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男跟在金五珠后面,保持六七步的距離,心里暗暗尋思:
“別看金五珠已經(jīng)老掉毛了,腦袋油光锃亮像個禿瓢,但姜還是老的辣,當了一輩子官,能做到在家不談公事,真是講究人。可不像人們私底下傳的不送禮不辦事,見著漂亮女人拔不動腿,走不動道。肯定是當官時間久了,公道討人嫌,正派遭人妒。哎,人心隔肚皮,相處不容易;嘴是兩張皮,向情不向理?!?p> 高勝男在心里還沒給村長唱完贊歌,人已經(jīng)到了村委會,大過年的,村委會空蕩蕩的,只有60多歲的五保戶、啞巴田梧雨在爐子邊上烤火取暖。
所謂五保:保吃、保穿、保住、保醫(yī)、保葬(孤兒保教)。
啞巴無語心里有是非。
看著金五珠趾高氣揚地推門進來,田梧雨眼皮一耷拉,裝睡不醒,身子不動頭不搖,視村長如無物。
高勝男隨后進入辦公室,主動向啞巴點點頭,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塊塞到他手里,正月里來是新年,高勝男出門總是裝著糖果,遇到誰家的孩子就給兩塊,討個孩子喜歡。
看到有人給他送糖,激動得田梧雨顫抖著從木凳上站起來,將糖塊攥在手里,另一只對著高勝男手豎起大拇指,眼睛快速地眨著,嘴里咿咿呀呀地說著——雖然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但高勝男心里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這時,金五珠不耐煩地走過來,指手畫腳地攆田梧雨出去。
田梧雨將糖塊塞進兜里,鄙視地看著金五珠,伸出小拇指放到自己嘴邊:“呸!呸!”朝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再用腳在唾沫上狠狠地跺了兩腳,這才悻悻地離開辦公室。
高勝男看著村長將五保戶攆出辦公室,心生憐憫,便為田梧雨求情:“金大叔,這么冷的天,讓他留在爐子邊上烤烤火,也不礙什么事?!?p> 金五珠看了高勝男一眼,說道:“瞎子狠啞巴壞,聾子多疑瘸子怪。如今這世道真是變了,將這些絕戶寵上了天,慣得沒個人樣,一天到晚吃著皇糧罵著娘,白養(yǎng)活這些白眼狼。”
高勝男不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什么過節(jié),竟遭到金五珠如此惡毒地咒罵。
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將軍額頭可跑馬,打殘疾人、踹寡婦門、喝月子奶、挖絕戶墳的人能有多大肚量。
高勝男有些氣不過,但轉(zhuǎn)念一想,只要自己不作惡,也管不了那么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節(jié)外生枝,眼下先把房場的事解決了再說。
高勝男低頭不語,像出夏入秋的谷穗,飽滿、豐盈、沉穩(wěn),金五珠頓看在眼里,心生憐愛,收起了咒罵田啞巴的冷酷神色,溝壑縱橫的臉上堆滿了媚態(tài),擠得迷迷眼成了一條縫,和藹可親地說道:“小高啊,咱到里屋我辦公室說說你家房場的事?!?p> 高勝男畢恭畢敬地回答:“好!好!”
金五珠用鑰匙打開間壁墻上的鐵門,自己先進去了。
原來村委會辦公室是三間房子,外面兩間是一個大辦公室,里面是單間,村長就在里間辦公。
高勝男嘴上答應(yīng)著,腳卻站在原地沒動,心想,這么大的辦公室什么事不能說,也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再說了,這孤男寡女的,跑里間去干什么?想到這,高勝男不禁毛骨悚然,到他的一畝三分地了,他想要干什么,莫非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一個60來歲的老雜毛,像只秋后的螞蚱,他能蹦達幾下?還有多少能水?
