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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雙月

(19)失散

半城雙月 咪卷卷 7998 2020-06-18 18:47:08

  五年前。

  呼嘯的風(fēng)在耳邊蹭蹭掃過,不知是秋日里的氣候已經(jīng)如此寒涼惱人,還是芽兒的一門心思只撲在了腳下泥濘的路上,完全沒有意識到她的后背已冷汗涔涔。

  也不知姐姐如何了,有沒有被那群豺狼追上,又是不是甩開了他們,正朝著她們約定的地點奔去。因為一時分心做了他想,芽兒一腳踩在石棱上,竟仰面撲倒,摔了個結(jié)實的大跤,褲子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想來傷得不輕。她輕輕爬起,索性席地而坐,一面后顧著是否有人跡追來,一面細細挽起褲腳,查看方才摔疼的膝蓋。

  膝蓋周圍果然淤青了好大一片,芽兒著力蹬了蹬,倒還是活動自如,估計并未傷及骨頭。她鼓起腮幫子把膝蓋上沾著的沙粒吹散,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著實叫她糾結(jié)了一會。眼看天色漸漸昏沉,入夜后會更加冰冷,若是受了風(fēng)寒,可不是雪上加霜嘛!

  芽兒小心翼翼地把褲腳放下,雖然褲子與肌膚的廝磨叫她吃痛不已,但總比露出大半截小白腿受了凍的好。“姐姐…”她低低啜泣著,她并不是個愛哭的女孩,但身處四下無人的小徑,瘸了半條腿,又提著心,吊著膽,萬一追兵撲上,那她豈不就是案板魚肉,之前母親的犧牲,姐姐的拖延,全將付諸東流!不行,不能就這樣被抓住,她暗暗想道,拖著半條殘腿竟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

  可半個小時之后,她又繞回了這里,方才劃傷她膝蓋的堅石還沾著血躺在那里,更深的恐懼漸漸蠶食了她,在這個密林環(huán)伺,小路蜿蜒似蛛網(wǎng)鋪撒的鬼地方,她迷路了!如果不能及時尋著正確的路走出去,被追上是遲早的事!芽兒只得曲著半條腿坐于草垛間,眼淚打著轉(zhuǎn)兒,但還不是落下的時候,她忽然想起母親在掩護她們逃離前,曾為她藏好一只炭筆和幾張草紙,本意是在她落難時或許能有求救的用場,而今她摸了摸上衣的內(nèi)側(cè)口袋,果然尋出了這些,她展開草紙,用炭筆在其上簡單描繪出了周圍的樣子,她需要以此作為標記,好叫她不在同一個圈子里打轉(zhuǎn)。

  順著路筆直朝前走著,膝蓋上的傷已叫麻布粗衣磨出了更濃的血色,芽兒實在是有些體力不支了,縱是再著急,萬一昏在此處,才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她喘勻了氣,又小心翼翼地曲腿坐了,方才想到從袖子上扯一根布條簡單包扎一下膝蓋的傷口。

  落日搖晃,緩緩西沉,她這般走走歇歇,不知在完全伸手不見五指之前,能不能走出這片密林,找到個有人家的地方,喝一口熱湯。

  耳后忽然有陣窸窣聲,細細辨去,應(yīng)是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芽兒驚恐無狀地回頭,眼前所見的,并非是那幾張猙獰而丑陋的粗漢臉,倒是一個身著白衫的中年男子,不知為什么一面是以傳統(tǒng)的白衫加身,一面又剪了簇新的短發(fā),一眼掃量之下,還以為是哪個廟里溜出來剛剛還俗的和尚。

  芽兒借力爬起,一瘸一拐地朝那陌生人靠近,陌生男人自然也發(fā)覺了她,在方圓幾尺只有兩個活物的地方,開口問路似乎并不是什么難為情的事,芽兒問道,“先生,請問先生是不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我在這林里迷了路,先生知道怎么走出去嗎?”

