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帝后所居的慶云殿位居建木九丘之昆吾丘上,殿中有一碧潭,為建木朝露匯聚而成,亦被稱為華胥國的清心池。
清心池水清漣,可照人心,是華胥國的圣泉。
冉讓陪同母親坐在池邊用膳,將十八年經(jīng)歷之事如實細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你遲遲不歸并非留戀那只小狐貍,而是另有緣由的?”帝后花青若坐在水榭之中,一雙明眸凝著一汪清池,并不看兒子。
“近兩年墨黎靈識渙散,兒臣未查明緣由實在不敢輕易動手,因此只能用定神珠維系‘他’的元神。兒臣本打算將墨黎送到巫咸國大巫祝手中,學(xué)些巫蠱之術(shù)固氣凝元,待成熟之后再將她交出,是兒臣思慮不周,令母后擔(dān)憂了?!?p> 花青若淡淡一笑,嘴角眉目盡是傾城絕色。他的母親是這四海八荒第一美人,都說帝后一笑山河傾,可冉讓從小在母親身邊受教,卻從未見母親真心笑過。
花青若起身走到清心池畔,一片冷月之下她華貴的碧色衣袍如平丘遺玉,微風(fēng)輕柔,吹散了她傾城容貌上掛著的一滴淚珠。她下了決心,閉上眼睛,碾碎了星辰眼眸中最后一絲溫度,突然冷眼對身后的兒子說:“既是如此,便過來飲一杯清心圣水吧?!?p> 冉讓看著母親的背影,面容依舊,只那只放在桌上的手默默收成了拳頭。小時他就總是望著這個站在清心池畔的背影,孤寂而又單薄,然后對他說:“過來飲一杯清心圣水吧?!?p> 清心清心,清的便是那七情六欲。
冉讓走到母親身邊,同她并肩立于池水旁邊,靜靜凝視著這潭圣池,黑眸若古井一般。
對華胥國人來說,這是只有重大節(jié)慶才可飲用的忘憂泉,于他卻如鴆酒。從小到大,他便常被母親泡在池中,剔五情除六欲,只因那一句“華胥國人不該有私情”!
耳畔再一次回蕩起無辜孩童的慘叫,孩子大聲喊著:“七皇子救命!救救連哥兒!”
那時,小小的冉讓跪在母親殿前七天七夜,苦苦哀求:“是孩兒自作主張,是孩兒自己要跑去找夜兒的!與連哥兒無關(guān)!求母后責(zé)罰孩兒!求母后放過連哥兒!”
整整七天七夜,卻只換來母親冰冷的一句話,她站在他跟前,對他說:“讓兒,你可知道,為君者該是什么樣子?”
他重重地向母親磕了一個響頭:“為君者食民膏脂,受民敬仰,應(yīng)有俯瞰眾生之姿,不應(yīng)感情用事,更不應(yīng)因私殉公!孩兒知錯!孩兒不該以皇子身份脅迫連哥兒幫助孩兒去看弟弟!可連哥兒是孩兒的朋友!連哥兒無罪啊母后!”
“朋友?”花青若將他扶起,神色雖溫柔,可言語卻冷得令冉讓心顫,“讓兒,你記著,若想站在頂峰,做那獨一無二之人,便不能有朋友,不可戀女色,只有時刻保持清醒頭腦之人,才配得上華胥帝位!那連哥兒,你既拿他當(dāng)做朋友,那便是他的罪!母后要讓你永遠記著今日之痛?!?p> 那一夜,連哥兒滿門被誅,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連宋一族從此徹底被淹沒在了歷史的塵埃里,再也無人提及。從此這四海八荒便無人敢與冉讓稱兄道弟,而他,從那日起便整日被丟進清心池中,清一清心智,將所謂的情欲抽筋洗髓一般一絲絲地拔除出來。
冉讓的親生母親,用一族性命教給他了一個道理——華胥國七皇子不可留情!哪怕那只是君子之交,但凡“情”字,便是七皇子成王路上的絆腳石!
往昔種種,歷歷在目。冉讓突然清淺一笑,笑意還未達嘴角便冷了下去:“母親不信我,所以才引那兩個雨師國的小巫前去截殺我和阿黎的商隊?”
