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留京

　　江南的風(fēng)波化雨籠煙，三千里迢迢，盛京的暗流蓄勢待發(fā)。

　　進(jìn)入十月，天兒一天比一天涼了，關(guān)中的北風(fēng)刮得臉蛋子裂，路人們將頭和手蜷在棉襖里，見面一招呼，白氣從嘴里鼻里全冒。

　　君臨江南過去了半月，江左如何熱鬧靡靡，帝宮就有如何冷清肅穆，圣人和繼后都不在京，家國大事由監(jiān)國的東宮全權(quán)負(fù)責(zé)，宵衣旰食，案牘如山，倒也在天下人面前搏了賢明的美名。

　　這日，勤政殿。

　　地龍燒得火旺，宮外秋風(fēng)勁烈，宮里溫暖如春，窗扇橫打簾子都換了鹿皮的，一放下半點風(fēng)聲都溜不進(jìn)來。

　　豆喜研著墨，能聽見纏絲籠子里的青岡炭燒得噼里啪啦，太安靜了，案邊的趙熙行正襟危坐批著折子，也只聞朱墨勾畫聲。

　　堂下候著中書舍人，候著將東宮敕令發(fā)往三省六部，龐大的王朝秩序榫是榫卯是卯，這半月來政清人和，百官都不禁感嘆，圣人不愧是圣人。

　　“這份春旱備糧的批文發(fā)到戶部，囑太倉院協(xié)辦，還有楊功即日啟程，進(jìn)京赴任，相應(yīng)的迎接和禮制，令吏部和禮部著重備妥。哦，今秋霜凍北邊減產(chǎn)的良田，著都護(hù)府開皇倉?！?p>　　趙熙行一連遞出好幾本折子，沉穩(wěn)有序的吩咐，中書舍人連忙上前接了，打開來略查，一愣。

　　批文是刀鑿般的小楷，好看得緊，唯獨本該是署名“監(jiān)國御”的地方，寫了三個字“去不了”。

　　去不了？

　　中書舍人霎地想到兩宮在江南賞玩，皇太子一個人留京監(jiān)國，宮里閑時的碎嘴打趣過東宮可憐的，但東宮一貫的面冷眸冷，倒也看不出異樣，于是反而搏了勤政的贊譽(yù)，就不知是不是東宮心里所想了。

　　如今看來，這答案估計是否定的。

　　中書舍人壓下猜測，看了眼豆喜，豆喜立馬瞥過頭去，裝作沒看見。他只得壯著膽，戳破了圣人的小心思：“皇太子殿下，臣斗膽……那個……署名有點不妥當(dāng)?！?p>　　趙熙行微怔。拿回來一瞧，迅速的拿朱批改了，又扔回去，眉梢一挑：“有甚不妥？”

　　話里竟帶了一絲絲的威脅。

　　中書舍人復(fù)瞧，這不都已經(jīng)改過來了，當(dāng)然沒有不妥當(dāng)了，橫豎錯都是他了，是他腦子又笨眼又瞎罷了。

　　“臣……愚鈍，是臣眼神不好……臣告退。”中書舍人咽下一口氣，只得退了出去，暗道回去要把《如何為官》那本書再看看。

　　豆喜闔上殿門，暗自歡欣，侍奉久了摸清了趙熙行的性子，果然剛才裝著沒看見，還是他聰明。

　　“準(zhǔn)備布衣，本殿批完這折子要出去一趟?！壁w熙行看了眼窗外日中的太陽，忽道。

　　豆喜下意識問：“出宮？殿下想去哪兒？秋狝么？”

　　趙熙行輕飄飄的瞪過來。豆喜連忙一拍腦門，吩咐下去，后怕自己差點又犯傻了，好不容易聰明一回，都比不過東宮的。

　　“還有，本殿回來后要沐浴，著太清池準(zhǔn)備。再去翰林院撿一個好點的畫待詔，要特別會畫人的?！?p>　　趙熙行丟下話后，就闔上折子往暖閣去更衣了，豆喜跟上，卻止不住的偷笑，畫人，東宮是打算要給自己畫一幅英明神武的畫像罷，要知道東宮以前最不喜這些面子活兒，如今也終于上道了。

　　一個時辰后，趙熙行站在了吉祥鋪門口。豆喜跟在身后，懷里抱了一大堆吃穿用度，臉都蓋了一半了。

　　筎娘正在鋪面招呼生意，抬頭見得一張杵在大路正中央的臉，如果不看臉上那張狗皮膏藥，倒是神仙下凡的好看。

　　“晏公子您來了！”路人熱熱鬧鬧的打招呼，這張狗皮膏藥臉是熟人了，半月來隔三差五的拜訪吉祥鋪，街坊鄰居都說，吉祥鋪有福分，得了個遠(yuǎn)親比近親還親。

　　筎娘眼皮子一跳：“那位……晏公子，能別站在大路中間么？”