  陌生人怔了一怔,回道,“這里四面都是能走出去的路,你要先告訴我你要去哪里,我才能帶你出去?!?p>  芽兒卻是不語。那人說話的口音和語調(diào),分明不是個中原人,再細看他的樣子和衣著,大有可能是個危險人物,她已仿若驚弓之鳥,不知是說還是不說。

  “小姑娘?”陌生人又開了口,問路的姑娘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右小腿曲著,應(yīng)該是受了傷,神色慌張且警覺,或許是逃難出來,也有可能在被什么人追趕,見她怔愣著,陌生人大約已經(jīng)猜到是他異鄉(xiāng)人的口音把她給嚇住了,他啟齒笑了笑,說,“我是個日本畫家,來中國兩年了,在這里采風(fēng)作畫,不是什么壞人。”

  芽兒倒是窘促了,垂頭微微笑了一道,說,“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兒,就想著去個有人的地方,再尋著去嘉興烏鎮(zhèn)的路,我的姐姐在那等我。剛才在一處轉(zhuǎn)了許久也轉(zhuǎn)不出來,所以我才猜想,我大概是迷了路?!毖績哼f上了之前用炭筆作的簡易畫,指予他看,“這就在這里,我還被大石頭絆了一跤,膝蓋上流了好多血?!?p>  陌生人定定地看著手上還不能稱之為‘畫’的草紙,暗暗尋思這姑娘年紀輕輕,竟然在構(gòu)圖,工筆上有這等心思,而且還是情急所畫,便料定她有畫畫方面的天賦,看來這個忙是不得不幫了?!斑@里的路不難找,你如果要去烏鎮(zhèn)的話,正好和我同路,我可以帶你一起去?!?p>  “那太好了?!毖績盒老驳?,“謝謝恩人,嗯…請問恩人叫什么名字?”

  乍然被喚作恩人,陌生人還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他又側(cè)目瞧了一眼小丫頭,見她唇色泛白,兩頰浮了些黑灰,一只袖子長,一只又短,但眉眼間卻沾著歡卞的神色,乃知道自己的一個舉手之勞,正應(yīng)了小姑娘‘久旱逢甘露’的期盼,方回說,“我的名字對你來說可能會有點奇怪,我叫福田拓也,你呢?你叫什么?又怎么會一個人去找姐姐,你的家人呢?”

  芽兒的聲音嫩生生的,“我是宋芽兒。江陰人,我…”她忽然遲疑了,畢竟面對的是一個才說了不到五句話的陌生人,況且還是個語調(diào)陰陽怪氣的陌生人,那些事情又怎么能一股腦兒地說出來呢?她隨即改了口,只說是到處打戰(zhàn),所以逃難到了這里,途中卻和姐姐沖散了,故而要去烏鎮(zhèn)找姐姐。

  拓也點了點頭,蹲下身打算背她,芽兒卻像泥鰍一般滑開了,只愿叫他攙著。

  在夜色盡染層林之前,兩人總算離開了密林。拓也大叔的家原來就在幾里開外的村落里,房子倒是簡陋,一點不像是在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的‘異鄉(xiāng)人’的住所,屋內(nèi)掛有好幾幅的水墨畫,也有一些西洋畫,但數(shù)量不多,也不夠出彩,至少并沒有對芽兒產(chǎn)生什么吸引力。只有其中一幅畫村中婦人溪邊洗衣服的畫,叫她駐足看了許久。

  拓也自然注意到了,問她,“你也喜歡作畫嗎?我看你確實有幾分天賦?!?p>  芽兒搖頭,辯稱自己哪里知道作畫,只不過,“這溪邊婦人洗衣圖,在人物上有些不寫實,所以讓人看著別扭。”

  “怎么不寫實?”

  芽兒垂首又仔細看了看,指著其中一個身形容貌都似少女的人物,回頭道,“年輕姑娘們在溪邊浣洗衣物,應(yīng)該是一天中最愉悅,放松的時刻,一是可以和鄰里的伙伴說話調(diào)笑,二是順手給心上人洗凈貼身的衣物,算是她們對心上人一種愛的表達。只有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在溪邊洗衣時才會表情凝重,一心只想著快些洗凈,好回去給男人,娃娃們做飯。大叔畫上洗衣的人,應(yīng)該是個少女,且不說少女們溪邊洗衣大都結(jié)伴同去,大叔單畫了一人,顯得孤單,這神態(tài)也不對,所以整幅畫才會死氣沉沉?!?p>  拓也若有所思地點頭贊許,“沒想到你年紀不大,對生活卻有這樣細致入微的觀察,那你說說看,這幅畫,我應(yīng)該怎樣改?”

