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劇院風波
羅薩雷斯島,西島大劇院。
在近百年前,歌劇話劇等藝術表演,還是僅僅供貴族們享受的娛樂。但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和時代的變遷,如今眾多劇團已經(jīng)開始走入民間,將這項娛樂帶進了平民世界里。即使是普通市民,偶爾也可以用多余的金錢來買上一張門票,進入貴族們所投資建設的劇院,欣賞上一次美妙的演出。
在娛樂方面,羅薩雷斯島從來都走在帝國乃至整個大陸的前方。雖然整個南水地區(qū)的經(jīng)濟持續(xù)下滑,但只要羅薩雷斯島的財富還未揮霍殆盡,西島大劇院就是各地劇團最青睞的舞臺。
鈴蘭在納西索斯的時候貴為公主,卻很少和貴族們一起看歌劇,她更多時間都在小酒館里,享受吟游詩人們給她帶來的平民表演。但是短短十幾天里,鈴蘭已經(jīng)來過兩次西島大劇院了,月季大公親自帶她到這里,陪她一起欣賞南水劇團帶來的傳統(tǒng)歌劇。
然后今天是第三次。
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鈴蘭這次并沒有以女皇的身份前來。在西島大劇院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就是所有演出都要分“高等”和“低等”,這里的高低便是對應演出服務的對象。那些羅薩雷斯島的貴族老爺們絕不會出現(xiàn)在“低等”的演出場合,同樣,那些平民們也無法買到“高等”場次的門票。
今晚,這里將要招待的是平民。
這次登臺的是一個新成立不久的劇團,名叫“冬語劇團”。因為資歷尚淺,它并不太受到貴族老爺們的青睞,但在平民之中,它卻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劇團。
這是一個冒著戰(zhàn)火在帝國各地巡回演出的劇團,它演出的劇目只有一個,那就是《東方之戰(zhàn)》?!稏|方之戰(zhàn)》的劇本由劇團自己所寫,講述的正是鈴蘭女皇在流落東方之后,建立起自己一支軍隊,并最終打敗奧諾瑟拉王國的故事。
鈴蘭想看一下故事里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形象,也想看看廣大平民們究竟如何看待這個形象,這就是鈴蘭選擇在今晚前來西島大劇院的原因。
此刻鈴蘭已經(jīng)從白水宮消失了四個小時,想必月季大公和他身邊的仆從們已經(jīng)陷入了混亂之中。不過她并沒有打算離開羅薩雷斯島,等歌劇表演結束之后,她會回到白水宮去,告訴月季大公她今天的有趣經(jīng)歷。
她會告訴月季,自己是因為好奇,去買了張關于自己故事的歌劇的門票。
聽起來就像那些真正的十六歲的貪玩的女孩子一樣。
大劇院的內(nèi)部十分擁擠,觀眾人數(shù)遠超過前兩次鈴蘭來時的情況。
如果這說明了這個劇團的人氣的話,那么看來鈴蘭今晚來到這里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少女緩緩睜開雙目,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在這里,她一無所有,除了懷中的皇后佩劍。”
在一段美妙的獨唱聲中,一個身材嬌小的女演員戴著深色假發(fā),穿著華麗的軍服,帶著精致的仿真皇后佩劍,緩緩登上了舞臺。
今晚的表演正式拉開了帷幕。
整個歌劇分為三段,第一段講的是流落到曦城的鈴蘭如何與曦城領主,紅衣兵團的團長曼珠沙華相識,然后成為朋友。最終曼珠沙華被鈴蘭女皇的才華與魄力所打動,帶著紅衣兵團宣誓向女皇效忠。
第二段講的則是曦城守衛(wèi)戰(zhàn)之后,鈴蘭帶著軍隊進入大草原,然后在她出色的外交下,說服了克洛瓦大酋長苜蓿,最終結成了同盟。
第三段就是經(jīng)典的馬背山之戰(zhàn)了,在女皇的指揮下,已經(jīng)成為近衛(wèi)軍的紅衣兵團力敵數(shù)倍于己的對手,最終在草原騎兵的支援下大敗對手,終結了奧諾瑟拉戰(zhàn)神公主的不敗神話。
整部歌劇情節(jié)跌宕起伏,音樂撼動人心,使得觀眾們的情緒完全被帶入到了劇中。雖然其中大量情節(jié)并不屬實,但鈴蘭也不得不承認單就歌劇來說,它已經(jīng)接近完美。
而且,有誰會不喜歡他人對自己的贊美呢?
