那倆黑豹子是你弄死的,真他媽牛!又說你打死就打死,還整個“偷梁換柱”整我們干啥?
我一聽更蒙了,心說你也認識他?這時候,一直站在洞邊的白馬走近蹲下來,遞出一片高山旱蓮的碩大綠葉,虎皮面露懷疑,接過來拆開,葉子里面包著一團很像濕土的東西,看上去有點眼熟。
白馬靜靜看了虎皮一眼,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他頸間那個清人所說的“古器”:兩指寬的頸環(huán)似的東西,呈神秘厚重的青銅色質(zhì)地,隱隱泛青,側(cè)目借光隱約可見時間包漿沉淀出的絲縷幽藍。最引人挪不開眼的是上面的紋樣:乍一看雜亂怪異,但其間似有規(guī)律可循——循環(huán)的循。
上面的紋樣非細膩繁茂非猙獰規(guī)正,像是一幀幀刻畫,就像山洞里原始人的壁畫,似乎表達一個故事,太繁亂了看不清晰。
他起身后也倚靠在一棵樹下,虎皮眼神里一閃而過一絲冷光。我想著既然白馬現(xiàn)在身份,立場都不明朗,那么虎皮的態(tài)度是我們能不能一起繼續(xù)探青囊的關(guān)鍵——尤其是對我,清人以及虎皮八角這隊人來說。
虎皮先是聞了聞那包東西,看起來像是什么藥,而后他思忖了一下,就眉峰上挑朝白馬看過去,似乎想說什么,后者沒有看他,自顧靜默著。
之后虎皮捻起一把“濕土”就直接敷在我的手腕上,一種很溫軟的酥麻感從皮肉下層往上傳導(dǎo),并不痛。清人也被上了藥,包扎好。此時天已經(jīng)擦黑,灰白的霧色被反襯成骯臟的白色,在我們頭頂浮動。
我坐在地上,忽然想起清人肩頭那道長疤,就問他是怎么回事兒,他笑嘻嘻說是入夏時候去水庫甩釣魚,魚竿結(jié)果技術(shù)不到家,愣是把后肩勾了個口子。
我們升起火堆,這里的泥質(zhì)富含煤與腐殖質(zhì),因而盡管空氣水分很大,火依舊畢畢剝剝?nèi)嫉煤芡?,炙得人臉滾燙,火舌不時貪婪地爬向邊緣,霧氣里充斥著怪異的味道。
幾個人,先來的后到的,角色身份不免尷尬模糊,彼此之間也保持著必要的戒備和試探。仔細推測一下,這才哪到哪,囊袋子都還沒摸著個影兒,人就丟了仨,完了現(xiàn)在還多出來一個。虎皮朝火里扔了根粗樹枝,火星飛濺到空中,瞬間被水霧稀釋,火光一暗,驟時又明亮起來。
他首先看向樹下的白馬,開口道:“這位啞兄弟,咱也都是奉命做事兒的,卷丹我也就直說了,咱都別遮遮掩掩的,不大氣?!?p> 我看著虎皮,又望向白馬。
白馬抬眼看了他一眼,瞳孔深邃,通紅的火光投入竟只熄成兩點兒殘光?;⑵ゎD了一下,這個人的冷靜無感使得他的粗獷蠻勁兒無處發(fā)揮。
虎皮接過清人遞給他的一支煙,蹭了一下火舌,“羅老頭兒是俺七老爺安排的人,我們用他的目的就是找到囊袋子。你是他的人,”虎皮神色猶豫了一下,“現(xiàn)在看來也不是。但我不管你們之間的恩怨……這老頭兒既然能保證帶我們探得青囊,價出的那么高,他的那個‘法寶’……就是你吧?”說完他的目光落在白馬頸間的古環(huán)上,虎皮的雙膀在金紅的火光映照下,紅得幾乎燃起來。
“啞兄弟,你的能力我們也看到了,剛才的事兒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也不多事兒。你要是能跟我們一道兒探了這個青囊,我信七老爺,就跟著你走不二話。你要是因為那個老頭兒要離開,俺也不攔,但這行兒的規(guī)矩你是懂的,出去以后,那個老家伙……”虎皮扭頭看了看我,沒再多說,等著白馬的反應(yīng)。
他說畢,我聽得也是心情復(fù)雜。那根被虎皮投入火里的粗樹枝正逐步被高溫撕扯,火焰吞噬下趨于解體分散。我看著白馬,想看他的反應(yīng)。
可他只是緘默地低下眼來,金紅的火焰吞吐著煙氣,白馬毫無反應(yīng)?;⑵ぷ旖俏⒚颍抗馊缇妫膊辉僮雎?,抽起煙來。
清人和我對視一眼,清人用口型說——“看我?guī)煾付嗯1?,跟啞巴打啞謎!”