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光天化日之下,作為一村之長不可能那么下作吧,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話又說回來,自己9歲蹚水過河、趕潮下海,16歲闖蕩白山黑水,什么陣式?jīng)]見過?豺狼當?shù)滥玫犊常Ч碜餮c火燒。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朋友來了有好酒,敵人來了有獵槍。
高勝男惴惴不安地走進村長辦公室,一股冷氣迎面撲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一門之隔,兩個屋子的溫差挺大。
金五珠早已經(jīng)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臉露不悅,可能是等的不耐煩,也可能是想給高勝男一個下馬威,大老爺坐堂,威嚴頓生。
高勝男瞄了一眼,真像戲文里縣太爺升堂,一臉的威嚴。整個軀體嵌入椅子里,雙臂交叉抱于胸前,脖頸后仰靠在椅背上。
桌子下蹺著二郎腿,左腳跟著地,左腳掌擊打著地面磚,啪啪作響,右腿像塊陳年臘肉搭在左腿上,右腳雞啄米一般在半空中亂顫,顫得人心慌意亂。
迷迷著小眼,不知道是睜著還是閉著,還是半睜半閉著,這樣的眼睛最歹毒,有透視功能,可以透過衣服看穿胴體。
高勝男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沒穿衣服似的。為了擺脫窘境,她主動出擊,說道:“真是麻煩你了金大叔,大過年的還得讓你操心?!?p> 金五珠臉面無表情地說道:“有凳子就坐下,站著的客兒難打發(fā),客氣話就不用說了,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講出來,要是不急,你個女人家也不能拋頭露面的?!?p> 高勝男拖一個凳子坐在金五珠對面,求人心切,半個屁股坐在凳子角上,用手按著桌子,身體微微前傾著說道:
“我們家岳樹仁四月初八的婚期,要結(jié)婚了房子還沒有,我們家人口多,不可能結(jié)婚后擠在一塊住,所以請村長金大叔抓緊給批批?!?p> “我家老二樹義年前復(fù)員,21歲了,也夠了批房條件,眼瞅著也好相親說媳婦了,麻煩村長大叔一塊給批批。我們家房子西邊有四處房場,正好批給我們兩處,一家人住的近便,平時也有個照應(yīng)?!?p> 該說的自己都說了,現(xiàn)在就等著村長的金口玉牙發(fā)號施令。
金五珠也不插嘴,靜等著高勝男把話說完。見她不吭聲了,金五珠擠了擠眼,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以此表明他在認真地聽講,并不是在睡覺。
沉默了片刻之后,金五珠像從冬眠中醒來,從兜里掏出一盒雙馬煙,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將煙盒瀟灑地扔在桌子上,再掏出火柴點上煙,深一口淺一口地吞云吐霧。
透過彌漫的煙霧,高勝男發(fā)覺對面的金村長就像一個開戰(zhàn)前夕的將軍,在中軍帳內(nèi)運籌帷幄。煙霧彌漫中,金五珠感覺對面的高勝男像仕女畫中的仙女,飄飄似飛,搖搖欲墜,憨態(tài)可掬,柔若無骨。
抽完了手里的煙,金五珠眼前的幻象也慢慢地消失,他清清嗓子,開口說道:
“你們家岳忠儒辦事就是差勁,房場的事為什么不早申請?屎不堵腚眼門子不知道上茅坑!如今現(xiàn)上轎現(xiàn)扎耳朵眼,滿口家子跟著你們忙。批房場的不只你一家,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要研究研究?!?p> 說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又抓起桌上的雙馬煙抽出一根點上。手指夾著煙卷比劃著說道:
“你家的事急,找到我門上來,說明眼里還有我這個村長,我會重點研究研究的,一旦村里定了,還要報到鎮(zhèn)上批,左一道關(guān),右一道卡的,要想辦的快,就得豁出我的老臉親自跑,到哪都需要求人,求人難啊,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囕S不抹油,輪子轉(zhuǎn)不動,門軸不上油,門框吱吱響?!?p> 話說到這個節(jié)點上又停下來。
20多年的村長生涯,金五珠已經(jīng)修煉成語言藝術(shù)大師,對領(lǐng)導(dǎo)如何慷慨激昂的表態(tài)都不過分,對群眾如何嚴厲的發(fā)號施令都不過頭,對刁民無賴如何恩威并施火候要拿捏得恰如其分。
現(xiàn)在,村長該說的說了,該暗示的也暗示過,對方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還是心領(lǐng)神會一點通,是騾子是馬現(xiàn)在就得拉出來遛遛!