在快樂地享受著這一切的同時,鈴蘭開始好奇,究竟是誰創(chuàng)作這樣的歌劇,又是什么力量在讓這個劇團不斷地在帝國各地,冒著危險進行演出。雖然主觀上是為了賺錢,但客觀上來說,這樣的歌劇大大提高了她在帝國中的知名度,使得原本一無所有的她在平民心中有了一定的影響力。
她覺得自己該去見一見這個劇團的老板,好好答謝他一番了。
演出在一片歡呼聲中結束了,按照慣例,在結束之后稍作休息,劇團全體成員將會登臺謝幕,之后可能還會根據(jù)時間再進行一些即興的歌舞表演。
可能是因為觀眾人數(shù)太多的緣故,歌劇一結束,劇院里就變得無比嘈雜起來。人們開始四處走動,結果反而使得場內(nèi)更加擁擠,整個秩序都陷入了一片混亂。
鈴蘭當然也避免不了,在混亂的人潮之中她也只能盡量地守住自己的位置。山茶和蘆葦站在她的兩邊,努力地保護著他們的女皇。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仆童出現(xiàn)在了鈴蘭的面前。他看上去像是冬語劇團的工作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了這里。鈴蘭一開始沒有在意他,但是這個仆童直接上前,拉了拉鈴蘭的袖子。
“納西索斯的大小姐,納西索斯的大小姐?!逼屯绱撕暗?。
鈴蘭轉過頭看他,而山茶更是吃了一驚,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這個不起眼的仆童何時來到鈴蘭身邊。
“我們老板說,她的那一車紅茶已經(jīng)賣完了,夜里非常危險,懇請您盡早離開?!逼屯^續(xù)說。
山茶和蘆葦不知道這個仆童在說什么,鈴蘭一開始也以為這個孩子是認錯人了。
“夜里非常危險,請您盡早離開?!笨粹徧m沒有反應,仆童又重復了一遍。
鈴蘭突然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不對勁。
她向四周望去,除了到處都是混亂不堪的景象,其他什么也看不出來。
“請從側門離開,納西索斯大小姐,愿遺跡眾神與您同在?!?p> 聽到仆童的這句話,鈴蘭回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消失在了人群當中。
“從側門出去,快!”鈴蘭當機立斷,對山茶和蘆葦命令道。
在密集的人群之中,高大的山茶在前方開路,而鈴蘭緊隨其后,蘆葦則負責殿后。因為人群實在太密集,山茶和其他同樣在慌忙亂竄的人多次發(fā)生碰撞,但接受了女皇命令的他根本顧不了太多,只能最快速度地向大劇院側門前進。
這時,鈴蘭才從余光里感覺到,還有幾個身穿黑色斗篷,打扮神秘的人在人群中跟了上來。如果鈴蘭不是往側門,而是向正門的方向走,大概已經(jīng)正好撞入那幾個人的包圍中。
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預感從背后襲來。
在接近側門的時候,一名過路人被山茶撞倒在地,發(fā)出了驚恐的尖叫聲,這引得周圍慌亂的人紛紛將視線投了過來。這一來,山茶和蘆葦兩個東方人相貌的少年就特別顯眼。
鈴蘭穿著斗篷,帽子牢牢地罩在頭上,遮住了她的全部長發(fā)以及上面的近半張臉。比起那兩個異族少年,她似乎沒能引起周圍其他人的注意。
除了一個人之外。
那是一個站在側門旁邊的女孩,她的視線緊緊地盯在鈴蘭身上。
交錯而過的一瞬間,在帽檐的下方、劉海的縫隙處,鈴蘭的視線無意中與她交匯。
女孩的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張大的嘴巴久久無法合攏,甚至旁邊的人撞了她一下,她都沒有回過神來。
“鈴蘭!”當女孩喊出這個名字時,鈴蘭卻已經(jīng)奪門而出。
緊接著,好幾名高大的黑衣人也穿出人群,追了出去。
西島大劇院的側門外面,是一條狹小而黑暗的胡同,它與貧民窟相連,和羅薩雷斯島表面那些寬闊繁華的夜間大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救命——救命!”鈴蘭先是一邊跑一邊大喊,希望引起周圍人們,最好是巡邏士兵們的注意。但結果這里只有三三兩兩歪東倒西的醉漢,以及躺在陰影里的乞丐流浪者,他們大多甚至根本懶得轉頭去看一眼狂奔而過的鈴蘭三人和那群追擊他們的黑衣人。
對他們來說,這種景象早已司空見慣。
于是鈴蘭干脆放棄了呼救,她被迫要與“追兵”們進行一番速度上的較量。
然而,這里并非鈴蘭的主場,迷宮般的街道和水網(wǎng)成為了黑衣人的盟友,鈴蘭的敵人。轉過幾個街角之后,鈴蘭的去路被一條水道擋住了,而周圍又沒看到有夠跨越水道的橋梁。
“下去?!扁徧m果斷地說道。
“我來和他們周旋。”幾乎是同時,蘆葦說。
“交給你了!”
