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側(cè),顯陽殿前。內(nèi)心極度糾結(jié)的陽禎,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這場尷尬的對話,尤其是當他看著爾朱榮白皙的面龐時,想到的卻是河陰岸邊染紅黃河水的鮮血。和這樣的屠夫笑面相對,怎能不從心底里冒出寒氣?不過他的手足無措也沒有持續(xù)太久,很快大殿的門口就開了個口子,一個年輕人踏了出來。
“爾朱將軍,辛苦你大老遠趕過來!陛下和太后連連稱贊,爾等真不愧是代北的親勛故族,在寒風霜雪的苦寒邊地,竟養(yǎng)出這樣端莊秀麗的女兒來。不日她就和其他大族的娘子們一起,冊立為天子之嬪?!蔽涑枪迂p輕掩上殿門之后,迎著爾朱榮的面笑吟吟得踱過來,拱手恭賀道。
“宮闈之事,一切有賴武城公保障!”眼看大人物到了,爾朱榮連忙撇開那群無所謂的小兵,露出滿臉憨厚的笑容迎上道:“即便是在我荒僻之地,也人人知道武城公乃賢王之后,素來為天子所親信倚重,才能和德行聞名于四海。將來小女獨居于深宮之中,可得麻煩你多加照顧照顧?!?p> “那自是應當?shù)摹!痹迂呛堑脩兄幼×藢Ψ缴斐鰜淼碾p手,緊緊握住按了按。兩個人親密無間的姿態(tài),一點也看不出尷尬的神色。他們都是同類人,只不過一個是年紀輕輕還未獨當一面的十三歲少年,另一個是素來為文臣所輕視的二十七歲軍閥罷了。實際上他們的政治成熟,是遠超過大部分朝臣的。
照顧?瞧著眼前的滑稽劇,陽禎忍不住私下暗笑幾聲。要知道爾朱榮的寶貝長女,在歷史上可得轉(zhuǎn)嫁三次,其中第二次就是和這位元子攸的結(jié)合,從而組成了脆弱的政治同盟。拜托未來的女婿照顧女兒,爾朱榮這可謂是一語成讖,旁人聽起來自是毫無感覺,可在他聽來就是十分有趣的冷笑話。
“不知武城公可否婚配?我家尚有一個女兒,只是目前只有三歲,還需再養(yǎng)個幾年才行。若是你與陛下同娶姊妹,那可不僅僅是我爾朱家的無上榮幸,也會成為朝野交口稱贊的美談。不知意下如何?。俊笨吹綄Ψ饺绱撕蜕?,爾朱榮的腦子忽然抹過一絲靈光,得寸進尺得試探著提議道。
“哈哈哈!”陽禎實在憋不住,當眾笑出了聲。
“嗯?”滿面堆歡的爾朱榮,循著聲音的方向扭過頭來,臉上轉(zhuǎn)瞬間殺氣騰騰。
“咳,咳?!币庾R到失態(tài)的陽禎,趕忙捂上嘴巴,可是緊趕慢趕,也已經(jīng)引來了對方的注意,仍舊滿臉狐疑得瞧著自己。電光石火之間,他趕忙使勁推了一把王淵,高亢著嗓門笑罵道:“你剛才說甚么,明天要請全隊的袍澤們?nèi)侨司扑梁染疲窟@可是你說的,到時候不要抵賴!”
