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圣瑪麗醫(yī)院住院部的走廊上,兩道濃妝淡抹的身影正在拖拖拽拽。把人往前拖的是宋月兒,而被月兒慫恿的,用后腦勺想也知道是薛凝露。她梳著兩條翹辮子,臉上略微施了粉黛,但涂抹的胭脂遠不及她自帶的紅暈,為雙頰映上恰到好處的嬌羞?!拔疫€是不去了吧,我去了能說什么啊。”凝露一路上都在打退堂鼓,雖然被月兒軟磨硬泡地‘誘騙’到了病房門口,但僅僅一步之遙的距離還是叫她畏縮不前,只想在走廊盡處默默等著月兒的回信。
月兒也不再勸她,只身一人推開了王牧塵的病房門,正在閱報的王牧塵抬頭,怔了怔,并沒有想到和自己只有數(shù)面之緣的宋月兒同志會跑到醫(yī)院來,況且自己受傷的消息并未走漏,也不知她哪來的順風(fēng)耳,竟也聽聞了,還能露面來瞧瞧他這個革命同伴。
所以王牧塵放下報紙,以故作鎮(zhèn)靜的眼神朝月兒瞥去,問,“不愧是優(yōu)秀的情報員同志,你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嘛,連我住院都知道,說說,是誰向你泄露了情報?”
月兒完全不理會他有意拿捏的腔調(diào),只向他一步步走近了,往床尾一坐,并不急著開口,而是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薛大小姐一口一個贊許的‘有膽有謀’的青年。不過,就算凝露把他吹捧上了天,在月兒眼皮子底下,這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依然還是初見時平平無奇的模樣?!拔铱刹皇谴斫M織來慰問你的?!痹聝盒宰又保矝]打算給他出啞謎,只想著凝露還在醫(yī)院走廊等著,等待的心情如何,她等了五年有余,自然再清楚不過,所以她的策略是單刀直入,要叫這傻小子明白遇上一個少女情竇初開,傾心相付,他是何等的幸運。
月兒頓了頓,勾身探近了他,又用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說,“你自己怎么受的傷,你還不清楚嘛,我今天來看你,確實是有個問題想問你,順便看看你傷得重不重,什么時候能恢復(fù)?!?p> 王牧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不及回答什么,且聽門上‘咣’地一聲響,像是什么不速之客火急火燎地破門而入了。月兒和牧塵雙雙側(cè)首去看,入內(nèi)的竟然不是守在外邊的薛凝露,而是拎著一袋不明物體的陸時予!月兒有些驚詫,自然而然地瞪了他一眼,問,“你怎么來了,不是,你來干嘛啊?”
“我怎么不能來,都是革命同志,我來看看受傷的塵哥有什么錯?!标憰r予堆著笑,死乞白賴地揚了揚手中準備的水果,“我給塵哥買了點李子,受了傷吃水分多的水果好,恢復(fù)快?!?p> 月兒和時予四目相瞪,心里各自藏著小九九。依月兒勾身挨近王牧塵的體態(tài)判斷,她對病榻上的王同僚或許真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否則為何瞞著惟民舅舅,瞞著他,偷偷摸摸地溜至醫(yī)院看望,要不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她潦草記在本子上的地址,當機立斷地決意過來瞧瞧,說不定兩人已經(jīng)郎情妾意,互訴衷腸了,倒是把他遠遠忘諸于腦后。他陸時予雖然有些吊兒郎當,也許比不上謙謙公子杜若愚,難道五年的相濡以沫竟還不如只與月兒有過幾句話的交集的王牧塵嗎?!
月兒撇撇嘴,猜不透陸時予搭錯了哪根弦,屁顛屁顛地來醫(yī)院獻什么殷勤,還口口聲聲喊人家塵哥,喂,他好像和自己口中所謂的塵哥只有過一面之緣吧,要不怎么說陸時予是天生的厚臉皮。此時他從天而降,愣是把她原本打算一氣呵成的問話攪亂,果然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拖油瓶!