鈴蘭馬上同意了蘆葦?shù)囊?,半秒鐘都不到的時間里,她和山茶相繼縱身一躍,跳入了水中。
蘆葦繼續(xù)沿著河邊的小胡同往更深處狂奔。
黑衣人追了上來,他們似乎聽到了剛才的水聲,一部分舉著火把停在了岸邊,然后朝水里用視線開始搜尋,另外有三個人則緊跟著蘆葦?shù)谋秤白妨松先ァ?p> 蘆葦知道對方一定會分開來追自己。
毫無疑問,黑衣人的目標肯定是鈴蘭。在三個人當中,他和鈴蘭身材差不多,又披著斗篷,夜色之中對方難以辨別清楚,因此黑衣人不會放過他。雖然比速度和耐力,瘦小的蘆葦不是這些黑衣人的對手,但他有自己的策略。
這個策略非常簡單,只要把他們引到遠一些的地方,最好回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然后隨便找一個隱蔽處脫下斗篷,就能從“鈴蘭女皇”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毫不相干的少年。
只是,計劃與實踐總是有那么一點點差距。
因為不熟悉路況,加上夜晚的胡同里過于昏暗,蘆葦踩進了一個水洼里,他腳下一滑然后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他一聲不吭地爬起來繼續(xù)前進,但這一摔使得黑衣人與他的距離瞬間拉近,眼看他已經(jīng)再也不可能甩開他們了。
蘆葦微微側過頭,用余光看向自己的背后。他當然看不清那些黑衣人的臉,但是他已經(jīng)可以看到從黑色斗篷下伸出來的雪亮刀刃。
就在這個時候,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xiàn)了。
一個彪形大漢突然出現(xiàn),揮舞著佩劍從陰影中向三名黑衣人沖了過去,沖在最前的黑衣人雖然避開了劍鋒,但卻被這個彪形大漢撞倒在地。另外兩名黑衣人見狀連忙剎住了腳步,舉起手里的短劍擺出戰(zhàn)斗架勢。
雖然不明白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一切,但這無疑是一個逃跑的機會。蘆葦二話不說向著前方狂奔,一口氣沖過了長長的胡同,進入到一個拐角岔道里面。
這里在黑衣人的視野之外,他正好可以脫下斗篷,只要他再逃回到劇院里,那些黑衣人就不可能再找得到他??墒钦斔@樣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
“你不是鈴蘭?”這是一個少女的聲音,雖然光線暗淡,但蘆葦依舊認出了這一張臉,以及她下身僅有一條腿的獨特標志。
鈴蘭曾經(jīng)告訴過蘆葦這個女孩的名字和身份——丁香,阿澤利亞伯爵的女兒,他一直牢牢地記著。
蘆葦馬上就明白了。
剛剛的大漢正是在西康港口見過的,丁香的隨從。丁香顯然是誤認為披著斗篷的蘆葦是鈴蘭,而且正遭到黑衣人的追擊,于是讓她的隨從上前營救。結果沒想到斗篷下面的竟然是一個東方少年。
蘆葦?shù)挠媱澅淮騺y了,現(xiàn)在他不可能再在這里扔下斗篷逃之夭夭。如果那樣的話,黑衣人追到這里,代替自己承擔危險的就是丁香。
于是,蘆葦將脫到一半的斗篷披回到了身上,重新又朝著來的方向沖了出去。
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壯漢,三名黑衣人先是感到錯愕和驚慌,但他們很快就理清了思路。這個壯漢再強,也不可能是三個人的對手,更何況他們的任務是干掉“目標”,有條件的話根本不需要和這個壯漢糾纏。
于是,三人快速移動腳步,手持短劍分散開來,然后從三個方向向壯漢逼近。為了保護自己,壯漢只能擺出防御架勢,一步一步地退到墻邊。當壯漢站到墻邊之后,三名黑衣人相互對視了一眼,然后拋下壯漢,立刻轉身朝著剛才蘆葦逃跑的方向追了過去。
這時,從拐角處沖出來的蘆葦正好與黑衣人相遇。
黑衣人沒想到“目標”會突然沖回來,一瞬間愣住了。
就在這一瞬間里,蘆葦憑借著自己瘦小靈活的體型,從黑衣人的縫隙間穿了過去。
蘆葦希望黑衣人注意到自己,這樣就能避免他們發(fā)現(xiàn)丁香。
然而,黑衣人的注意力非常敏銳,就在他們準備回身追向蘆葦?shù)臅r候,其中一人又往原方向走了幾步,然后他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形纖細,在黑暗中幾乎看不清臉的女孩,就在拐角另一邊的胡同里。
他們的目標是“兩男一女”中的女孩。如今的眼前三人里,一個是性別不明的人,一個是壯漢,還有一個是女孩。這個女孩明顯是最接近“目標”的任務。
黑衣人吆喝一聲之后,其中一個繼續(xù)追擊蘆葦,另外兩個則留下來,向黑暗中的女孩直撲過去。
利刃從黑衣人的斗篷下面伸了出來。
丁香此時站定在那里。
雖然她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這時,一聲大吼響起,丁香的隨從沖了過來,他與其中一個黑衣人撞在了一起。雖然他的手臂被黑衣人的短劍劃破,但他的佩劍準確地刺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緊接著,蘆葦也回過頭來,他拔出了馬刀主動向黑衣人進攻,但是他的招式輕松地被黑衣人的短劍化解掉。
還有一個黑衣人,正在撲向丁香。
丁香沒能躲過他的短劍,雖然避開了要害,但她還是捂著腰間,嬌小的身軀和她的拐杖同時倒在冰冷的地上。黑衣人毫不猶豫踏步上前,將短劍反握,居高臨下地向丁香刺來。
壯漢隨從也好,蘆葦也好,要救丁香都來不及了。
然而,丁香一點也沒驚慌,這位半躺在地上的大小姐,從身后拔出了一把轉輪手槍。
“砰——”一聲巨響,火光照亮了半個胡同,槍膛里噴射出的煙霧,在狹窄的過道中嗆得讓旁邊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剛才還在向女孩猛撲的黑衣人,一下就向后彈出好幾步遠,然后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倒下去。他的半個下巴都被子彈打得粉碎,滾燙的鮮血在黑暗中濺射了一地。
