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晝來得很早,卯時的時候天地間已經(jīng)是一片明亮,溫和的太陽慵懶得曬在頭上。踏著清晨的一絲清涼,不少勛貴家已經(jīng)在宮門外等候,車馬中坐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佳人,車馬外陪伴的是其父兄長輩。轉(zhuǎn)眼又一個月余過去,皇帝的親事大抵已經(jīng)定下,今日他們來到殿外陛見,正是要讓天子親自見個面。
閶闔門樓上,報曉的鼓聲準時敲響,大門也吱吱呀呀得被十余個羽林推開,騰出那條莊嚴肅穆的御道來。和后世的“晨鐘暮鼓”不同,漢魏南北朝期間遵循的是上古的“晨鼓暮鐘”制度,為的是鼓聲激昂振奮、催人勞作的特色。正所謂:鼓以動眾,鐘以止眾,夜漏盡鼓鳴即起,晝漏盡鐘鳴則息也。
在內(nèi)侍的迎接指引下,來客們紛紛下馬出車,在侍從們的簇擁中魚貫而入。自古宮府之間將就的是肅穆,那些繁瑣的漢家規(guī)矩本不受重視,可是自從元懌的新政實施以來,類似的細節(jié)也開始嚴苛起來。成列的人們垂著手小步趨行,以小步表示不敢胡亂沖撞的謹慎尊重,以趨行表示不敢讓皇帝久候的恭敬。至于能夠免除于此的“入朝不趨”待遇,那就幾乎相當于亂臣賊子的標配,本朝除開國時的刁雍外暫還無人獲得。
“天子蒞臨,百官暫候!”顯陽殿的門外,立著整整一幢的羽林親衛(wèi),那正是近來混得頗好的四幢將士。身為正副幢將的陽禎、單偃分別站定兩邊,帶著手下們守護在大殿外圍,目不斜視得領(lǐng)聲高唱道。在三五番的傳聲后,入朝的官員們按照身份的尊卑大小,依次恭謹?shù)么姑尕撌郑诘钔夤碚径ā?p> “諸位辛苦,諸位辛苦!”從殿內(nèi)踏出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是頭發(fā)斑白的老者,一個是稚氣未脫的少年,滿載笑容得迎接出來。前者便是歷仕三朝的老宦官,甚至爵封長樂縣開國公的劉騰,他是負責宮禁事宜的中尹,理所當然包辦了這一切。后者則是天子的伴讀元子攸,他身為恩寵最深的近臣,也參與此事。
“劉中尹、武城公!”翹首以待的大臣們,識趣得打著招呼道。
“義父!”人群之中,還不乏尤為親昵的稱呼。
“誒!”劉騰答得毫不遲疑,笑呵呵得點點頭。
大體上被忽視的元子攸,無奈得感受著這些人情冷暖,倒也沒有把情緒表露出來,只是默默地記在心底。其實這也難怪,實力才是挺直腰板的硬道理,而不是什么所謂的血統(tǒng)身份。那劉騰是經(jīng)歷宦海浮沉的老手,在數(shù)次政變清洗中都選對了立場,因此才躍居到今日的地位。自己何德何能,去與之相比呢?