王牧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本來月兒的造訪就已然叫他詫異了,聽她的言語倒像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看望病人,可半路殺出個陸時予,看兩人的神態(tài),似乎各懷鬼胎,這就叫王牧塵愈加不明所以了。
到底是月兒先開了口,“既然你水果都買了,那就拿去洗洗,咱們這位病人體虛,正好需要補補?!?p> 月兒支開陸時予的意圖很明顯,但時予有些不情不愿,嘴上嘟噥著,“就知道使喚我?!蹦_下卻也是順從地朝外走,只恨不能把耳朵留下,聽一聽月兒和王牧塵之間的私密話。平日里有些毛躁的月兒這會子倒是沉得住氣,直到時予的后影消失殆盡,才吞吐著欲啟齒。
陸時予晃蕩著手中的李子,滿心滿腦都是忿忿不平之氣。在醫(yī)院門口的水果攤中,他有意挑了李子買,不但是因為便宜,還因為買之前他且嘗了一個,差點沒把大牙酸倒。小販見他酸得簇了眉頭,還以為這單生意要泡湯,沒想到陸時予竟一連抓了十好幾個上秤,臉上還樂滋滋的,倒叫小販心疑,或許是遇上了個腦子不大好使的主兒。
醫(yī)院走廊的拐角就是水房,時予不緊不慢地踱步入內(nèi)。本來這一趟他只為刺探敵情而來,眼下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留著月兒和那小子獨處,自己還巴巴地為他洗水果,任勞任怨。時予越想越氣,解開袋子以后也沒去擰開水,眼瞅著手邊有一盆不知作何用處的水,索性就把袋子里的李子一股腦兒地倒入那水中,胡亂揉搓了幾下了事,心下想著的只是馬不停蹄地回去,斷不能再犯糊涂,叫王牧塵近水樓臺先得月。
病房中,月兒確實和王牧塵相聊甚歡。月兒本打算開門見山,被陸時予一打段,話題有些接續(xù)不上,所以只能拉扯一些別的話頭,大致問了問王牧塵是如何受的傷。王牧塵好像不太想提這個,只回說是不小心吃了一槍,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怎么聽說大頭你是英雄救美呢?”月兒不依不撓,非要把話往這上繞。
王牧塵羞赧地露齒一笑,兩顆虎牙若隱若現(xiàn),卻是比他正兒八經(jīng)的模樣可愛許多,“月兒你聽誰說的。我也沒做什么,就是看見人家姑娘有危險,幫了個小忙而已?!?p> 姑娘?月兒揣摩著王牧塵的用詞,想著莫不是他自己也鬧不清救的是誰家的小姐,可憐凝露已芳心暗許,他對她卻只有個模糊籠統(tǒng)的‘姑娘’印象。依月兒的性子,再不能這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她直言道,“什么小忙,你救的那個姑娘都已經(jīng)愛上你了,別告訴我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王牧塵明顯一怔,要說不知道當然是假的,薛家小姐薛凝露可是粵城名媛,雖說是舊式貴族的閨中小姐,但受的也是新式教育,所以當日城外受難,她的談吐舉止皆落落大方,也是實心實意為自家小廝著想,才不想大動干戈,寧愿自己被綁。不過月兒快嘴吐露出的‘喜歡’還是叫他始料未及。他大有些慌神了,只回說,“我知道他是薛家的小姐?!倍?,沒入沉靜。
“所以你呢?你喜歡她嗎?”年紀尚淺的月兒也不太知道什么是喜歡,什么是愛,或許就如她對若愚哥哥那般,分別之后總念著再見。并且雙向的喜歡才是對的吧,否則一個人的執(zhí)念,終究是傷人傷己的利器。所以月兒表現(xiàn)得咄咄逼人,只想一窺王牧塵的內(nèi)心,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如果他也喜歡凝露自然是皆大歡喜,但如果他表現(xiàn)出一星半點的猶豫,凝露對他的傾慕也就失了意義,她可是要好好給凝露洗個腦,叫她別再一腔心思錯付。
可王牧塵就是猶豫了,不僅猶豫,而且回避,竟直接答非所問,“我知道你和薛家小姐是同學(xué),那天她回去之后沒有受到驚嚇吧,雖然有驚無險,但對于她那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閨門小姐來說,以后出門還是多加小心才是,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
“王大頭,你不喜歡人家就算了,東拉西扯的干什么呢?!痹聝簹饧睌?,“還叫什么薛家小姐,她有名字,她叫薛凝露?!笨磥砟哆x擇不露面是對的,否則聽了王牧塵如此的言語,豈不是拿刀在她心口上戳一個窟窿,并且還不是一刀斃命的那種。