幾秒之后,煙霧散去。
戰(zhàn)斗雙方的力量對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逆轉。
丁香倒在地上,那位剛才救了她的少年——蘆葦蹲在了她的身邊。而她的隨從,那個壯碩的中年男人則手舉佩劍,守在兩人的身前。
三名黑衣人當中,一個被子彈擊中當場死亡,另一個倒在地上不斷抽搐,顯然也已經(jīng)活不了多久,僅剩下最后一個還站著。
最后的這個黑衣人顯然感到了恐懼,他后退了好幾步,躲到相對安全的距離外。然而他還沒有放棄,因為他仍然握著短劍,死死地盯著這一邊。
接著,黑衣人吹響了口哨。
他在呼叫同伴支援。
遠處,數(shù)個火把在遠處胡同里發(fā)出亮光,向這邊聚集過來。
黑衣人還在等待同伴,不敢貿(mào)然進攻。丁香的隨從卻也不敢拋下丁香和蘆葦兩人,一時之間,雙方就站在那里僵持著。
蘆葦看著倒在地上的丁香,露出了焦急的表情,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掉下來。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開始翻自己一直帶在身邊的小背包。
“不要害怕,我會想辦法給你止血?!彼貌荒敲礃藴实募{西索斯話安撫丁香說。
丁香好像并不需要安撫,她咬著牙,聲音卻非常決絕:“不,先帶我去十七碼頭……”
蘆葦立刻意識到丁香的判斷是正確的,敵人援兵正在趕來,越是在這里逗留就越危險。
“十七碼頭……在哪?”蘆葦問。
“你背我……我來指路……”丁香說。
蘆葦聽了之后沒有猶豫,馬上就把丁香扛在背后背了起來。丁香的身材比同齡女孩更輕盈嬌小,可蘆葦?shù)纳聿囊脖韧g男孩更加纖瘦。他背起丁香的時候,還想要俯身撿起落在一旁的拐杖,結果根本彎不下身去。
“不要了,往前走?!倍∠愫暗?,于是蘆葦再也顧不上拐杖,朝前走去。
丁香的隨從背對著丁香和蘆葦,面向黑衣人一邊保持著防御姿勢,一邊后退。
很快,三人來到了河邊。
在河邊的階梯上,蘆葦背著丁香往下走。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就讓他的額頭上滿是汗水,汗水順著睫毛落下,不時滴入眼睛里,讓他腳下的地面都變得模糊起來。
“就是這里。”丁香說道。
所謂十七碼頭,其實就是河邊一片小小的停泊處,有好幾艘小船靠在岸邊。這些船原本的主人是附近居民,因為戰(zhàn)爭期間船只受到軍方管制,被鏈條鎖在了碼頭上。
“左邊第一艘,我們上船……”伏在蘆葦背后的丁香說。
蘆葦俯下身把丁香放在了船上,然后自己準備上船。但由于他不熟水性,上船的時候沒能站穩(wěn),直直地摔進了船里。因為蘆葦?shù)乃さ?,這艘小船而水面晃動得更加劇烈了。
丁香沒有去管摔倒的蘆葦,立刻向鐵鏈的方向爬了過去。這條鐵鏈上有個巨大的鎖,將船只和碼頭牢牢地連接在一起。丁香趴在鎖前,從衣服里找出一把鑰匙,很輕松地就把鎖打開了。
然后丁香回頭,大聲向岸上的隨從喊道:“流蘇,上船!”
這位名叫流蘇的隨從還在岸上和黑衣人對峙,他一聽到了命令,馬上轉過身,連河岸的階梯都沒有下就朝船上跳了過來,隨著這位壯漢的降落,小小的船體搖晃得更加劇烈。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壯漢的上船,小船將這股沖擊力化作了動力,從岸邊駛了出去。幾乎就在同時,丁香將船邊長長的撐桿,遞給了隨從流蘇。
隨從流蘇接過撐桿,往碼頭岸邊用力一頂,小船再度加速,沖進了小河中央。
從丁香開鎖、到流蘇上船、到小船駛離岸邊,整個過程不過兩三秒鐘,剛剛摔倒的蘆葦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爬起身。
原先與隨從流蘇對峙的黑衣人站在岸邊,似乎已經(jīng)無能為力。
不過數(shù)秒鐘之后,他的同伴趕到了岸邊。面對漸行漸遠的小船,其中兩名黑衣人拿出了小型十字弓。
丁香把一個船槳遞給了蘆葦。
蘆葦在大草原上長大,對水性毫無了解,此刻的他甚至連坐都坐不穩(wěn)。不過他馬上明白了自己應該做什么,在接過船槳之后,學著三葉河上那些船夫的樣子,用力地刨起水起來。
而船的另一側,丁香也是如此。
在一人撐桿,兩人劃槳的配合下,小船繼續(xù)加速。
在快到河道岔口的時候,丁香從水里收起船槳,然后撲到了蘆葦所在的一側,和蘆葦一起劃船。因為兩人移到了同一邊,小船的船體發(fā)生了傾斜,這讓蘆葦幾乎叫出聲來。
不過,在三人的努力下,小船終于轉過彎,駛入了一條狹窄的岔道里。
此刻黑衣人的弩箭恰好上弦完畢,他們將十字弓抬起以瞄準,卻正好只能看見小船拐到了一排建筑物的后面,消失在黑夜的視線之中。
蘆葦一行人暫時安全了。
不過另一邊的鈴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困難。
在本來就狹小的空間里,鈴蘭蜷縮著自己的身體一動不動。山茶在她身前不到一米的位置,同樣也是弓著身子。
冰冷刺骨的水從鈴蘭和山茶的身下流過,浸透了大腿以下的所有部分。
這里是下水道,距離剛才鈴蘭跳河處不到十米。
追逐到此的黑衣人先是舉著火把在岸上等候了一番,然后又有幾個人跳入水中開始尋找,但在夜色中他們都沒注意到這個隱蔽的下水道。數(shù)幾分鐘之后,不遠處的槍聲引起了黑衣人們的注意,緊接著槍聲方向又傳來了同伴的口哨聲,于是他們停止了在水中的搜索,前往同伴處進行支援。
黑衣人離開后,山茶打算往外走,查探一下河面的情況,但是鈴蘭立刻伸手拉住了他。
“等一下再出去?!?p> 在黑暗中山茶看不清鈴蘭的表情,但是從她的命令中感覺到他的女皇相當鎮(zhèn)定。
鈴蘭說:“他們肯定還有人留守在附近?!?p> 山茶點了點頭。
鈴蘭問:“山茶,我記得你說過,你在利利安的時候學過潛水,是嗎?”
