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風樸和老人正站在茅屋旁的樹底下。
風樸將自己對于招式凝滯問題的理解全部告訴了老人,對方點點頭。
“我還想給你講講我和那個浪人比劍的事,也許你會覺得我一直在借當年的威風逞強?!?p> “您不是嗎?”
“你剛才所說的,那些將兩招合為一招,就和那個浪人的想法簡直不謀而合?!?p> “您為何口中把他掛成浪人呢?在我看,您跟他早就交成朋友了才對?!?p> “正因為我們是朋友,志同道合,我才會這么叫他。若其他人這么叫,也許早就被他一刀斬了?!?p> “現在聽好,”老人嚴肅道,他的眼神中閃著光芒,“他劍道的一大劍法就是只有一招,而這一招,正是將之后的第二招、三招、四招全部融會進去,同你剛剛講的似乎雷同?!?p> 老人道:“你猜我們當初打了多久?”
風樸仍然站著,即便此時他也還沒放松手中的刃,仍舊握著。
他猜道:“一個下午?”
“我剛剛就已經告訴了你,他除了二天一流外只有一招,所以我們只打了一瞬間。彼此只用了一招而已?!?p> 老人忽而將刃從風樸手中奪走,盯著前方的空氣。
風樸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一瞬,風樸感到身邊的氣流猛地停滯,當氣流再次流動時,老人一劍已經斬出。
這一劍里,包含了斧的雄猛、劍的霸氣、刀的力道,令人膽寒。
“這就是他快極、準極的一劍,在瀛洲島初出茅廬時,他就是靠著這一招,斬殺了一位瀛洲島當時名滿全島的大劍士。他將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都灌輸在這爆發(fā)的一劍上,于是將劍法的快與準全部發(fā)揮了出來?!?p> “不過,這一劍中,卻沒有任何劍意,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而打出的一劍,所以即便是一招,也仍然會被思考過這一招的人擊敗,我就是將這點告訴了他,要他領悟劍意?!?p> “您實在好為人師?!憋L樸淡淡道。
“他也將這一招劍法傳給了我,我將這一招式稍稍改動了一下,將斜向下的一斬改為了橫向的一揮,賦予了一些變化的空間,這樣一來,不可變動的一招就能很輕易地轉化成上挑如同一只槍,也可化作下劈如同一柄刀,增加了劍法的靈活性。”
風樸道:“所以,您要我學這招?”
老人淡淡道:“不錯,即便你不想,也要硬著頭皮學?!?p> 風樸當然已經準備好了架勢。
老人將自己,與那位瀛洲島浪人的劍法全部教授給了風樸。
而那絕無僅有的一招,有個不錯的名字,當然是老人起的:合風一字天龍。
風樸按照他這前輩所授,計算著眼前的距離。
“有些兵刃,可在一尺方內迸發(fā)威力,如刀;有些兵刃,須得放開三尺才能逞其獨到優(yōu)勢,如槍。因此,合風一字天龍雖為劍法,卻可附著在任何兵刃上發(fā)揮威力,只不過條件不同?!?p> 風樸此前根本想不到,使出一招劍法竟然還要考慮條件,甚至還要考慮自己手中要使何樣的兵刃。
他已經算準,接著合風,拔刀,斬風,歸刃。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能像老人那樣連殺意都能切斷,前輩那合風一字天龍過后的一抹劍氣能夠扭曲空氣中的氣流,這當然也是他做不到的。
他沒有前輩那樣高絕的內力。
于是傳授風樸劍法后,黑白前輩接著替風樸把脈。
風樸盯著他雙眼微閉,歪頭思考,想將手抽回來,但老人打了他一下。
“我雖不知你究竟得了什么奇遇,竟能有一身斗轉星移的脈象;也不是你究竟遭了何難,用來運轉經脈的一副雄渾內力憑空不見?!?p> 他之所以說風樸的脈象斗轉星移,正是因為風樸的經脈自錢家五老魂強行將各自近四五十年的內功修為打入風樸體內造成原本牢固穩(wěn)健的脈象全然大亂,而后又恰好從錢府禁林的石壁上習得了火宗內功,最終五股內力融匯貫通,又調和了脈象合成一番斗轉星移的景象。
于是風樸一一跟他解釋。
老人聽了不禁感嘆,“可你這身內力又如何消失的呢?”
風樸于是又告訴他陽關端木家有一手浣女汲水的奇妙功法,不禁能夠依靠詭異的內力牽引物體,還能將人的內力全部引導出去,造成內功全失的慘狀。
黑白前輩凝神諦聽,接著搖了搖頭。
“爺爺為何搖頭?”
“我沒聽說過端木家有這樣陰毒的功夫,想必你···”但他又不得不相信風樸。
可他這樣一說,風樸反而在意起黑白前輩的身份來。
這樣一位劍法高超、理論高絕的奇人,何故會穿著一襲破舊的黑衣,建個草屋,隱居在大沼林內呢?他又為何認為端木家是個光明正大的家族呢?
然而想起面前的老人劍法高超,風樸驟然想起一個人來。或者說,屬于過去的一個宗家來。
老人面色平淡,時常露出譏諷的表情,但也許這些都是表象,誰能知曉他背地里究竟藏有什么樣的情感呢?