月兒‘噌’地一聲站起,扭頭就要走,被王牧塵伸長胳膊扯住。恰遇陸時予洗好了李子折返,猛地撞見月兒一臉不悅而王牧塵前傾去拽她,也不管什么前因后果了,只覺得是王牧塵這只癩蛤蟆勾著脖子想吃天鵝肉,一言不合還直接上手!陸時予壓抑的怒氣砰然上漲,大喝一聲,“王牧塵你干什么!都已經(jīng)受傷住院了還不老實本分一點嗎?都是一個組織上的人,你這樣強行扭瓜不會甜的,還會叫別人看笑話?!?p> 月兒回頭和王牧塵面面相覷,兩人不約而同地撲棱一笑。王牧塵松開了拽著月兒的手,在時予大步子沖上之前,開口道“月兒你知道我現(xiàn)在心里只有組織和北伐,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那些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問題。而且我覺得凝露也只是一時沖動才會誤以為自己喜歡我。不如把這個事情晾一晾,等她冷靜下來想清楚了,也就沒事了。”
月兒點點頭,于凝露而言,這也許是最好的回答。陸時予止步原地,什么喜歡,什么凝露,此時他的腦子有點亂,心下無疑又大大松了口氣。直到月兒啼笑皆非地瞄了他一眼,說,“你那個腦子成天想些什么呢,什么事情都沒鬧明白就跑來醫(yī)院湊熱鬧,我是來替薛凝露問問題的,問完就回去?!?p> 陸時予自知莽撞,搔了搔扎手的寸頭,又見風(fēng)轉(zhuǎn)舵地改口喊了塵哥,道,“李子洗好了,你要不要嘗一個?”王牧塵倒也不客氣,朗聲說著‘好啊?!鸵焓謥碜?,陸時予忽然想起這袋李子酸不拉幾,況且還是用閑置的水洗的,萬一再叫王牧塵吃了拉肚子,月兒斷不能饒他,眼下只能見機掏出一個李子,用袖子隨便擦了擦,一口塞進自己嘴里咬下去,那一口酸澀差點沒叫他蹦出淚花來,“哎呦,買上當了,這個李子也太酸了,你們還是別吃了,我去給扔了。”
陸時予且說且朝門口退走,這自導(dǎo)自演的戲碼,可算是自食酸果了。
上海,杜宅。
一輛轎車輕快地駛來,在遇到大鐵門的阻擋后才漸漸放緩了速度。鐵門姍姍拉開,為小轎車讓了行,而車內(nèi)后座上一男一女談笑風(fēng)生的模樣也才有機會叫在此地守株待兔了一整天的雪奈子看清。
是他,果然是他。雪奈子深深吐了一口氣,像是積壓心中多年的秘密被掏出,她早就聽聞杜家和革命軍有聯(lián)系,雖然杜家的老爺子是個遺老,對各種政變,革命都深惡痛絕,但他畢竟老了,管不了太多事了。杜家明面上是杜若愚掌家,可實際上他大權(quán)旁落,里里外外都是大小姐杜芷曦垂簾聽政。小車后座上笑得花枝亂顫的正是她,三十八歲,還算是風(fēng)韻猶存,在社交上也是一把好手,比如此時坐在她身側(cè)的男人,一身戎裝且肥頭大耳,一看就是無需沖鋒陷陣的軍中高官。
兩人的舉止可謂親昵,甚至在車內(nèi)也舉著高腳紅酒杯碰撞,笑得熱烈。雪奈子冷眼看著這一切,為這個一閃而過的畫面默默地攥緊了衣袖。
這天回家之后,雪奈子主動尋拓也說話,倒是叫她的日本養(yǎng)父喜出望外。之前的三天,雪奈子如行尸走肉,買菜,洗衣,做飯,畫畫,這些她該做的,依然一件不落,但卻悶聲不響,冰冷得像是昏睡的植物人。拓也知道,他左右不了雪奈子的想法,如果她不想去杜家,就算果真逼著她去,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
這三天,拓也絕口不提去杜家的事,也不再對雪奈子動輒得咎,兩人心里都和明鏡兒似的,就等有人先開口。所以雪奈子輕輕喚拓也‘父親’的時候,他旋即熱切地回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說,說吧,父親認真聽著?!?p> 雪奈子忽然垂首,她很少這般猶豫再三,支吾不言。拓也明白了,她以一句‘父親’作為開場白,恐怕心中已經(jīng)有了決定。他皮笑肉不笑地扁了扁嘴,以退為進,“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杜家,那就別去好了,以后還是畫你的畫,有你在,我也餓不死?!?p> 雪奈子抬頭,她的眼中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只微微眨眼,就能撲棱下落,“父親,我想好了,我去杜家,以后我就是宋月兒,不再是福田雪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