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境況忽然變得微妙起來。
我們進入一個陌生的空間,而眼前這個同行了一路的人的身份和立場變得難以捉摸,最尷尬的是,這個難以捉摸的人已經(jīng)消失在另一個陌生的空間,而我們除了跟上竟幾乎毫無別的辦法。還有,另一個難以捉摸的家伙也讓我困惑恍惚。
我們跳上潭邊的石堆,石堆后面一個深坑,里面長滿了粘膩的黑褐色苔蘚和藻類植物,由于常年不見陽光,都得發(fā)臭發(fā)腥了,一股陰天里廁所沼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清人打亮手電,只見毯子似的厚厚堆積的植物黏液中間有一個半人高的淺洞,洞兩邊的軟泥都已經(jīng)坍塌深陷,應(yīng)該是那兩個家伙剛才踩得。
他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咋了?”我以為他嫌惡心不忍下腳,可他卻接著說道,“這洞太窄了,而且是坡度朝上的?!?p> 經(jīng)他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算是個淺坑,洞口被腥臭植物覆蓋的地方有凹陷,緊接著里面呈一個極小的角度緩緩向上延伸,不知通向何處。
“這樣往上爬,一旦遇到什么危險我們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p> 我同意他的看法,可我們沒有完美的Plan B。而且這個地方空氣干燥,有洞口,也不見一具尸體,那此處很有可能是當年礦工留下的逃生通道。
而且不知為什么,我越來越覺得這里寂靜的詭異,如果不走,怕會有什么變故。
“走平路遇到啥咱倆也不一定能應(yīng)付?!蔽冶成习〕鍪蛛娨ё?,然后扎緊了頭發(fā),用倆手把腰間的束帶系緊。那口突兀沉寂的深潭給我一種愈漸強烈的不安感,讓我寧愿去選擇另一個未知。
清人“嘿”了一聲,說你有點自信中不,便一躍到洞口,踩了一腳冒著黏泡兒的爛藻泥,腥臭味兒撲面而來,他臉都快皺成包子了。
我看他表情就想樂,看來這家伙真的沒大礙,于是就蹲在石堆兒上看著他,“我說,我忽然想起來個事兒。”
“姐啊你有啥事兒下來說,我都快惡心吐了!這他媽可別是個上百年的老糞坑,都發(fā)酵成化石了!”清人捂著鼻子越說越喘,伸手就要來拉我,我擺擺手。
“你什么時候入的行?”
“你就問這個?別鬧了。你再不下來我真吐了,到時候吐一地你更下不去腳。”
“你開圃口是啥?我怎么都沒聽人喊過?圃口不開,算什么徒弟?”
他抽出匕首撥開洞口的泥,一只手捂著臉,就露出倆漆黑的眸子忽閃著,“現(xiàn)在不知道,但我再多憋一會兒就能告訴你下輩子的開圃口兒了!我要成臭椿了!”
我心說不愿說拉倒,“你下輩子開圃口可別提前告訴我?!毙÷曕止局阋蔡讼氯ィ瑑赡_陷在臭泥里很難抽出來。
靠,在這種地方有個風吹草動怕就直接到下輩子了,還沒久別呢就又重逢,到時候還是這種局面,找誰說理去?
清人戴上頭燈一馬當先鉆了進去,洞口里面呈一個緩坡朝上,左右一人多寬,四面也是巷道里的黑煤土。前面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亮,剛才的兩個人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樣,幾分聲響都沒有傳來。我跟在清人后面,雙膝跪地爬行,我沒有頭燈,只能把手電含在嘴里,不一會兒就感覺腮幫子發(fā)麻,在這么下去哈喇子都得流出來。
就這么昏天黑地爬了一個多小時,我取下手電朝旁邊吐了口口水,問前面的清人,“咱們爬了這么久,怎么還沒盡頭?”他扭頭看了我一眼,頭燈亮得刺眼,清人又轉(zhuǎn)頭望向前方的黑暗,“既然這么久都沒碰到那個白衣啞巴,說明前面不是死路?!?p> “你不是不信他的嗎?”我喘了口氣,感覺脖子疼腿疼。
“你不是信他的嗎?”清人沒扭頭朝前爬著。
“我覺得比起那個羅老烏,他更靠譜點兒。”
于是兩個人都不再說什么,洞道里面潮濕無比,長著那種腥臭的藻類植物,濕滑粘膩。清人在前頭爬,一蹬一踩,臭藻爛苔就脫落成一灘惡臭的稀泥,再加上是斜坡,我只能把兩肘抻起來,才盡量避免被糊一身。如果是有重度潔癖的人,在這種空間絕對會崩潰。
又前進了一個多小時,我的體能終于也瀕臨崩潰,四肢開始顫抖,手腕發(fā)軟,后背都濕透了。洞道內(nèi)的坡度陡然上升,拐過一個彎后幾乎是急轉(zhuǎn)向上,我們必須在昏暗之中雙膝半曲,倆手用力撐住四壁才能勉強前行。
清人體能顯然比我好得多,但也開始放慢速度,他沒有再扭頭(在如此黑暗的環(huán)境里他的頭燈頻繁照射會晃瞎我的眼),“姐,你在學校呆的好好的,跑這兒來干啥?”
