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jié) 祝枝（2）

　　兩人一路賠罪，低頭回到了初階的小壇。

　　她作為新生出了這個糗，眾新生也沒有好臉色。目高于頂?shù)你y宵都忍不住停下，剜了她一眼。

　　瑯皓見此動靜，大約猜出了前因后果，忙抽身過來與眾人解釋，“她第一次登頂，身體不適，一時頭暈走錯了路。所幸儀式未開始，還請各位海涵?！?p>　　西廷瑯氏地位尊貴，中階眾人也有耳聞，才算作罷。

　　青池看在眼里。這瑯皓看似豪爽不羈，其實是個膽大心細(xì)的。

　　*

　　青池走回隊末，仍有些不解。鬼族向來祭儀森嚴(yán)恪守傳統(tǒng)，比人間有過之而無不及，照理她的做法不應(yīng)有誤。但是現(xiàn)在看來，顯然有不小的偏差。

　　她小聲問黎琊，“大凡祭儀，不都是從至高者開始的嗎？六維頌歌已經(jīng)奏完，為什么說祭祀還沒開始？祭火與星辰，不是已經(jīng)就位了？”

　　“祭火確實已開，但是從最高上神開始祭祀乃是第三紀(jì)的舊俗，早已廢止了。”黎琊面上浮出困惑?！芭f祭儀的確從理論上至高的兩儀、四柱神開始，那是因為當(dāng)時六元世尊尚未隱世。然而第四紀(jì)后，六元世尊幾乎不問世事，也不回應(yīng)祭召。所以現(xiàn)在只奏禱歌，不奉祭品，香脂改從四方天帝的禱歌開始供奉。”

　　青池聽懂了，“也就是說，我的香脂白扔了?！?p>　　黎琊扶額?！跋阒c祝枝原是配套使用的，第一次供奉的愿力尤其強(qiáng)勁，一般是獻(xiàn)給日后志愿中的最高主神。你這樣……相當(dāng)于祭典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

　　天界·第五重天

　　四方天帝看著眼前的劍童青淵，誠惶誠恐。

　　“也就是說……世尊刑王，當(dāng)真應(yīng)邀出席？”

　　“是?！?p>　　劍童青淵雙腳浮空，青絲飄散。雖面如少年，正是四柱元神之一、式微的唯一的尊神侍。與尊榮的天帝不同，至高的世尊元神無所謂排場，神侍也極少。但尊神侍直屬于神尊，可不受任何天神驅(qū)使，因此位階極高。

　　劍童表情淡漠無波，惜字如金，顯然得了刑王的真?zhèn)?，四方天帝卻不敢怠慢。

　　“吾等不勝榮耀！”南天帝激動帶頭叩謝。其余三位天帝交換了愕然的眼神。

　　世尊式微雖然常在天地行走，但作為六大元神已經(jīng)超脫世事，不再回應(yīng)個體的請求，哪怕位及天帝。換言之，這南天帝顯然有些非常的手段，不僅短時間內(nèi)便成功頂替了前任，還請動了四柱尊神，頗令人忌憚。

　　南天帝資歷雖輕，卻未有謙遜的意思。能請動四柱世尊的授位儀式，怕是第五紀(jì)以來頭一遭。說來為了請動四柱尊神，他所耗費(fèi)的功夫簡直不差奪位。但是他成功了，便意味著數(shù)百年來四方天神制衡的局面，即將被打破。

　　唯一的偏差是，應(yīng)允他的不是性情溫和的廈皇，而是這位森然的閻王。

　　*

　　天帝們尚未來得及整理思緒，劍童身后的空間忽然無聲無息地變化了。

　　上三天界的尊神下界，首先要限制自己的神威，以免對下界造成震蕩。然而他的收斂本身，就是極大的震動。

　　黑衣尊者落地的瞬間，眾神頓時感到第五天界因為神威而震顫。

　　他沒有降臨在預(yù)留的中央神座?，F(xiàn)在天帝們明白了，他無需那中央的位置，因為此時的第五重天中，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超越他存在的位置。猶如世間萬法千變?nèi)f化，都要受到三大法則的統(tǒng)轄。