“對啊,我說過的話,何嘗反悔過?”王淵的腦筋轉(zhuǎn)得飛快,很是配合得哈哈笑著。
“哼!”無論真假,爾朱榮半信半疑得回過頭去,懶得再搭理。
“好險!”陽禎長吁口氣,擦了擦腦門的幾滴汗珠,和王淵心有靈犀得對視一眼,這才放下心來。他這時候也算想清楚,即便此刻的爾朱榮仍然馴服乖巧,可那也只是相對于朝廷官宦來說的,而且是在大魏百年積威的影響下。一旦是這家伙轉(zhuǎn)向其他人,那依然是其心難以揣測,喜怒反復無常的。
“武城公,你覺得如何呀?”當扭過頭的時候,爾朱榮的臉上盡是笑容。
“多謝酋長好意。我家舅父,左將軍、光州刺史、清泉縣侯李延實,早已為我向清河崔氏許下了媒妁之言,不好推脫?!币驳锰澚诉@中途的插曲打斷,年輕氣盛的元子攸才有余裕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盡量和和氣氣得回答道。
娶你一個近乎蠻夷的“秀榮川酋長”的女兒為嫡妻,真是天大的笑話!正值少年的元子攸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只是為皇帝盡量考慮周全,娶個無關(guān)緊要的妃嬪拉攏地方勢力,可沒真對那區(qū)區(qū)三百里的土地感興趣。尤其是他血統(tǒng)高貴,父親是忠孝賢臣彭城王元勰,母親是宰輔名臣李沖之女,此時怎么會與這等貨色聯(lián)姻?
“哦,對對對,是我冒失了,武城公千萬不要介懷!”相形之下,爾朱榮雖然也是猶當青年,可畢竟年歲和經(jīng)驗豐富許多,立刻世故老成得遮掩過去。只是他的心中,不可避免得掠過一絲不快。
“正巧,陛下還有些公事,需要我與你交待一番。來,我們且去往西邊走幾步,邊走邊說?!痹迂杏X到對方的敏感,可以他的身份也沒興趣在乎,自顧自得切入主題,招呼著對方朝人少處走去。方走了幾步,他又順便喚著陽禎道:“陽幢將,你把隊伍留下自己過來,引路陪伴?!?p> “是!”恭敬順從的爾朱榮,答應著悶頭就走。
“是!”頗感意外的陽禎,疑惑得小跑跟上。
“陽生,我特意了解過你?!弊唛_了一小段后,元子攸忽然停住腳步,招手示意陽禎貼近身邊,低聲叮囑道:“你的父兄親族,都是我大魏的文武忠良,不以畏懼戰(zhàn)場而惜身,不以家境平實而貪財,想必你也不會例外吧?我觀你之前的種種作為,起碼也是心懷王室的,不會讓陛下和我失望吧?”
“臣乃燕趙之人,自小知道慷慨悲歌的故事,踏入軍營以來更是發(fā)奮以身許國,絕不敢懈怠推辭。只要陛下和武城公有什么吩咐,小將一定照辦!”面對這段突如其來的試探,陽禎回答得異常迅速和堅定,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道。他明白但凡說話有猶豫遲滯的話,今后所要面臨的會是什么。
“好,很好!我現(xiàn)在要和爾朱將軍商量點事情,你給我警惕瞧好四面的動靜,要是有任何人敢于偷聽窺伺的話,就立即告訴我或者直接拿下。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說?!痹迂鼭M意得點點頭,沉聲交待道。
“遵命!”陽禎立即長吸一口氣,抱拳應諾道。原來是這樣,他現(xiàn)在大致是猜明白了,這位武城公是擔心政敵的耳目太多,不敢以公開或者官方的渠道與爾朱榮聯(lián)絡(luò),所以特意挑揀這種非官方的場合,接觸地方軍閥做些私自商談。今日那么多的大臣在此充當掩飾,誰也想不到會有這出。