  宋芽兒歪著腦袋思索了幾許,已有了主意,“此山此水不需要大改了,只是人物還得再添幾個,溪水對側(cè)放兩個手中洗著衣物,相視而笑的姑娘,這一側(cè)呢,在這,畫上一對情人,男子褲腿上有泥漬,正在脫去袖上沾了泥的上衣,一只袖子已脫下,另一只手上抓著一支桃花枝,姑娘正對著他站著,雙目低垂,面上有害羞的神色。姑娘身后的溪邊是她洗了一半的衣物,而男子身后則是一片開滿了桃花的桃林,大叔覺得這樣的意境是不是更叫人心動些?!?p>  拓也想得入了神,竟是芽兒饑腸轆轆的肚餓聲才把他喚醒,“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彼黹_了話題,步履匆匆地躲到了屋后去,手上忙著打蛋下面,卻又不禁側(cè)首去瞧那個名喚宋芽兒,模樣還不足十三歲的小姑娘,心下念著如果她無依無靠,倒不如自己留住了她,以她的天賦,以后也許能有大作用。

  芽兒囫圇吞棗似地吃了面,終于打了個飽嗝,她有些羞赧,抬起眼來對著拓也把兩道眼睛笑成了兩輪彎月,問,“大叔不是要帶我去烏鎮(zhèn)嗎?咱們什么時候上路?”

  拓也望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芽兒也一同看去,此時更深露重的,急著趕路確實不太合適。拓也倒是很細心,三言兩語勸了芽兒安心歇下,又把自己的臥室讓出來,只抱著幾件衣服,隨便在房廳內(nèi)一蓋一枕的,潦草睡了一晚上。

  芽兒卻醒得比他還早,也就大概凌晨五點的光景,屋外的天還混沌未開,拓也被尿憋醒,正打算起身坐起,睜眼時卻叫一旁立著的孑孑人影嚇了一個哆嗦,還好南方的晨光總是充沛,也能以星星之火速成燎原之勢,在淡淡的光影描摹中,他總算看清了眼前的人兒,除了芽兒還能是誰?但她雙眼又漲又紅,顯然昨夜睡得并不安妥。

  “你怎么那么早就醒了?”他問了句。

  “大叔,天亮了,我們快點出發(fā)去烏鎮(zhèn)吧。”

  拓也知道芽兒心急,但沒想到卻是如此心急。她的膝蓋還有傷,腳下每一步都是對傷口的糾纏廝磨,可一天的路程,叫她不吃不喝,不停不歇的勁頭,半天腳力就到了。

  兩人終于氣喘吁吁地登上烏鎮(zhèn)某個石橋的時候,拓也只能雙手扶膝暫時緩一緩神,心臟突突突地跳得如機關(guān)槍發(fā)射,但見芽兒臉上也是潮紅的,不知是透支了體力,還是按捺不住即將和姐姐團圓的心內(nèi)的春光。

  芽兒安心地在石階上坐下,猶如一株小苗在泥堆里扎了根。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單剩了一只鞋子的腳丫,自然而然地把光著的那只腳藏在了另一只腳后。途中她們遇見了鄰縣的難民,被官和匪兩面夾擊,芽兒不容分說拽著拓也一陣猛跑,連左腳的繡花鞋跑掉了也不自知。在她心里,一切都是次要的,能和姐姐重逢才是主要的。

  懷著這般的憧憬,芽兒在橋上一等就是三天。

  可姐姐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拓也在附近的客棧住了下來,他勸了芽兒不下三五遍,要她到房里來等,畢竟烏鎮(zhèn)的客棧都是千篇一律的木屋矮房,二層閣樓上推開窗,就近的幾座石橋都能一覽無余。芽兒執(zhí)拗得很,非要守死在橋上,仿若一個不經(jīng)意的拂身,就能與姐姐失之交臂一般。

  拓也勸不動,只能買了食物一日三次往橋上送。終于到了第三日,懷揣的希望被一點一滴地蠶食,只空余了絕望,芽兒憔悴不堪地自枯坐了三日的石階上站起,因為久坐而麻痹的神經(jīng)叫她險些趔趄而摔落石橋下。與她正面相對的拓也扶住了她,聽她低聲呢喃著,“大叔,你能不能幫我到附近去找一找我姐姐,我姐姐叫月兒,長得和我很像,比我高一些,你要是看到她肯定能一眼就認出來?!?p>  拓也循著芽兒的描述在烏鎮(zhèn)上下轉(zhuǎn)了轉(zhuǎn),其實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只要芽兒死了等下去的心,就把她領(lǐng)養(yǎng)成為義女,以后有她一道兒采風(fēng),作畫,應(yīng)該能給自己不少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因為篤定了這般的心思,他自然只是敷衍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大抵只是做些表面文章。