“不錯?!被ㄇ嗳舫姓J得坦然,“雖說你與那狐貍只待了十八年,但還是謹慎些好,不要因為一個女子誤了大事?!?p> 花青若話音未落,冉讓已催動靈力,手中結(jié)成一只冰杯。
花青若見狀花容失色:“讓兒!你怎可在這華胥國中使用御水之術(shù)!”
華胥族修習(xí)火靈,若是被人瞧見華胥國七皇子竟能驅(qū)使水靈,那一千三百年前的八皇子之亂便要重新上演,花青若怎能不怕?
冉讓不答,只用手中冰杯舀起一汪清水,一飲而下,隨手將杯子丟進了池水之中。
他對母親深深行了一禮:“如此,母后可放下心了?”
“……讓兒,你……”
“時候不早了,母后早些休息,兒臣告退?!?p> “讓兒!”花青若叫住兒子,走到他跟前,見他飲水之后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她輕輕摸上他的臉,“不要怪娘……”
冉讓對母親淡淡一笑,笑容謙和有度,請安退了下去。
花青若望著兒子漸行漸遠的背影,獨自站在清新池畔,這一千三百年來,她早已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像這樣目送這謙遜有禮的背影離開,這飲了清心池水之后無懈可擊的完美卻像一把刀子,將她的心一刀刀割開,鮮血淋漓。
花青若突然笑了起來,她越笑越覺得可笑,笑到最后不禁彎下腰笑出眼淚來,盈盈池水映在她慘白的面容上,她緩緩將手探入水中,白皙的指尖方一碰觸水面便被那清心之水灼得通紅。
她猛地站起,瘋了一般指著那建木圣樹大罵:“華胥母神!你植下這一顆建木,引出這一泓清泉,告誡我族人洗盡鉛華,你可曾料到,在你隕落之后的這千萬年,你的子嗣也會為爭帝位兄弟相殘,君王猜忌臣子,臣子結(jié)黨營私,君不君,臣不臣!如今的華胥已然成了最污濁不堪的地方!華胥族人心污穢,可憑什么!憑什么要獨獨讓我的孩子受苦!憑什么!”
景云宮前,風(fēng)焱歸來便得知冉讓被圣后傳召,站在宮外迎候。一襲玄紫色衣袍自月光下緩步而來,扶桑跟在身后。
“殿下!”風(fēng)焱趕忙跑過去,在冉讓跟前略一行禮,剛要說話,冉讓卻突然捂住心口,一道鮮紅自口中淌了出來。
扶桑、風(fēng)焱大驚失色,趕忙將冉讓扶進屋內(nèi)。
“怎么回事?不是去圣后那里用膳嗎?怎會受傷?”風(fēng)焱將扶桑拉到一旁詢問。
“殿下……殿下飲了清心池水……”
扶桑話止于此,風(fēng)焱卻如遭雷擊一般,猛地后退了半步,眼里帶著難以置信:“怎會……殿下……殿下這是對那只狐貍……動了情?”
扶桑急急將風(fēng)焱嘴捂住,風(fēng)焱卻急了,一把將她的手拿開:“若非如此,殿下就算飲一杯清心池水也不止心傷至此!這……圣后也知道了?”
扶桑趕緊搖頭:“殿下飲了水便離開了,帝后什么都沒見到。風(fēng)焱,殿下既已飲下清心圣水,這份心緒便已被斬斷,你我權(quán)當(dāng)無事發(fā)生,切不可再同任何人提及!”
風(fēng)焱自帷幕后朝冉讓看去,此刻他躺在床上,面容安詳,似乎那圣水已經(jīng)發(fā)揮效力,灼心之痛也漸漸褪去了。
“他……竟對那狐貍動了情?”風(fēng)焱依舊有些難以置信,“這華胥國中多少神女仰慕殿下,當(dāng)初那流芳神女在他身邊為婢五百年都不曾打動他分毫,怎么區(qū)區(qū)十八年,殿下竟被一只狐貍……”
扶桑立即打斷了他:“不要再說了!無論殿下對那狐貍有情或無意,如今都已成了陳年舊事,明日殿下還是原來的殿下,你我最好都將今日之事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