“你不是知道嗎,在湖北。”
“哦?!彼俸僖恍?,又問了我這一年以來的生活見聞,又說他咋一天之內(nèi)在方山斗轉(zhuǎn)沖泥,大戰(zhàn)蛇蝎毒蟲,咋跟著他師父長見識云云。
我只回他:“馬場道夜景很美,回去有時間你和巷叔來……”
話還沒說完,前面?zhèn)鱽硪宦暋昂佟保迦碎L出了一口氣,難掩興奮:“我看到光了,前面是出口!”其實我也隱約感覺到有微風穿洞而來,兩個人加快速度,即使洞口外景象尚不分明,但已經(jīng)有光亮照進來。
“太……”清人話沒出口,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身體驀地朝后縮去,我被他擠得倒退幾步,手掌硌在土渣上劃出血印子,抓了一手爛藻臭泥。
“你干啥!”
清人側(cè)過身子手肘撐地,“別吭聲!”他壓低嗓子回答道,另一只手緩緩探向腰間的沙刀。前方幾米出映來微弱的白光,我甚至能看清他頸上淌下數(shù)條渾濁的汗珠印兒,“洞口有東西!”
我猜測會不會是白馬?或是那個瘋家伙?就在這時,清人呼喊一聲,整個人猛地朝前一抻!我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一抬頭,一張長滿灰棕色長毛兒的黑面尖嘴怪臉陡然貼到我眼前,操,馬狼!
清人被它咬住了右肩,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他的沙刀被撞落,但清人反應(yīng)很迅速立即一只腳踏在洞壁上,身體緊緊貼住洞壁努力不讓自己被扯出去。好在洞道太窄,那只馬狼和他堵在一起都沒有著力點,一時僵持。
此時此刻我也顧不上害怕了,取下匕首也硬擠過去,抓住清人的手臂,眼一閉心一橫,把刀抵在那猙獰嘴臉的頸下,它的毛如尖刺的枯槁扎在我手上,甚至它皮肉里的溫度和那瘋狂蹦跳的滾燙血管都在沸騰。
這只馬狼的尖嘴獠牙被清人肘部卡死,黏臭還冒著熱氣的口水濕溻溻地流過我手臂,我的手腕倏地軟得使不上力氣,好像從它渾濁的眼珠子里照出來一個瘋狂渾濁的人。
與此同時,他倆的僵持也終于到了極點,清人那只卡住它頭的手抓住馬狼的腦袋向下發(fā)力,同時他用膝蓋撞向我的腰部,把我撞到洞壁上,我們倆之間分出一條狹隘的縫隙。
幾乎在一瞬間,清人朝右一推將那個碩大的腦袋送到我刀下,匕首直接插進它喉部,血沫子迸出來。
清人的肩部也被咬豁出一排血洞,一人一獸的血摻在一起。那個灰黑的腦袋爆出吼叫,回蕩在偏狹的空間里。他拾起沙刀,攬過我,身子前傾,持刀擋在那馬狼面前。
他的血順著手臂沾到我的臉和頭發(fā)上,那排血窟窿就暴露在眼前,那一瞬間我很想伸出手去捂住那片血肉模糊。
幸好單只馬狼的攻擊力不算極強,否則我就能知道清人下輩子的開圃口了。
而且在那一瞬間,我忽然看見清人露出的肩頭有一道淡白色的長痕,看樣子是之前傷的,卻有些猙獰得可怕。
馬狼依舊茍延殘喘地低吼,這個時候,一陣清冷的涼風涌進來,伴隨著通透的光亮。
從洞口傳來弩槍的聲音,狹促感驟然縮減被稀釋,那半死的畜生被猛然抽出洞道。緊接著光亮中白影一閃,白馬出現(xiàn)在洞口,把清人拉了上去。而后又是一條紋滿橙紅花紋的胳膊伸下來,我抬眼看上去,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被虎皮拽出了洞,外面是高聳插天的灰暗密林,霧氣比來時更濃,灰蒙蒙的覆蓋在半樹高的上空。周遭一片死寂,但對我來說空氣可清爽多了。
弩槍架在白馬手上,那只腹背受創(chuàng)的馬狼已經(jīng)咽氣,軟踏踏倒在洞口。四周愈發(fā)沉寂——十來只馬狼已被解決干凈,霧氣里一絲血腥味,顯然一場惡戰(zhàn)剛剛落下帷幕。
虎皮不知從哪里趕來的,再一看,他后面竟然還躺著一個人,是八角。
“這……”我只覺得腦子一片混沌,虎皮在我和清人面前蹲下,眼神急切地看了看我們,輕出一口氣,拍了拍清人的腦袋,“好小子!有點兒能耐!”接著他抓住我的手腕擼起袖子,這才發(fā)現(xiàn)之前被黃精抓傷的地方不知啥時候覆蓋了一層灰綠的毛兒,就像那種放久了的橘子上長出的灰綠白斑霉菌。
我倒沒感覺疼,就伸手想碰,虎皮攔住了我,又看了看清人的傷,眉頭緊鎖,立刻轉(zhuǎn)過身,“瘋子,你酒呢!”
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