“李尚書果真沒來!”羽林的隊列之中,八卦心思尤強的蘭岱,瞄了眼人群悄悄說道。
“嗯!”畢竟在天子眼皮底下,陽禎不敢開口失禮,閉著嘴巴應了聲。
“昨日的消息,據(jù)說李尚書的三孫女,已經(jīng)許配給了高陽王的第七子元伏陀,就等著下聘禮成婚了?!币宦牭竭@個話題,賊眉鼠眼的湊近了腦袋,小著聲音嘿嘿宣布道。他那無孔不入的消息網(wǎng),也堪稱軍中一絕了。
“哼!本朝第一吝嗇鬼,竟然和第一花錢王成了親家,這以后的日子會怎么過?到時候女方習慣了吃韭菜填腹,男方就喜歡吃山珍海味,哪里坐得到一個飯桌上?如此的婚姻生活,再加上兩家權(quán)勢相當,恐怕到時候會鬧不少笑話。”愛說風涼話的屈鴻,仍舊撇著嘴瞇著眼,頗為鄙夷得調(diào)侃道。
“屈三,這就是你不懂了吧!貴胄家過日子,可不是咱尋常的老百姓,還真的夫妻整日里吃喝住宿在一起,甚至還會每日按時相見。他們的成婚,只不過是為了家族結(jié)合而已,到時候都是自己只顧自己,你就別瞎操心了?!碧m岱一語驚醒夢中人,點破了伙伴的滑稽想象。這么說雖然一概而論了點,可倒也是實情。
“蘭拈花,近來你和柳姑娘談天談地,原來聊得都是這些???你們可是真真切切的情投意合,平凡夫妻的情深義重,自然是貴人們比不了的?!甭犞@般反駁,屈鴻倒也不著惱,而是怪笑著反唇相譏。
“我說得都是實話,不信你問幢將!”蘭岱急得頓時漲紅了臉。
“行了行了,陛下和太后就在殿內(nèi)坐著,跟前還有這么多的王公貴戚,不少都是從地方州縣遠道而來的,你們就別折騰丟人了。通通站直嘍,拿出羽林軍的樣子來,別讓人家小覷!”背對著眾人的陽禎,皺著眉頭挺直了背,稍加批評得呵斥道。他可不想再授人以柄,給自己和弟兄們帶來有司的處罰。
袍澤們聞言,立刻停止了竊竊私語,個個面無表情得拄著兵器當木頭人。不過縱然陽禎這么說,可他自己心底也清楚地很,蘭岱說得確實是事實,勛貴之間的婚姻嫁娶只代表了一時的聯(lián)盟,具體個人的愛憎情仇并不重要。而且一旦一方政治生涯出了問題,另一方大多數(shù)會果斷選擇切斷聯(lián)系,收回子女置身事外,以求自身家族的保全。在生死攸關(guān)的利益面前,像夏侯令女那樣固守衰敗夫家的,只是極少數(shù)。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背后的事情才值得令人深思。其實上次的爭執(zhí)之后,胡太后已經(jīng)表態(tài)可以適度讓步,讓李崇的孫女也進入宮掖,只是名號不會太高,充當普通的嬪妃罷了。對于每一個門閥貴胄來說,皇帝納妃本就是新的權(quán)力洗牌,能否躋身其中就代表了自身的地位,也關(guān)系到家族未來的繁榮或衰敗。像這樣的機會既然產(chǎn)生,按道理就不應該慪氣放棄,把如此大事當做家常兒戲。
今日在場的,幾乎云集了北方大族的適齡女眷,幾乎沒有出身寒微之輩。相關(guān)的內(nèi)侍正在唱名核對,由劉騰、元子攸二人替皇帝初步把關(guān),先瞧瞧身份和年紀有無出入。除了上次議定的幾位胡家姑娘、元乂外甥女外,關(guān)東的崔盧李鄭等家均有人來,甚至包括具有晉朝皇族血統(tǒng)的高元儀。可是單論相貌,其實大多平平。
“難道是他自持身份,不肯接受這樣的待遇?”想著想著,陽禎的心中不斷泛著嘀咕。其實在他一個小小羽林軍官的心目中,那位常常帶著和藹微笑的勛臣大員,還是蠻有親和力的好官??墒侨螒{他心里怎么想,李崇到底還是沒有前來,大概是真應了他的外號“臥虎”一樣,猶在家中舔傷口吧。