山茶再次點了點頭,不過幾秒之后,山茶反應過來在黑暗的下水道中鈴蘭看不見他點頭的動作,連忙回答說:“是的,陛下?!?p> “那你有沒有把握從這里逃出去?”鈴蘭問。
“也許可以……”山茶回答,不過他的聲音不是那么有底氣,“我應該能帶您到對岸,但是更遠的地方的話……”
“不,我說的不是帶我,而是只有你一個人能不能逃出去?”鈴蘭說。
山茶愣了一下,在黑暗中沉默了好幾秒之后,說:“能……”
“那你就逃出去,回去白水宮,向月季大公或者海棠提督求援?!扁徧m說。
“我……”雖然這是女皇的命令,但山茶還是猶豫了。
在這個危急的時候,將女皇一個人留在這陰暗狹小的下水道里,讓她獨自面對危險,并不是護衛(wèi)應有的行為,更不是草原男子漢的作風。
但是在利利安學習經(jīng)歷告訴山茶,執(zhí)行命令的原則終究比男子漢的氣概更重要。
“明白了,陛下?!豹q豫了一下之后,山茶回答道。
說完,山茶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前進了幾步,來到下水道出口處。他回頭向身后黑暗中的女皇行了個軍禮,然后拼命地深吸了一口氣,埋頭潛入河水之中。
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鈴蘭一人了。
羅薩雷斯島大學碼頭。
這個碼頭和剛才的第十七碼頭完全不同。
無數(shù)船只排成密集的隊列,用鐵鏈連環(huán)鎖在一起,固定在岸邊的石柱上。從船只數(shù)量就能知道,這里是羅薩雷斯島一個重要的地方。
蘆葦和丁香、流蘇乘坐的小船擠進碼頭,靠在了岸邊。然后丁香熟練地拿出鑰匙,把船鎖在旁邊的船上。
“帶我回房間?!倍∠阏f。
丁香話音剛落,隨從流蘇就一把將丁香抱了起來,然后一個大步跨到了岸上。
丁香馬上說:“不,流蘇,他來背我,你負責警戒?!?p> 在聽到丁香的要求之后,流蘇把丁香放下,而蘆葦趕緊跟過來蹲下身子,像剛才那樣把丁香背起來。
丁香伸手,越過蘆葦指向前方說:“進去?!?p> 蘆葦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庭院,庭院里到處都是燈光,把庭院中心的花園和周圍一棟棟建筑照得透亮。
在丁香的指引下,蘆葦吃力地邁著腳步,走進了庭院里。他穿過花園里長長的石徑,進入一棟白色樓房,然后艱難地、幾乎是爬著上了二樓。
最后,他們來到一個房間里。
三個人都進入了房間后,隨從流蘇就把門從里面鎖上了。
房間里有一張床,蘆葦把丁香放在床上之后,自己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蘆葦?shù)纳眢w素質本來就不佳,從大劇院一路逃到這里,他沒有停下來喘一口氣,身體早已到達極限。如今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蘆葦緊繃的精神終于松開。洽洽因為此,疲勞感涌上他的大腦,幾乎讓他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隨著大口大口地呼吸,過了好些時候,蘆葦才從黑暗中恢復過來,這時候他才漸漸看清周圍的景象。
小床、衣柜、梳妝臺、紗簾、蜜蠟燈,房間不大,卻被琳瑯滿目的家具和飾品填得滿滿當當。而且從房間的布置就能看出,這是個女孩的臥室。
臥室的主人丁香,此刻就坐在他面前的床邊上。
在蜜蠟燈的燈光下,蘆葦再次確認了女孩的樣貌。
金色的秀發(fā),白皙的臉,精致的五官,水靈的瞳仁和長長的睫毛。
本應潔白,現(xiàn)在腰間卻沾上血污和火藥灰的連衣裙。
裙子下面,一條孤零零的纖細小腿。
正當蘆葦注視著丁香的同時,丁香也注視著蘆葦。
忽然間,丁香把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用和之前不一樣的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歡迎來到羅薩雷斯島大學神學院,這里是我的私人寢室?!?p> 蘆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試著回應,但是不等他開口,丁香就自顧自地往下說:“我知道,你是女皇陛下的隨從?!?p> 蘆葦再次愣了一下。
丁香接著說:“流蘇,把他綁起來?!?p> 不等蘆葦反應過來,一旁的流蘇已經(jīng)一把將他按在地上。面對魁梧的大個子,蘆葦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F(xiàn)在他的臉幾乎貼在了地上,只剩下眼角的余光還能看到高高在上的丁香大小姐。
但是蘆葦仍然掙扎著開口,用不標準的納西索斯話說:“不要叫我‘女皇陛下的隨從’?!?p> 丁香的語氣更加冰冷了,她反問:“難道不是么?”