虎皮又轉(zhuǎn)頭去看那瘋子,“瘋子,你他媽什么活兒!”那瘋子“哎哎”兩聲,直起身子,笑著說道,“瘋爺我忠人之事,他媽甭瞎問,咱這算是一條道兒沒分兩處走,沒得辦法!”說罷笑著一伸懶腰就合上了眼。
“你他媽的來這地方就為下殺手玩兒我們?”虎皮朝火里一扔煙頭,罵了句“瘋子”。我悄悄問虎皮這人什么來路,虎皮答這人是個藥番子,還是個杏家番子。
所謂“番子”,明清時期就是緝捕罪犯的差役,也指江湖上的職業(yè)殺手、賞金獵人,但那都是舊時候的稱呼。在這行當(dāng)里,“番子”分為杏家番子和岐家番子,二者略有不同:杏家主藥,岐家主醫(yī)。
說起來我家先輩入行也算是從杏家番子開始的,只是又慢慢轉(zhuǎn)向了沖泥,有了自己的盤口,后主攻岐黃醫(yī)術(shù)。探青囊算是二者結(jié)合體,準確的來講,是雇主與雇員的關(guān)系:杏家番子為主子尋的是藥材,即青囊;岐家則尋的是藥方。據(jù)說秦朝始皇帝的御醫(yī),方士徐福奉命入海求長生藥,他也算是杏家番子的傳奇人物。
藥番子組織性很強,但獨立于沖泥行當(dāng)之外,誰出的價高就替誰賣命,至于尋的是毒藥解藥,方子是救人殺人,和他們無關(guān)。
起初了解這神秘職業(yè)時,我從心底里覺得這就是我舅爺這些探青囊的懸?guī)r子和他們最大的不同。
“這家伙是這行兒里出了名兒的瘋子,沒組織無規(guī)矩,從不挑主兒,價高就干?!?p> 我捏住水壺,壓低嗓子輕聲問他:“那咱們一道兒,會不會有什么意外?”虎皮不置可否,只是補充了一句,“懸?guī)r子所涉之處必山河寶地,必藏青囊,然杏花所落囊袋中,非塵世可見?!?p> 夜色壓迫的愈發(fā)緊了,根根落葉松在昏暗中猶如高挑消瘦的死神拿著鐮刀俯瞰著我們,火堆照不到的地方,霧色如墨般暈染不開一絲一毫的光線。
“我聽清人說,你們在那焚尸廟下面有發(fā)現(xiàn)?”
“嗯。”虎皮嘬了一口煙,是那種刺鼻的煙,幾乎要把人的鼻粘膜撕裂掉。他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出幾道線條,在火光下構(gòu)成一幅圖。以下是虎皮所見的情景——
焚尸廟,從規(guī)模來看,在當(dāng)年應(yīng)該是用以焚燒礦工勞役的尸體的。也難為虎皮眼睛毒,當(dāng)我們在礦井上方的巷道里,注意力全集中在羅老烏他們身上時,虎皮就注意到這里的不尋常。他看見那廟臺的東南角修掛著一道兒礦車滑軌,一路蜿蜒到礦壁的水下部分。
我們落水之后,他看見我和清人在一塊兒,于是就先攀爬上那滑軌,想先上廟臺確認八角的死活。
爬上那焚尸廟,只見偌大的平臺之上是四座石造的火葬臺,周圍環(huán)繞著許多石質(zhì)小廟,僅半米高,呈眾星攢月之勢,小廟的背后鑲嵌于斗狀石墻之上,用黃色的綢緞包裹,都爛透了。這與尼泊爾的帕斯帕提那神廟風(fēng)格極度類似,這很奇怪。
中國與尼泊爾在文化交流上淵源頗深。古代東晉高僧法顯、唐代高僧玄奘都曾到訪尼泊爾。此后中尼兩國之間的往來亦頻繁,在中國XZ地區(qū)的居民同尼泊爾人民更有長期的接觸交流,雖說滿清時期從乾隆年間起便就戰(zhàn)事不斷,但并不妨礙文化的延綿??勺尰⑵げ唤獾氖牵@座地處中原崇山峻嶺之下的礦井遺跡,怎么會有如此顯著雷同的尼泊爾文化建筑呢?
他沒來得及細細琢磨,趕緊去招呼八角,八角當(dāng)時蜷在石墻一角,暈乎得兩眼迷離,完全一副喝大了的樣子,不過呼吸還算順暢?;⑵ひ惶柮},脈如細線,軟弱少力,乃濕證與虛證之象,由濕邪阻滯脈道或者氣血虛而不能充盈脈道所致?;⑵ぎ?dāng)即灌了他半壺羅晃子醋酒下去,“咣咣”兩拳夯到背上,這家伙吐了一灘黏水出來,人就順過勁兒來,眼珠子也不濁了只是臉頰還是火辣滾燙的,并且開始潰爛。
羅晃子,又稱九層皮,羅望子。味甘,養(yǎng)肝膽,明目去翳,解利風(fēng)邪,消煩降火。
就在這時他聽見廟臺下方的打斗聲,俯身望過去竟然看見那羅老頭不知什么時候跳下去了,正朝清人和另一個白衣長發(fā)的“膏熊嘎巴”揮起刀,而水里不見我的身影(聽到這兒我心想這會兒我不知道被誰踹了正往下沉呢)。虎皮急忙扯著八角一躍而下,可誰知,水下的景象讓他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