“爾朱將軍,來來來!我不久之前聽說,貴地的駿馬滋盛眾多,只能以顏色區(qū)分為群,以山谷的數(shù)目粗糙估量。乃至于秋高之際,漫山遍野都是紅黃群馬,景象尤為壯觀。是否真的如此???”元子攸再度朝爾朱榮招呼一聲,滿面春風得詢問道。他那含而不露的話中話,此時也呼之欲出了。
“那些都是外地人寡聞少見,過分的夸獎而已。不過小臣所在雖然僻遠,可著實是個水草豐美的好地方,自南匈奴遷居以來都是牲畜繁盛的牧場。得益于國朝累世強盛,我部確實積攢下來這些薄產(chǎn),馬匹是比較多的?!睜栔鞓s心里咯噔一下,斟酌著自己的陳述語句,緩慢得回答道。
“嗯,秀榮多馬之稱,想來也不是虛名。正好,現(xiàn)在你和天子結(jié)為姻戚,不妨貢獻良馬萬匹充當軍馬,稍表勤獎王室之心。汝輩的父祖世為酋帥,也都常常供給軍馬襄助朝廷,這也是應有之義?!甭牭贸鰜韺Ψ铰杂蟹笱埽迂俸傩α诵?,單刀直入得說道。眼下南方一帶的軍馬消耗極大,需要北邊的支援供給。
“萬,萬匹?”即便有心理準備,爾朱榮還是被嚇了一跳。
“對啊,將軍難道連萬匹也拿不出嗎?”此刻的元子攸,仿佛敲骨吸髓的地主一般。
“武城公莫要取笑,即便是在我父祖的年代,也就是貢馬數(shù)千匹以為常。代北苦寒,一匹馬需要五年的生長才能成熟,產(chǎn)量實在是沒有這么高。我觀洛下暫時也無戰(zhàn)事,可否稍微減一些,容我找時間湊集?”爾朱榮暗暗叫苦,他只能變著法得糊弄推脫,省得真虧了血本。讓他一次性無償拿出這么多來,可就是倒了大霉了。
“洛下無戰(zhàn)事?我實話告訴你,我大魏不僅有六鎮(zhèn),還有隴山馬場,軍馬的供應源源不斷,京城從來就不會缺過。只是瞧在你身為外戚的份上,出點軍馬入貢增添喜慶罷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倘若你覺得有難處的話,那就權(quán)當我沒說罷了!”元子攸面帶慍色,直接拂袖欲走。
“不,不是,武城公請留步!不是我等不肯出力,實在是馬匹也就那么多,一次性萬匹著實拿不了,還請你酌情寬限!這樣,三千匹怎么樣?只要朝廷有所需要,我必然會在下個月前湊齊,命專人送達洛陽。”這話讓爾朱榮慌了神,他趕忙賠笑著拽住對方的胳膊,低眉順目得懇求道。
“秀榮的虛實如何,難道我會不知道?我的表姊夫城陽王元徽,就在離你不遠的并州當刺史,而且馬上就要兼領(lǐng)代北六州的軍務(wù)。據(jù)他所說,你每年送去各州販賣的駿馬,可都是不下于萬匹的呢!”佯怒的元子攸,反抗的動作雖然不大,可說出來的話著實畏人。他抬出來元徽的名號官銜,擺明了要壓對方就范。
“這,”爾朱榮低下了頭,這回是怎么也無法遮掩過去了。他的確知道元徽是并州刺史,甚至還去登門拜訪過這位上官,以求販賣馬匹時能得到些許照顧,可是沒曾料到二者還有這樣的關(guān)系。想來給皇帝的或許還能含糊應付,可要是得罪了未來的頂頭上司,他這個相當于郡守的部落酋長,日子可就不比以前滋潤了。
“哼!”越是這個時候,元子攸越是虛張聲勢。其實只有他知道,自己和那位名義上的表姊夫元徽,其實連逢年過節(jié)的來往交情都沒有??删拖駝偛殴室鈴妱?,以隱瞞京城的虛實一樣,這些都是他必要的手段。
“那武城公,你覺得多少匹合適?”爾朱榮再度苦笑著退讓道。