蘆葦被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但他卻沒有表現(xiàn)出慌張。面對丁香的反問,他說:“我確實是女皇陛下的隨從,但您不應該這么稱呼我,因為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蘆葦,克洛瓦的蘆葦,從今以后可能還會經(jīng)常和您打交道,所以請您記住我的名字,阿澤利亞家的丁香大小姐?!?p> 丁香聽到自己家族名號“阿澤利亞”的一瞬間,丁香眼里似乎有什么閃動了一下。
西島大劇院附近,下水道處。
這或許是鈴蘭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個晚上。
南水的冬天比納西索斯和利利安的溫暖得多,可是這并不意味著它毫無威力。由于空間狹小,鈴蘭被迫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她的雙腿一直浸泡在冰冷的污水里。起初她感到仿佛被無數(shù)鋼針刺扎般的疼痛,隨著時間推移,疼痛漸漸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失去知覺后的麻木。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再這樣下去雙腿很可能會受到不可挽回的傷害。
更嚴重的是,如果一直泡在冷水里,冰冷和麻木會逐步沿著身體向上蔓延,最終奪走她的體溫,奪走她的生命。
這些醫(yī)療知識正是款冬在天平堡時教她的。
想到這里,一絲久違的絕望感,如同污水散發(fā)出的臭氣,在她的胸腔里緩緩擴散開來。即便在馬背山上面對數(shù)倍敵軍圍攻時,也不曾有過這種感受。
上一次體會到的時候,大概還是在千鎮(zhèn)無限王宮的黑牢里。
回想起來,離開千鎮(zhèn)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她沒來得及和山茶、蘆葦他們說。
她原本計劃在大劇院觀看演出后,去著名的羅薩雷斯島夜市里,享受一下形形色色的南國小吃,來慶祝自己的成年。
今天是她的十六歲生日。
黑暗之中,鈴蘭咧開嘴,苦笑了起來:“還以為今年的生日,會比去年在黑牢里過得要好一些呢?!?p> 不知過了多久。
密集的腳步聲在數(shù)條街道上響起,南水的士兵們舉著火把在奔跑。同時幾艘小船順著河道前進,羅薩雷斯島的水兵在山茶的指引下,操控船只向目標位置快速前進。
終于,山茶帶著水兵們來到這個下水道出口處。
在水兵們的幫助下,山茶把鈴蘭連抱帶拖,給搬了出來。
鈴蘭此時已經(jīng)不太清醒了,她全身凍得僵硬,臉色煞白。她的形象落魄到了極點,全身上下都被污水浸透,散發(fā)著不堪忍受的惡臭。別說女皇的高貴和威嚴了,就連貧民窟里的那些流浪漢恐怕都比她要光鮮。
不過,她至少活下來了。
躺在小船上的鈴蘭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滿足地合上了眼睛。
鈴蘭回到了白水宮。
經(jīng)過洗浴,鈴蘭換上了的干凈睡衣,但這并不能改變她的精神面貌,她的健康愈發(fā)糟糕,躺在床上如同病入膏肓的重癥患者一般。
月季請來了羅薩雷斯島最好的醫(yī)生,但直到天亮,醫(yī)生的治療仍舊沒起到太多效果,最后只能建議鈴蘭好好休養(yǎng)。
這段時間里,大公月季一直陪守在鈴蘭旁邊。
醫(yī)生剛剛離開房間,在一旁的月季馬上對鈴蘭說:“陛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氖虑椋M管可以對我說?!?p> 鈴蘭轉過頭看向月季,雖然頭重腳輕、渾身酸軟,但她的意識比剛回來的時候清醒了不少。她凝視了月季大公好一會兒,但是沒有說話。
“對不起,陛下,我一定是打擾到您休息了?!痹录究粹徧m沒有說話,又連忙說,“我這就離開,請陛下好好休息?!?p> “不,沒關系?!扁徧m這時開口說,“打擾我休息的不是您,而是這些士兵,能讓他們也離開嗎?”
這句話一出來,月季立刻掩飾不住羞愧,低下了頭。
鈴蘭的床邊的確只有月季一人,稍遠的地方是正在站崗的山茶,而再遠一點的地方——房屋的門口、窗邊,外面的庭院里,有著數(shù)名全副武裝的水兵。
在房屋的大門外側,更是多了一套厚重的鐵鎖。
如此的看守力度,已遠勝于關押罪犯的監(jiān)獄。
“對不起,陛下,這……”月季開口說。
“這不需要道歉。”鈴蘭馬上打斷他,“是海棠老先生考慮得周到,這樣我才不會再受到刺客的傷害,還請你替我感謝他?!?p> 鈴蘭很清楚,這些水兵背后的主人是誰。
月季的臉色仍舊難堪,相反鈴蘭卻很淡然。
比起被監(jiān)視被控制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好好休息,補上一覺。
在白水宮的鷗橋上,兩人爭吵了起來。
靠近鈴蘭所居住的別墅這一邊是大公月季,而靠近大殿那一邊是老提督海棠。
雖說是爭吵,實際上只有月季一個人在開口,他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不滿和憤怒寫在了表情上,寫在了噴發(fā)而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里。
海棠除了在一開始讓附近的水兵和仆人回避之外,其余時間便默默不語地站在那里,任由月季對他大吼大叫。
“海棠,從一開始你就在說她是我們的威脅,可是大家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那一切都只是你自己一廂情愿的猜想而已?!?p> “她是女皇,我們是她的封臣,難道我們不應該支持她嗎?她是那么真誠,能夠拋下軍隊來到我們的宮殿里。她這樣信任我們,我們怎么能懷疑她呢?”