在一陣胡思亂想中,來者的身份核對已然結(jié)束。套路嫻熟的劉騰負著雙手,慢騰騰得回轉(zhuǎn)過身子走回殿前,注視著下面賠笑討好的群臣們。元子攸則像是個乖巧的晚輩,不顯山不露水得站在其旁邊,靠后躲了幾步。
“宮中的規(guī)矩頗多,以后爾等可要小心謹慎,服侍好天子和太后,庶幾可以無錯。可要牢牢以孝文幽皇后為戒,時刻管好自己的言行,否則的話身遭刑戮,那可就是誰也救不了了!”沉默片刻,劉騰忽然貌似忠厚得提醒一番,又意猶未盡得住了口。話的音量雖然很輕,可是聽眾們個個聞言臉色刷白,噤若寒蟬。
“孝文幽皇后!”不光是朝臣們,陽禎也咀嚼出里面的味道不對。
作為一名事業(yè)成功的宦官,劉騰一生豐功偉績的開端,那便是“忠心耿耿”得跋涉千里,告知南征的孝文皇帝宮中有變,舉報了穢亂宮闈的皇后馮妙蓮。憑由這個政治本錢,他才得以接觸權(quán)力并左右朝局,再后來又成功得進行了幾次政治投機,并且贏得了胡太后的感恩戴德,才有了此時的如日中天。這次在小皇帝選妃的關(guān)鍵時間點,他明目張膽得提出這個舊事來,話里頭的威懾力度可想而知。畢竟在宮闈之中,有沒有證據(jù)、是不是罪過,他都有辦法去搞個“證據(jù)確鑿”。
“今后諸事,可得拜托劉中尹關(guān)照了!”人群之中,立刻有頗為懂事的先站出來。那是職位普通的潘舍人,牽著女兒潘外憐的手嘿嘿賠笑朝前,向劉騰深深地鞠躬道。接著他又用中等音量,拱著手求告道:“小人祖居東海之濱,頗有些珊瑚蚌珠之類的特產(chǎn),不日備辦好送達貴府,聊表心意?!?p> “嗯,放心即可。”劉騰展露笑顏,還親切得詢問了姑娘家的姓名,以示重視。
有了這個先例在,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再端著,紛紛朝著上首的劉騰擠過來,盡己所能得討好托付。什么關(guān)西的古董珍玩,什么燕趙的歌兒舞女,州郡地方的土產(chǎn)金銀,統(tǒng)統(tǒng)得預先劃入后者的賬目。甚至是仰仗天威的胡家人,也為了表示友好和睦,也稍微表態(tài)恭維一番。畢竟在深宮之中,劉騰的作用的確是一言九鼎。
“當,當眾受賄?天子就坐在里頭看著呢,怎敢這么明目張膽?”面對階前的混亂人潮,陽禎實在是感覺有點懵,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他茫然得左顧右看,卻見元子攸一點也不驚訝,羽林們也大部分安堵如故,沒有人敢表現(xiàn)出一絲反常。哪怕是里頭的元懌等人,理應早注意到外頭的動靜,可也沒有絲毫反應。所以他即便帶著滿腹的狐疑和牢騷,可也只能看著眼前的時間奇景,什么話也不敢多說。
“小人世代居住荒僻,實在拿不出什么珍惜寶貝,唯有貢獻代北良馬百匹,以表寸心。還請中尹勿見諒,要因此卑陋而嫌棄!”人群沸騰了好半天,才輪到位于尾端處的一個外臣。只見此人長得膚色白皙、高鼻深目,中等身材但腰板十分結(jié)實,容貌和中原人差異很大。尤其是穿著皮裘戴著頂突騎帽,在百官叢中很是另類。
“無妨,無妨。爾等有心了!”劉騰輕輕地皺著眉頭,實在不想和這個打扮野蠻、相貌粗鄙的家伙說話。可是礙于官場的套路和面子,他也只能假惺惺得表示感謝,隨意把對方給打發(fā)掉,也懶得多問名姓。他轉(zhuǎn)過身去,在心底暗暗罵道:“哼,送馬?我家又不是開草場的,洛陽都邑繁華之地,需要這種東西作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