　　這才是，真正的尊神“神位”。

　　“恭迎尊主?！彼奶斓埤R齊拜去。神壇下的伎樂突然得令，倉皇開始。一時仙樂齊鳴，花雨滿天，雖然少了些協(xié)調(diào)也足夠熱鬧。

　　式微依然如松山霜雪，從來與熱鬧絕緣的。他罔顧四周起此彼伏的恭維敬獻(xiàn)，如被降靈的神像一般，轉(zhuǎn)身面向那盛裝的南天帝。

　　新任南天帝的頭伏得更低，心里卻更加昂揚(yáng)。他可以想象其他三位同僚此刻的敬畏和驚詫，他們此時不得不相信，這位至高的神尊是專為他南天帝的授位儀式而降臨的。

　　而他在這儀式后，再無需與他們平起平坐。

　　在六位世尊不問世事的當(dāng)下，他并不把南方天帝之位當(dāng)做終點……他舍棄過許多，還能舍棄更多。如今他見了上三天尊者的威儀，更加堅定了決心。哪怕第五重天，也不是他的終點。

　　他俯首時無限暢想著，余光看到世尊的黑袍，如壓境的風(fēng)暴襲來。這是他第一次得見世尊真容。

　　萬事俱備，唯有一點他完全想錯了。元始世尊與他認(rèn)知中的天神完全不同。

　　甚至與“生物”都不同。

　　面前的世尊披著冷峻青年的完美外貌，其內(nèi)裹挾的卻是凜冽的死與判決法則。他穿越無數(shù)死滅，也不沾染任何血腥悲怨。

　　“就是你嗎?！?p>　　青年開口，卻意不在問。

　　南天帝瑟縮了一下，他早已拋卻的肉身鈍重仿佛又回來了?！罢窃谙碌牡涠Y。恭迎世尊親臨！”他叩首，然后從身后的侍神手中接過一柄光華流轉(zhuǎn)的寶劍?！奥?、聽聞您收藏寶劍，特此奉上！”

　　南天帝手中一輕，世尊的劍童取過了劍。其余天帝也暗自心驚，數(shù)百年來竟從未聽說這位駭人的世尊，私下也有藏劍的興趣。

　　世尊的視線在劍上一轉(zhuǎn)，卻沒有接過的意思?！皠κ呛脛??！彼喙馄沉艘谎?，“場面也很大，勇氣可嘉?！?p>　　他口中的“好”字已是千載難逢，南天帝心中一喜，未來得及抬首叩謝，胸口便被剛剛奉上的寶劍貫穿。

　　眾天神沒看清變故如何發(fā)生的，只見臺上一柄長劍突然光芒暴漲，自動沒入了盛裝的南天帝的胸口。

　　“剛好合用?！笔雷鸬瓛佅乱痪?。

　　場內(nèi)飛舞的絲竹聲兀自拔高，鼓樂齊鳴喧騰盛大。這里原本是授位儀式精心設(shè)計的高潮，而即將睥睨四方的神帝沒有等來榮耀的寶冠，卻是一場神逝。

　　“尊……主…………求求……您……”

　　被貫穿的南天帝嘴部一張一合，如同離水的魚，吞吐著絕望的懇求。眾神見此變故，也受了驚，響起低聲的議論。

　　“再怎么說，這也是一位天帝啊……”

　　然而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黑衣的世尊具有天罰直降的權(quán)柄，從不顧及上神的體面。他們常常忘了，死與法才是最接**等的。

　　式微沒有絲毫遲疑，只見他反手一揮，南天帝的胸口忽然爆發(fā)一陣金光。一個個半透明的銘牌接連被扯出。除了南天帝本身的神位，赫然還有一些近年來失蹤的新神舊神。

　　眾神開始辨認(rèn)那些灰色的銘牌，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私奪神位，乃是墮天大罪??！”

　　“難怪南天帝登位如此迅速……”

　　天界之中，刻有真名的“神位”便是眾神的存身所在。私奪神位能夠吞噬對方的神力，同時也使得對方形神俱滅，是第一等的大罪。

　　是以，這掌管刑殺的尊神并未來為他的登位祝賀，而是為了清算這駭人的罪行。

　　“自請裁決，真是勇氣可嘉。”

　　式微終于平淡地補(bǔ)充了那句“贊賞”的陳述。

　　南天帝新塑不久的神格在劍光中化為光塵四散，與香花天雨紛揚(yáng)而下。這恢弘的典禮在式微眼中，恐怕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送葬。

　　群神一時啞然，他們很久沒有見到這種規(guī)格的神逝了。擁有神格之后暫時蟄伏起來的死亡，此時在天界最盛大的祭典上亮出了無人可擋的刀鋒。

　　這就是神明的本質(zhì)，亦是“規(guī)則”本身。尊神擁有自身的法則，從來只有行為，而無需辯解。

　　漫天花雨中，諸神全體拜伏，顫聲道，“恭迎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