“她才十幾歲,不過是自己出去玩,去看一場話劇,這并不奇怪,我也常常會有放下公務,出去玩的想法??墒撬男袨閰s被我們當作心機和陰謀來對待?,F(xiàn)在她重病在床,需要我們的支持和關心,我們卻把她當犯人一樣囚禁起來?”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想做什么。我記得小時候你對我說,只有讓自己成為高尚的人,才有資格統(tǒng)治和管理別人,現(xiàn)在的我又有什么資格當這個南水大公?”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總之,她是我南水大公的客人,只要在羅薩雷斯島,不,只要在南水公國,我就不允許你們這樣對待她,我要去讓水兵們撤出白水宮?!?p> 月季前面滔滔不絕時,海棠都沒有開口,但在最后當他說到要水兵撤走,海棠提督就不再沉默了。
“站?。 ?p> 海棠的聲音比月季的聲音深沉、渾厚得多。
月季一下子就怔住了,剛剛轉身,正要往庭院走的動作也凝固了起來。
海棠停了幾秒,又說:“不,你去吧,大公閣下,如果你認為你指揮得了水兵的話!”
月季再一次怔住了,他緩緩回過身來,一臉憤怒地看著海棠。
他憤怒,是因為他知道海棠說的是事實。
對于羅薩雷斯島的水兵們來說,海棠的命令遠比月季的命令更重要。他多少也清楚,在羅薩雷斯島的島內(nèi)也好島外也好,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個昏庸、懦弱、無能的“大孩子”,海棠才是真正的統(tǒng)治者。
漸漸地,比憤怒更強烈的悲傷涌上了心頭,化作眼淚,從這個已經(jīng)接近三十歲的男子漢眼里流了出來。
不知為何,看到月季的淚水,海棠臉上的表情也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在沉默了良久之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大公閣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也許我們今天的所作所為違背了道德和法理,但并沒有違背權力斗爭的規(guī)則?!焙L恼f,“在下已經(jīng)老了,沖鋒陷陣不行了,但是看人可不會出錯。這位女皇陛下絕對不是像您想象的這樣單純,她的野心之大,遠不是羅薩雷斯島的燈紅酒綠就能夠滿足的?!?p> “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想?!痹录炯拥貫殁徧m辯解道,“她昨天出門前留下信息,說一定會回來的,結果不也是如此嗎?你也一定調查過了,除了去西島大劇院看演出,她什么事情都沒做,不是嗎?”
“可是我們已經(jīng)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焙L牡恼Z氣依舊沉穩(wěn),“大公閣下,就在女皇陛下遇襲的時候,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也就是紅衣兵團立刻就控制了石橋北岸的橋頭堡。如果不是有海軍的保護,他們完全可以沖過石橋攻入城內(nèi),占領我們白水宮?”
“你這是在以己度人!”月季爭辯道,“他們只是在盡自己的責任,保護女皇而已!”
“大公閣下,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在戰(zhàn)爭中的處境嗎?”
海棠忽然轉了個話題,問道。
月季愣了愣,說:“我知道,我們在和洛斯蘭叛軍的戰(zhàn)爭中處于下風,但是我們有艦隊,他們不可能登上羅薩雷斯島?!?p> “羅薩雷斯島上的人都和您想的一樣,可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了?!焙L恼f,“按照現(xiàn)在的形勢發(fā)展,我們很快就會失去大陸上的所有土地,只剩下羅薩雷斯島一座孤城。屆時叛軍可以在漫長的海岸線上招募海軍、建造船只,從任意一個港口出發(fā)襲擊我們的商船。我們的海軍即使再強大,也不可能保護得了這么漫長的航路。最終,我們羅薩雷斯島會坐吃山空,斷糧而亡。可怕的是即便有不少羅薩雷斯島人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點,他們卻像把頭埋進沙子里的鳥一樣,欺騙、麻醉著自己,繼續(xù)沉迷在燈紅酒綠當中。”
月季沉默了。
“我們現(xiàn)在控制了女皇,這是我們最好的籌碼。”海棠繼續(xù)說,“她在我們手里,正義就在我們手里,她的血統(tǒng)、她的身份、她在東方的傳奇故事,都會變成南水平民支持我們的資本,更會成為我們和利利安、千鎮(zhèn)聯(lián)盟的資本。有了這些,我們才能戰(zhàn)勝石楠,戰(zhàn)勝洛斯蘭的叛軍。”
“可是我們也不能為此監(jiān)禁她……”
“這不是監(jiān)禁,是保護!”海棠說,“你沒有看到嗎,我們的敵人已經(jīng)動手了,他們的地下勢力已經(jīng)深入到羅薩雷斯島的內(nèi)部,所以她才會在大劇院遇險。他們對女皇的行蹤甚至比我們更加清楚。不知大公閣下有沒有想過,幸虧那天離開士兵保護獨自外出的是女皇,如果是您的話,恐怕已經(jīng)身首異處,此刻羅薩雷斯島和白水宮已經(jīng)是石楠所有了?!?p> 月季又沉默了,海棠的話讓他無法反駁。
可能是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的緣故,海棠顯得有些累,他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用稍微緩和一些的語氣開口說:“大公閣下,接下來的日子會越來越難,您還是請努力關注好自己的工作,尤其注意保護好自己。至于鈴蘭女皇那里,我會讓水兵完全接管,把她保護起來?!?p> 聽到這番話,月季不再說話,但他并不是放棄了爭辯。相反,在思考了一會兒之后,他忽然開口,用及其正式的方式稱呼海棠:“不,提督先生。”
“什么?”海棠臉上的皺紋微微顫抖了一下。
月季說:“既然你能夠為了‘保護’女皇陛下而將她監(jiān)禁起來,那么現(xiàn)在也把我監(jiān)禁起來吧,這對我來說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嗎?”