“既然京城也不缺馬,而且你們還得養(yǎng)活部落,那就不妨先送來五千匹吧。下個月正巧趕在天子大婚之前,就相當于給入嫁宮廷的嫁妝。爾朱將軍,我這樣可算照顧你了吧?”元子攸假裝沉吟了半晌,這才慢悠悠得說道。
“是,那小臣抓緊去辦!”爾朱榮如蒙大赦,立刻答應下來。
元子攸揮揮手不再說話,郁悶的爾朱榮悶頭行了個禮,轉(zhuǎn)身歸列而去。
“其實很多事就像是這樣,治大國如烹小鮮,公卿也就是形象端莊的商販,朝廷也就是討價還價的場所。既要恩惠,也要懷柔,不斷調(diào)和與地方州縣、門閥的關(guān)系,既不讓此輩過于跋扈獨立,也不能過分壓榨使之怨望。如《尚書》所言,‘允執(zhí)厥中’才是中正之道。你且慢慢習慣,勿要以此為怪事?!钡鹊侥侨俗哌h之后,元子攸這才喟然嘆了口氣,一副小老頭的姿態(tài)教育著陽禎道。其實以他自己的年紀,尚且嘴角還沒長出半點胡子呢。
“是,得蒙教誨,小將獲益匪淺。”陽禎實打?qū)嵉酶兄x道。
的確,從年歲和經(jīng)驗來看,元子攸仍然是個少年孩童罷了,根本還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墒菑乃讲诺恼勗捈记蓙砜矗馨岩粋€心性狠辣的胡人酋長,半打半拉得搞著那副姿態(tài),也著實是有些水準的。名留青史之輩,果然都不是池中之物!陽禎暗自感慨著,從中學到了許多有用的東西。
“不過武城公,我看你似乎意猶未盡?”陽禎壯著膽子好奇問道。
“的確,你倒是看得透徹。我本想著,他和元熙、元載幾兄弟常年有隙,而后者正是清河王的得力臂助,所以想引之為奇兵奧援,能夠以兵馬聲威相助。據(jù)說此輩稱呼爾朱榮,是以‘羯兒奴’呼之,也的確是太不尊重了?!边@話讓元子攸很是意外,他倒是對這位軍戶刮目相看了。
“引狼入室,似乎不是佳策。那武城公為何終究沒說呢?”陽禎繼續(xù)追問道。
“因為我觀爾朱榮此人,一味地降低身份不與人爭,是其心深沉不可測,不是能夠坦誠相見的人。并且我意識到了和你一樣的問題,外兵到底還是不能過分倚仗,所以干脆作罷了。只是方今洛下軍隊統(tǒng)屬太專,將領(lǐng)馬上又要產(chǎn)生變動,我有些擔心缺乏制衡?!痹迂鼑@著氣,他稚嫩的肩膀上也承擔了太多負擔。
“將領(lǐng)變動?”陽禎敏銳地覺察到,朝中似乎出了點問題。
“好了,朝廷的具體大事,總不能讓我與你一一交代吧?陽幢將,我還有正事與你說?!痹迂腴_著玩笑,把這件事揭過去:“上次太廟發(fā)生的事情,清河依然是不肯罷休,說是必須給你些懲戒。我也與他爭執(zhí)過,最終的辦法是讓你率部屯守閶闔門,連續(xù)輪班一個月不得替換?!?p> “唉,遵令!”身為小卒的陽禎,深深得感到無奈和無力。
“不要愁眉苦臉的,朝廷宮禁的事宜關(guān)系重大,你可不能稍微懈??!陛下我觀你是個心懷忠義的人,故而也是鄭重地交托安危于你,可一定要時時牢記在心,為天子的利益考慮問題。努力!將來的洛下軍將之中,必定會有你的一席之地!”元子攸帶著關(guān)切,撫著其背部鼓勵道。有很多的事情,他還不方便透露。
“小將明白!”陽禎稍微振作了精神,昂首回答道。他雖然有很多話不明其意,但也聽得出來對方的話中有所暗示,總之對自己不是壞事。
“哦,對了。還有,今后遇上清河王半夜入宮的車駕,可不能再阻攔了!整個宗室的臉面,可不能因為他給丟干凈了!”元子攸開著玩笑叮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