  又是一日過去了,在漫長的等待中,芽兒已經(jīng)形容枯槁,嘴巴也干如涸澤之魚?!把績海苍S你的姐姐沒有找到這個地方,看樣子她不會來了。”拓也再次勸說,同樣的話,他說了不下三遍了,可芽兒依然左耳進右耳出,眼神呆滯,如同木雞。

  橋上之人往來絡(luò)繹,看著這對神態(tài)怪異的‘父女’許多人也只是匆匆一顧,只有一人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后默不作聲地揮手一呼,幾個粗漢就一擁而上了。

  芽兒還低著頭,不知想些什么,一只粗厚的手掌攀上了她的肩,芽兒不經(jīng)心地抬眸,忽然就愣住了,來人的五官輪廓都熟悉可辨,分明就是...

  芽兒后撤了一步,躲在拓也的身后,只聞為首的粗壯漢子色厲內(nèi)斂地說道,“你果然在這,叫我們好找?!?p>  芽兒的雙手緊緊攥著拓也的衣袖,又瑟瑟發(fā)著抖,拓也似乎有些明白了,便替她作聲問道,“你們想干什么?!?p>  粗壯漢子沒有立即作答,只是把手伸向拓也身后的芽兒,說,“我們想干什么,宋芽兒最清楚,她的姐姐宋月兒說她們姐妹約好了在這見面,現(xiàn)在你姐姐已經(jīng)叫別人帶走了,也只能拿你來抵你父親欠下的賭債了,宋芽兒,和我們走吧?!?p>  粗壯漢子的手越是向芽兒靠近一尺,芽兒越是退縮一丈,但聽罷他關(guān)于姐姐的說辭之后,芽兒忽然就從拓也的遮蔽下冒出了頭來,眼前這個陰險男人的面孔中突突突地朝外說出的那些話,她宋芽兒一個字,一個標點都不信,但心內(nèi)排斥著,嘴上又拾口問,“你既說我姐姐已經(jīng)叫人帶走,她又怎么可能告訴你我們在此見面的事?你分明就在說謊?!?p>  粗壯男子因這反問一怔愣,之前宋月兒被兩個文明人用一塊金表換走,這筆買賣當然不虧,但宋芽兒并不知情,且是漏網(wǎng)之魚。他思量著月兒定是和芽兒約好了碰面的地點,所以一路尾隨月兒來到了這烏鎮(zhèn),說不定能在芽兒和月兒碰面前截個胡,把芽兒帶走,也還能再賣個好價錢,誰又會嫌兜里的錢多呢!

  沒想到暗中陪著月兒一等就是三五天,他也失了這耐心??蓜倧那耙欢螛蝾^上下來,不過才走了幾百米,就能在這個橋頭遇見宋芽兒,這不是有如天助還是什么?謊話隨口一縐便出了口,芽兒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倒是聰明,一下就聽出了破綻,眼下也只有將計就計了,“那是你姐姐用你的消息換了她自己脫身,我們沒從她身上拿到一分錢,自然這筆欠款就該全數(shù)找你討要。”

  芽兒本是不信,但三四天杳無姐姐的蹤跡,叫她動搖了,她竟失了語,想著既然命運注定如此,倒不如來個干脆。她的身子朝外移去,大有自投羅網(wǎng)的意思。

  拓也一把抓住了她!芽兒也是未曾料到,拓也竟挺身而出,問,“宋芽兒她們家欠了你多少錢,我替她還就是了?!?p>  粗壯漢子一聽是個異鄉(xiāng)口音,心里咯噔了一下,外國人可不好惹,他們大多數(shù)就算沒錢,也是有些權(quán)勢的,別到時候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這位爺,”粗壯漢子賠著笑,“這是我們和宋芽兒之間的帳,我和她算就行了。”

  拓也把芽兒拽了個趔趄,又叫她躲在了自己身后,“芽兒現(xiàn)在是我認養(yǎng)的女兒,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說個數(shù),我把錢給了,你就滾吧?!?p>  粗壯漢子和身后的小嘍啰面面相覷,短暫的思索后,顫巍地伸出了兩根手指,“這位爺,如果你真的要替她還了這筆債,那就給兩百大洋?!?p>  拓也遲疑了幾許,兩百大洋并不是小數(shù)目,甚至可以說是他全部的家當,他的手頭還沒有寬裕到可以愛心泛濫的地步,如果說能有什么非要救宋芽兒的理由,恐怕也就是她隱隱散發(fā)的繪畫天賦以及自己孤注一擲的豪賭罷了。