海棠愣住了,他根本沒有想到月季會說出這樣的話。
直到此刻,月季考慮的仍然不是羅薩雷斯島的生死存亡,而還是海棠對待鈴蘭的態(tài)度。
老提督?jīng)]有說什么,他看了看月季,然后閉上了嘴。片刻之后,他轉過身,看向那歷經(jīng)數(shù)代人的,美奐絕倫的白水宮宮殿,再一次長長地嘆氣。
羅薩雷斯島大學。
女孩的寢室里,蘆葦正在大口地咀嚼著喂到他嘴里的面包。
自從來到這里之后,他便一直被關在狹小的壁櫥里。由于雙手雙腳長時間被反綁,他幾乎不能動彈,臉色看上去比之前虛弱了許多。
不過他現(xiàn)在的待遇倒也不算太差,畢竟是阿澤利亞家的丁香大小姐,親自在身邊給他喂食。
可能是因為吃得太快了,把面包一口氣咽下去之后,蘆葦不停地咳了起來。
丁香站起來,靠著單腿一跳一跳地走到窗前的,用碗舀了一碗水之后,再一跳一跳地回來,把碗遞到了蘆葦嘴邊。蘆葦看看丁香,又看看一路上灑落的水滴,也沒有說什么,把臉伸進碗里就喝了起來。
喝夠了之后,丁香收起食物,然后坐回到床邊上?,F(xiàn)在,面對蘆葦,她重新擺出了那副完全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蘆葦知道,接下來才是“審問”的開始。
然而丁香并不急著“審問”蘆葦,她當著蘆葦?shù)拿妫贸隽颂J葦一直帶在身上的小背包,翻看起里面的東西來。
小背包里面除了一些行軍生活的用品,大都是些畫紙和繪圖工具。對于畫紙上的畫,丁香似乎有些在意,便細細查閱起來。
畫紙里,散發(fā)著殺器的燧發(fā)火槍,有充滿異域風格的雙神修道院,還有仿佛能聽到風聲的草原藍天。
白皙纖細的手指,撥動著畫紙,翻過一張又一張。
蘆葦靜靜地盯著丁香的手,不知不覺也忘記了時間。
直到有一瞬間,丁香的動作停住了。
“鈴蘭……”丁香念著畫中人的名字。
和丁香記憶中一樣,速寫中的女孩披著長發(fā),戴著佩劍,穿著輕騎兵的軍裝。但是又和丁香記憶中不一樣,她視線微垂,沒有了熟悉的笑容,聊聊幾筆的輪廓只讓人覺得憂傷。
丁香打破沉默,問:“蘆葦,你跟隨鈴蘭多久了?”
蘆葦回答:“半年了,大小姐?!?p> 盡管他的納西索斯話不太標準,但是兩人交流完全沒有問題。
丁香又問:“詩歌和話劇里所描述的鈴蘭,那都是真的嗎?”
蘆葦回答:“不,現(xiàn)實中的女皇陛下,比詩歌里的更加偉大?!?p> 當然,蘆葦?shù)幕卮鸩贿^是故意夸大其詞,現(xiàn)實中的那個十六歲女孩,如何能與藝術家們塑造的女皇形象相提并論。
丁香也知道這一點,不過聽到蘆葦?shù)幕卮?,她的眼神有了閃爍。
“她變了,過去的她不問政治,不愛藝術,逃避社交;她只喜歡劍術、馬術,只會出入市井,和沒有未來的平民在一起。她似乎永遠不會煩惱,上一秒還在抱怨學習的艱苦,下一秒就開始稱贊蜜酒的美味……”丁香說,“不過現(xiàn)在的她,終于也放下過去,成為了一名皇族該有的樣子?!?p> “不,大小姐?!碧J葦說,“如果真如您所說的那樣,陛下她并沒有變過?!?p> 聽到這句話,丁香愣住了。
沉默了一陣之后,蘆葦說:“大小姐,我想和您做個交易?!?p> “什么交易?”丁香問。
“船?!碧J葦回答。
丁香又愣住了。
片刻之后,丁香用冷峻的聲音說:“那天晚上我們那艘船只是借來的,現(xiàn)在羅薩雷斯島的船只被軍事管制,我不能把它給你?!?p> “大小姐,我要的不止是那一艘船,”蘆葦說,“我要的是能讓整支軍隊渡海的船隊?!?p> 丁香說:“那我更給不了你了,因為我只有這一艘船,沒有船隊?!?p> “但是給您船鑰匙的人有?!碧J葦說,“我沒猜錯的話,他就是羅薩雷斯島大學神學院的院長把,請問大小姐,您能帶我去見他嗎?”
丁香再度打量了一遍蘆葦,就像她初次在港口見到他時一樣,不過這次要仔細得多。
“你是誰?”丁香一邊打量,一邊問。
“我是克洛瓦的蘆葦?!碧J葦回答。
“不,我問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身份?!倍∠阏f,“你絕不只是鈴蘭的隨從,至少不是普通的隨從?!?p> “不,大小姐您多慮了?!碧J葦說,“我就是女皇陛下的普通隨從,而且像我這樣的人,在陛下身邊還有成千上萬個?!?p> 丁香沉默了幾秒,然后說:“你騙不了我,蘆葦?!?p> 蘆葦微微笑了笑,卻不接話。
“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倍∠阏f,“但是你也說了,這是一筆交易,所以你也要答應我的條件?!?p> “當然了,大小姐?!碧J葦馬上回答,“您的要求我一定能辦到。”
丁香問:“你還不知道我的要求是什么,就說一定能辦到?”
蘆葦回答:“當然了,我們克洛瓦有一句諺語:在心儀的女孩面前,什么都能辦到?!?p> 剎那間,窗外吹來的一陣海風,掀起了大小姐手中那疊畫紙的紙角。
在少年漆黑的眼眸里,女孩看到了宛如星辰般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