風樸的思考被黑白前輩一把拉了回來。
“不過你因禍得福,或者說,你失去了一身內力,反而省得我廢去你先前那股內力?!崩先说?。
風樸問:“前輩何出此言?”
老人緩緩道:“錢家五老魂的內力···本就太過凝滯呆板,即便渾厚,也不能同我這一手劍法契合,造就不出不世奇才···”
風樸覺得好笑。
“你笑什么?”老前輩問。
“我在笑,前輩剛剛所言,好像我就是個奇才一樣···”
“你不是么?”
“我難道是么?”
老人抓起他的手,替他指了指脈絡,“你這身流動的穴道,莫非是常人能夠擁有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風樸搖搖頭,“您明明知道我不知道?!?p> 黑白前輩于是松脫他手,道:“常人修習內功,隨著內力漸漸增長,就會逐漸在經脈、穴竅內積攢。然而常人的穴道經脈往往是固定不動的,當內力積攢到一定程度后就會充滿穴道,想要繼續(xù)增長,就必須打破原有的穴道,沖穴打脈,將原本滿溢的空間打破,造成一個能夠容納內力的空間?!?p> 老人續(xù)道:“因此,修行內功,其實可以分為兩個過程:第一是要積攢內力;第二是要替內力的積攢打開容納的空間即沖穴打脈。而脈絡由于固定,打脈沖穴對于修行內功的人往往是極其艱深的活計,而一不留神就會打破絕對不應當打破的經脈導致走火,內力流竄到其他的府竅,倘若心神受損,就是入魔?!?p> 風樸復想起錢家五老魂當年在修行內功的慘烈景象。五位老人白發(fā)飄飄,被走火的痛苦折磨得渾身流汗。其時想必五人在修行后期,已經很難探索出應當打通哪一處的穴道,而一旦打通了錯誤的穴道,憑五人近五十年的修為,內力紊亂的后果是極其可怕的,他們當然更有可能走火入魔。
是以那時錢萬起老人會想出將全部內力打入風樸體內的想法,因為那時即便打錯穴道,因為他們本身已經沒有內力,所以不會有內息流入其他府竅的危險,只需要再將打錯的穴道封住即可。因此在他們將內力打入風樸體內后才讓各自的內功成功登樓。
“而你那脈象,根本就是已然貫通大成的脈象,甚至再無需要打通的經脈,所以再無修行內功的兇險,這樣的條件,不是任何人此生能夠求得的,連我,也羨慕得緊?!?p> 可是老人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一絲艷羨的神情,也許他又將自己的情感收斂在心中了。
“可您為何又說錢家五老魂那樣精湛的內力同這劍法不契合呢?”風樸問道。
“你為何這么多問題?”老人拿疑問句回答他,當然是因為他不想回答風樸。
風樸每日都被他強行灌下極其苦澀的湯水,老人也并不告訴他湯水中究竟含著什么東西。
他每日除了學習劍法,便是被老人關在一處土砌的牢籠中。
牢籠被隔絕了空氣,風樸必須通過壓抑呼吸,或者一點一點拔高內息,琢磨出利用每一絲空氣的技巧。
“有人說,人不呼吸就會死去,這當然對,所以內力很大一部分就是對呼吸的氣的利用。”老人道。
“這您又是從哪里聽來的?”風樸被他從牢籠中放出來時,已經有氣無力。
他癱倒在老人茅草屋的草席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否則為何所有內功的基礎都是吐納呢?”老人好像在和風樸探討。
“您在和我探討?”風樸問。
“不錯?!焙诎桌先说?。
“可我太累了?!憋L樸淡淡道,于是沉沉睡去。
他也的確太累了。
老人后來每次都在他走出牢籠后和他探討,好像要他強行匯聚精神一樣,后來風樸才知道,原來這也是訓練的一部分,讓他能夠更快在劣勢環(huán)境中清醒或者說在惡劣環(huán)境下也能保持理智,而這一點,在老人看來,也是內功。
接著他被要求奔跑,沿胡人聚居的地方奔跑,直到精疲力竭,接著老人又會為他灌下一口苦澀的藥水。
“你知不知道,”老人看著風樸沒有好氣的臉戲謔道,“常年奔跑的人同普通人相比,呼吸頻率更低,但精神狀態(tài)更好?”
“我似乎知道,而修行內功的人也是如此,所以您以為練習跑步就是練習內功?”
“正是如此!”
“您這是拿我的生命開玩笑!”風樸怒道,他指著老人的鼻子痛罵。
“奔跑的人能夠最大化地利用呼吸的氣,練習內功的人也能利用呼吸的氣,他們兩者有何不同?”老人笑道。
“表現相同,本質就是一樣的么?”風樸不知不覺已經學會了老人那樣的抽象思考。
老人歪著腦袋微笑,而風樸卻在一旁慪氣,兩人在夕陽下構成一副和諧的景象。
那是一副快樂的景象。
多年以后,身為刃俠的風樸會想起這副景象,接著他會按捺不住沖動,回到大沼林尋找自己這位同舟共濟的老前輩。
而就是在這一點一滴中,風樸慢慢能夠在土砌的封閉牢籠中待的越來越久,出來時也越來越清醒,他奔跑時呼吸頻率也越發(fā)輕緩,直到后來,他瞳仁中的光,又再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