  粗壯漢子見拓也沒了動靜,便伸手去拽芽兒,芽兒低著頭,沒有去看拓也,她是個倔強又極度自尊的女孩,絕不想因為眼眸中透出一分一厘的可憐之態(tài)而左右了拓也的決定。

  “慢著?!蓖匾步K于開了口,“我這里正好有張兩百的銀票,拿了錢就快滾,別讓我再看到你?!?p>  粗壯漢子的臉上展了笑顏,盯著拓也自內(nèi)襯口袋掏出銀票,甩落在他臉上,他順著銀票的飄零躬身去拾,再抬頭時,拓也和芽兒皆已消失不見。

  拓也大步走在前頭,芽兒則慢步跟在后頭,他們穿過一個巷子,只想著離開那個地方,卻不知要去哪個地方。無人問津的空巷顯得悠長不見底,芽兒忽然問,“你為什么救我?兩百大洋不是個小數(shù)目。”

  拓也止步,回頭,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小丫頭有著與她年齡格格不入的成熟,問話也是一針見血,叫他不用虛以委蛇,免去了許多彎彎道道的思慮。

  “你覺得我是為了什么?因為你有被救的價值?,F(xiàn)在我救了你,以后你就要好好聽我的話,不過你放心,我和那些人不同,他們想要的是你的身體,我想要的只是你的才華?!?p>  芽兒明白了,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搭救。不知道是不是總比姐姐月兒差了一丁點兒的幸運,似乎很多相同的事發(fā)生在她們身上,都會有迥然的結(jié)局。她深信姐姐安然脫了險,那些人才會迂回來找她抵債。這樣也未免不好,姐姐有個不錯的歸宿,至于她,總歸做不到忘恩負義,莫不如就遂了這命運,得過且過吧。

  “芽兒愿意跟著你,父親?!备目趩就匾哺赣H時,芽兒的口吻波瀾不驚,對于那個人,那個自私懦弱,把她們母女三人毀于一旦的男人,她也從未開口喚過他一句父親。不是她不想,是他不配!奶奶離世前的嘴臉,眾人對于她‘災(zāi)星’的嘲諷,那個男人冷漠又閃躲的眼神,自此以后就一筆勾銷了吧,她頭頂上的宋姓,不要也罷!

  拓也帶著宋芽兒離開了烏鎮(zhèn),他本就是個居無定所的浪人,只狂熱于作畫。而芽兒也隨遇而安,他們的性子倒是很相投,所以一開始,兩人的關(guān)系自然是融洽的。拓也教芽兒作畫,如何展墨,如何下筆,如何構(gòu)圖,幾乎傾囊相授;芽兒也學(xué)得仔細,她自娘胎里帶出來的聰慧甚至叫拓也妒恨,這般伶俐,每每只需一點就通,且畫風(fēng)并不一味承襲古人,而是自成一體,想法頗豐。

  他們倆的足跡自南而北,綿延數(shù)千公里。直到在哈爾濱,拓也偶遇老鄉(xiāng)井上小野,得知拓也一直以作畫為生,小野拍了拍大腿,有些相見恨晚的懊惱,“拓也君,你一定猜想不到我現(xiàn)在做什么買賣。我告訴你,你遇到我,真是太幸運了?!?p>  拓也自然不明所以,順水推舟地猜度道,“難道小野君有什么好的生意介紹給我?!?p>  井上小野撫掌大笑,道,“明天你帶幾幅畫過來,我這里有一大批買家,就想要一些高品質(zhì)的中國畫,這生意與其讓那些不入流的中國畫家賺去,當然不如給你這個老朋友。等畫賣得多了,不僅你的腰包能賺得鼓鼓的,回到日本也會有大把的人歡迎你?!?p>  拓也的眼睛放了光,當初他背井離鄉(xiāng),不就是因為在老邁的父親眼中,他一無是處,作畫也被當作浪費生命的行為。若是能衣錦還鄉(xiāng),誰還愿意一把年紀了依然漂泊流浪。

  “好,我明天就帶一些我的畫作過來?!彼麧M口答應(yīng),又問,“只要中國水墨畫嗎?西洋畫要不要?”

