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半一到，女清潔工們三五成群地來了，她們年齡在三四十歲，長得環(huán)肥燕瘦參差不齊，卻無一例外地臉上帶著笑意，她們的笑意那么明顯，然而因為醫(yī)院特有的肅穆氛圍，她們的笑意又收斂得恰到好處，那是一種自足的、單純地因為身體健康、因為生活平靜而綻放的祥和的笑容。她們并不抬頭看那些可憐的孩子和家長，因為在醫(yī)院，任何刻意的注視都像在挑釁一般；而面對老鄭，她們偶爾會不由自主地多看一眼。作為保潔科唯一的男人，長相堪比金城武又恰好單身，科長馬大姐對老鄭的個人問題十分關心，然而這個“保潔科的金城武”卻固執(zhí)地回避著所有人的目光。
“二組的那個小何，對你好像有些意思。”四下無旁人時，馬大姐直接對老鄭說重點，她瞪著滿含笑意卻敏銳的眼睛，看著老鄭的反應。
“馬姐，我暫時不考慮個人問題?！崩相崒︸R大姐憨笑著說。
“小何雖然離了婚，但是你看她的狀態(tài)：每天化妝上班，眼影眼線齊活兒，眉毛細細長長，一點點唇彩。從來沒人見她滔滔不絕地說話。馬大姐也是女人，到了小何這樣的歲數(shù)，追求美又不浮躁、還有些姿色的女人，哪兒找去？”馬大姐說著說著把自己也感動得眼眶一熱，她一定神的功夫，再看老鄭，他已經(jīng)邁開大步干活兒去了。
老鄭的工作范圍不小，包括兒童急診室大廳、通往二樓的樓梯間和二樓住院部的兩間病房。急診室大廳的墻壁刷成淡藍色，惟妙惟肖地畫了一些小刺猬、小海豚、海洋球，沿著墻放著一排墨綠色的沙發(fā)，那色彩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每一個入院人的心情，那是平靜的、有希望的綠。也許是因為這美好的色彩搭配，沙發(fā)上那些帶著孩子的父母們、爺爺奶奶們、外公外婆們臉色是如此地平靜，小一些的嬰兒，他們便珍寶一樣地抱在懷里；大些的孩童，他們便把他們圈在臂彎里，那一雙雙烏黑發(fā)亮的天真的眼睛，是全家人的希望。每當這時候，老鄭就想起朗朗，想起朗朗，老鄭就移步到空無一人的樓梯間里，把一樓到二樓的二十六級臺階擦得一塵不染，然后來到二樓的朝向陽光的兩間病房里。
對老鄭來說，陽光是稀罕的東西。秋日的陽光透過兩米高的大窗戶照進房間，房間里擺放著兩張一米寬的小病床，上面鋪著印有棕色小熊的藍被單。每個病房里恰好各住了一個小朋友，一號病房里那個五歲的小女孩，得了急性肺炎；二號病房里昨天下班時還沒人，現(xiàn)在卻靜靜地睡著一個大男孩。老鄭清掃垃圾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輸液單，十二歲男孩，腸細胞淋巴結炎。老鄭只看一眼，便匆匆地走出去，這個男孩和朗朗一樣大。
每天例行的清掃工作完成以后，別的清潔工都回到辦公室里喝起熱乎乎的茉莉花茶，老鄭卻瞇眼站在醫(yī)院后花園里金色銀杏樹下，深情地看著出門曬太陽的孩子。孩子是醫(yī)院的主角，他們穿著病號服、小臉慘白，有的貪婪地仰起臉向著太陽，像一朵脆弱的向日葵，即使被風霜打掉幾片嫩黃的花瓣，也固執(zhí)地仰著臉；有的輕輕地彎腰撿起一枚枚刻滿了風霜的黃葉，繼而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般把他們愛惜地握在手里，帶回病房。老鄭默不作聲看著這些貪戀陽光的孩子，他就這么站在樹蔭里遠遠地看著?！八麄兪嵌嗝葱枰柟庋?。”老鄭默默地慨嘆，然后老鄭就會覺得他雙腳踏著的土地傳來陣陣冰冷，從腳一直冷到頭，老鄭直到站在樹蔭里太冷了，然而老鄭忍受著這份冷，仿佛他一旦站在陽光下，就搶占了孩子們僅有的那點陽光。銀杏樹榮枯兩季，造物主讓自然界每天都有變化，不斷地帶給人驚喜，然而這變化實際上悄悄藏在輪回里，就像你知道銀杏樹經(jīng)歷過最盛大的燦爛之后，就要走向凋零，這是規(guī)律。如果人的一生也像草木，那該省掉不少麻煩，可是人的一生，除了奔向永恒的睡眠一件事，還有什么是確定無疑的呢？老鄭抬頭看樹的時候時常這么想，他便又想起朗朗念書的樣子：“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崩相嵥妥吡艘徊缬忠徊缟埢罨⒌暮⒆?，絕大部分是生龍活虎地回了家，也有一些安然地永遠睡去了。這就是老鄭的生活，他安然地看著，有時也會發(fā)呆，仿佛陽光給他注入了懶洋洋的氣息，讓剛剛進入中年的老鄭，像一頭草原上讓了位的雄獅，只是看著，蕓蕓眾生的風光和落寞，都與他無關。
天氣越來越?jīng)?，出門的孩子越來越少，也許是時間不對，今天的小公園里，只有長椅上有一個達人陪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男孩戴了一頂淺藍色的毛線帽子，小臉紅撲撲的，仿佛是失樂園里被亞當和夏娃垂涎已久的智慧之果，老鄭知道這是發(fā)燒的跡象。然而小男孩的氣色卻非常不錯，他坐在長椅上，兩條垂下來的小腿還差一截才能夠到地面，他就把懸空的兩條小腿悠悠地蕩來蕩去。他的腿十分放松，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寫滿了機靈，他坐在身邊的、和自己眉眼十分相似的大人。老鄭知道那是他的媽媽。
“我要用海盜的勾子手把你的船打翻，然后你就掉到海里，讓水淹你！”小男孩的胸脯，因為自己的急切而變得一起一伏，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了。
“那我就爬上大魚的背，讓它用魚尾巴扇你！”他的媽媽努力壓著笑，和小男孩演下去。
“我開著直升飛機，往地上扔炸彈，用炸彈炸你！”
“那我架好高射炮，用炮彈打你?！眿寢尯芸旎貞?，有些樂不可支地看著兒子的反應。
“我要變成一只巨大的蝴蝶，用翅膀扇你！”小男孩的臉越來越紅，他沉浸在關于暴力、勝負等等男孩剛剛開始萌芽的意識里，急切地想著對付媽媽的招數(shù)。
“那我就變成更大更大的蝴蝶，緊緊地抱住你！”
男孩聽到這里，簡直大吃一驚了。
“為什么要抱住我？”男孩問。
“因為我愛你呀?！?p> 男孩震驚地停下自己蕩著的雙腿，眼神中流露出溫柔和愛，一下子撲進媽媽的懷抱里。
這是兩年來，老鄭聽到的最美的秋日童話。老鄭記住了男孩名字叫圖圖。這時候，老鄭就抬起頭，看著亭亭如蓋的銀杏樹，想起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