　　“怕婆婆看不見我們！”豆喜瞥了眼杵得像一根蔥的趙熙行，做主吼了聲。

　　“老身不瞎！”筎娘笑罵了一句，掛了休沐的牌子，關(guān)了鋪門，請兩人進(jìn)屋，眼神往豆喜懷里的包什瞥。

　　“都是殿下帶給婆婆的?！倍瓜卜旁诎赴迳?，揉了揉發(fā)酸的肩膀，每次來他都被當(dāng)成挑夫，趙熙行是一件褙子都不會拿的，他嫌他的衣衫會起褶，有損圣人的皮相。

　　趙熙行看了眼鋪面，確認(rèn)門都關(guān)好了，立馬換了一副面孔，殷勤的站到筎娘身邊，彎下腰，一件件耐心介紹：“這個是官窯特?zé)呐莶藟?，上次您說家里的壇子不好用，本殿就令下邊特意新制了一個，啊，還有這個，西域進(jìn)貢的狐皮被子，天兒冷了，怕您老凍著，本殿特意挑的，還有這件雨披褙子……”

　　筎娘對泡菜壇子很感興趣，伸手想要撈，卻隔得太遠(yuǎn)，趙熙行一把伸手過去，忙不迭的抱了來放到筎娘跟前，還特意扯起袖口擦了擦壇沿。

　　“嗯，好壇子?！惫T娘滿意。

　　“您老要是中意，本殿讓官窯多燒幾個，花樣制式什么的，您給個話，十來天就出來?！壁w熙行接口，毛順得那叫一個滑溜。

　　“喲，那件褙子也不錯?！惫T娘又要伸手。

　　這次褙子離豆喜離得近，豆喜本能的就要拿去給筎娘，卻被趙熙行一記眼光剎?。骸罢l準(zhǔn)你碰了？”

　　豆喜訕訕縮手。趙熙行親手拿過，遞到筎娘面前，笑：“您老瞧瞧，羽織的，比蓑衣輕又能防雨，您老天天顧著鋪子，萬一下起雨來忙不贏，把這一披最好了?！?p>　　豆喜在旁邊翻了個白眼。狗腿子這三個字，要不是項上還有顆人頭，他早就憋不住罵了。

　　這還是兩個時辰前勤政殿那個面冷眸冷的圣人么？自打程英嚶離開后這半月，圣人滿腔沒地撒的火，都沖了吉祥鋪來。

　　筎娘意味深長的乜了眼趙熙行：“小子，不錯啊，愈發(fā)上道了。一招迂回戰(zhàn)術(shù)玩得好??！”

　　“不才不才，您是長輩，也是本殿今后的婆婆，提前孝敬起來，應(yīng)該的。”趙熙行滿面春風(fēng)。

　　“誒！打??！老身雖認(rèn)可您，但婆婆也別叫早了?！惫T娘板臉，半正經(jīng)半開玩笑，“三書六禮才剛有點譜，后頭的還早呢！”

　　“是是是，婆婆教訓(xùn)的是，按規(guī)矩辦，肯定少不了鴛鴛的。”趙熙行抹了把臉皮，瞥了眼筎娘眼色，斟酌，“只是最近鴛鴛人在江南，婆婆您知道的，那個錢幕詭計多端……”

　　筎娘揶揄的笑：“喲，擔(dān)心到嘴的鴨子飛了？”

　　趙熙行唇角一顫：“婆婆，這個比擬不太恰當(dāng)……”

　　“殿下您放心。錢家主雖然有點心思，但為人光明正大，也不是甚齷齪小輩，不會過分的?！惫T娘也感覺不太恰當(dāng)，摸摸鼻子，尷尬的笑笑。

　　趙熙行還是覺得不妥當(dāng)，拗著勁勸：“婆婆千萬別小看他！七年沒見，都能把鴛鴛蠱惑成那個樣子！這一趟南下指不定出幺蛾子！”

　　豆喜在旁邊再次翻了個白眼。這狀告得，透著一絲絲委屈，還有咬牙切齒。

　　筎娘看著面前比平常多了兩倍的禮，恍然：“殿下的意思是待二姑娘回來，老身留個神，吹吹風(fēng)？”

　　“婆婆英明?。?！”趙熙行回想著跪拜他的那些官吏的做派，拍了平生第一個馬屁。

　　筎娘沉吟。最后看在那個實在漂亮的泡菜壇子面兒上，信誓鑿鑿的應(yīng)了：“殿下放心！待我家二姑娘回來，老身一定幫您說話！若她有一絲一毫念著錢幕，老身就天天在她耳邊吹風(fēng)，好話都撿著您說！”

　　一個時辰后，趙熙行從吉祥鋪出來，滿面發(fā)光，躊躇滿志，身后跟的豆喜，倒是眼皮有點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