  “只要是一些中國采風(fēng)寫生的畫,有多少要多少?!?p>  拓也精神大振,回家后不吃不喝地挑揀了幾幅自己眼中的上乘之作,而后一眼瞥見了芽兒幾日前完成的《春游圖》,也隨手撿入,放置在了一起,隔日就送到了井上小野的府上。

  小野君打著呵欠,睡眼朦朧地一一瀏覽著拓也送來的畫,誰能想到拓也是個實心眼,昨日不過簡單說了說,今晨就火急火燎地來叩門,擾了他的睡夢,若是些精良之作也就罷了,可連續(xù)看了幾幅,小野實在是打不起精神來,連眼睛也快要瞇成一道縫兒。

  “怎么樣?小野君,能入你的法眼吧?”

  小野醒了醒神,敷衍地笑了笑,然后慢條斯理地拿起最后一幅《春游圖》端詳。他的眼里突然多了一束光,像是疲乏的人在漫天的雪地里找到了燭火,一瞬的溫暖侵襲而來,連昏昏欲睡的神思也抽離了,只剩嘖嘖稱嘆,“花下美人,又俏又羞,好畫?!?p>  拓也擰著脖子伸長過去一探,原本情不自禁泛上的笑結(jié)痂在唇邊,直問,“小野君喜歡這幅畫?那之前翻看的幾幅呢?有喜歡的嗎?”

  小野的視線落在畫上,連余光也沒有睇予拓也,“好畫一幅就夠了,這幅畫我收了,別的就請拓也君帶回去吧,那些畫和現(xiàn)在市面上的垃圾沒有什么區(qū)別。拓也君以后就按《春游圖》的風(fēng)格往我這里送畫。我這的買家都是些精英人士,對畫的要求很高。拓也君不用計較數(shù)量,只管畫出一些高質(zhì)量的畫,價格我也給得公道,絕不會虧待了你。”

  拓也心思游離,許久才恍惚地答了個“是”,然后告辭。

  回家后的拓也如脫胎換骨,進門就掀翻了桌案上的茶杯,而后見什么摔什么,暴怒得比獸斗中的獅子還可怕。當時宋芽兒正在洗畫布,抬眸看見此景,自是怔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拓也豈會對她視而不見,大步子走近之后,抬腳就踢翻了芽兒端前的水盆,水花四濺,迷了她的眼,她也不敢及手去擦,因為拓也已然拎著她的衣領(lǐng),把猙獰扭曲的臉湊近,喝道,“你不是不想做宋芽兒嗎?我這就成全你,以后你更名叫雪奈子。你們中國人不是最講究名正言順嗎?我去給你辦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讓你成為至高無上的大和民族的人。你滿意嗎?”

  芽兒明白,拓也怕是在小野處得了不痛快,所以才來尋她的不痛快。與其多說多錯,倒不如以點頭作答。拓也卻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原本只是拎著她的袖口,如今卻換手掐住了她的喉嚨,把她的臉迫成了紫紅色,且嗆聲猛咳,而他則朗聲大笑,說,“他們喜歡你的畫,你高興吧?既然這樣,你以后就乖乖地給我畫,他們要多少,你畫多少,你的畫都是我的,連你也是我的,你這輩子都別想逃?!?p>  拓也怒目圓睜,芽兒甚至能窺見其中如蛛網(wǎng)般密布的紅血絲。雖然被限制了呼吸而口齒不清,但她依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念道,“雪,雪奈子一,一切,聽憑父親,父親大人安排?!?p>  拓也松了手勁,見雪奈子自墻面上滑落,如秋葉凋零。他俯下身,伸手去摸她的頭,感受著她的顫抖和抵觸,說,“只要你聽我的話,替我賺錢,你和我都能好過。如果你想逃,或者不聽話,我絕不會讓你好過?!?p>  雪奈子滿目含淚,只要一個撲閃就能滑出眼眶,可依她的性子,寧愿憋出內(nèi)傷也不會用眼淚服軟。她微微抬頭,直面拓也的面孔,道,“雪奈子明白?!?p>  他們很快就搬了家,倉促得甚至來不及把拓也多年的心血收妥,只在深夜里付之一炬。兩人背上包,就著月色悄悄離去,亦如他們曾悄悄地來。之后,他們便久居于上海弄堂,拓也再也沒有執(zhí)過畫筆,每日皆醉生夢死,雪奈子的畫賣得越好,他的心里越不痛快,可不痛快又如何,除了能對雪奈子動輒打罵之外,他也只能一面聽著不明真相的外人對他須臾奉承為水墨畫大師,一面發(fā)了瘋似的斂財。才華,清譽,那些他曾經(jīng)看重的,而今看來只是虛無縹緲,只有握在手上的錢和權(quán)才是實的,只有錢和權(quán)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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