寧與聰明人打一架,不和糊涂蟲說句話。
高勝男接過金五珠的話頭,爽快地說道:“村長金大叔,我們小門小戶的,又是從東北剛搬遷回來,總擔心有人欺生,當家的提心吊膽度日月,早就想到你門上走動走動,就怕你瞧不起,不讓我們登門?!?p> 美言一句三冬暖,村長老臉笑開顏。
金五珠邊彈著煙灰邊說:“小高啊,你說的哪里話,我是一村之長,只要是瑯村的人,不管是坐地戶,還是回遷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視同仁,我家大門永遠向你打開?!?p> 高勝男受寵若驚,驀然從凳子上站起來,感激地說:“我們家能在瑯村重新落回戶口,多虧了村長照顧。東北郵來的大米和山蘑年前沒敢給你送,今晚上我讓當家的給嬸子送去,正好正月十五吃?!?p> 金五珠委婉地推辭道:“不要破費了,孩子馬上結(jié)婚,使用的地方很多,再說家里也不缺?!?p> 高勝男說道:“你不缺是你的,我的心意你可要收下,東西不多,千里之外來的,禮輕情義重。孩子結(jié)婚的時候還得請你去捧場喝喜酒?!?p> 金五珠說道:“你這么客氣,我都不會了,話可是說回來,事兒我盡力辦,辦成了別高興,辦不成也別惱?!?p> 高勝男趕緊說:“看你說的,惱什么呀?感謝還來不及呢,你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一定馬到成功?!?p> 進門燒香,見佛磕頭。
大官好見,小鬼難求。
高勝男懂得這個理兒,做事一定要趁熱打鐵,夜長夢多。
她回到家,從米缸里搬出30斤東北大米,袋子還沒解封,是吉林鄰居年前寄來的,從另一個缸里找出兩串線串的山蘑,這是HLJ小姨讓三表妹寄來的。
過年也沒舍得吃,都留著辦喜事用呢,先孝敬金五珠吧,應(yīng)承人的事就得辦到,人而無信,男盜女娼。
她又去小賣部買了兩條雙馬煙,和山蘑裝在一個袋子里。
老婆大包小包的收拾東西,引起了岳忠儒的注意,他走到跟前過問緣由,高勝男合盤托出,一五一十地跟當家人講了,并讓他晚飯后送到金五珠家。
岳忠儒極不情愿,不是推給老婆就是推給孩子。他就這么個人,讓他幫人忙行、接濟比他窮的老弱病殘行,給人送禮、求人辦事免談。高勝男又氣又急,發(fā)火道:“你出頭露面不行,跑個腿還打退堂鼓,頭不行腳不行,兩頭沒一頭,要你個男人光樹著牌位好看?你今晚上要是不去,你自己一個被窩睡去!”
鳥有鳥語,獸有獸言。
兩口子之間有些啞謎外人聽不懂,當事人心照不宣。
別看岳忠儒人到中年,卻是精力充沛,需求旺盛,犁地耕田,眼不花腰不彎。
讓男人自己一個被窩,可是高勝男制服他的撒手锏,屢試不爽。
兩口子一個鍋里摸勺子,哪能天天陽光明媚,不可能舌頭不碰牙,要是真把高勝男惹急了,白天吵鬧她一定要爭個上風頭,晚上搞冷戰(zhàn),和岳忠儒分開被窩睡,高勝男睡得嘿呼嘿呼的,翻身打滾暢通無阻。
岳忠儒卻極不適應(yīng),身邊沒個人摟著,人就像在半空中懸著,心里癢癢沒法撓,手足無措,靈魂無處安放,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白天又昏昏沉沉沒精神。
天一亮,高勝男的高音喇叭又開始在岳忠儒的耳邊狂轟濫炸,想在白天補覺是不可能的。
想吃飯?
哪有熱鍋等著他?
給孩子們可丁可卯地做飯,剩下的話寧愿喂豬也不給男人留。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相比之下,餓得慌比睡不著真是小兒科、小巫見大巫。
岳忠儒也曾咬牙發(fā)狠,一個男子漢大豆腐,能讓個老婆治得吱吱叫?
他試圖用頑強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克服自己心理的依賴和生理的沖動。
兩天、三天……
血肉之軀,忍耐是有限度的,岳忠儒抵抗的最高記錄是五天。由此潰不成軍,徹底臣服了。
岳忠儒有了心理陰影,一聽說讓他自己一個被窩,他心里就發(fā)毛,知道老婆是動了真氣,唐僧要給孫猴子念緊箍咒了。
他就會乖乖就范,按照老婆的懿旨行事。當然,這個魔法只是偶爾用之,更顯威力無邊。
大過年的老婆要念緊箍咒,看來事不小,自己不能往槍口上撞,岳忠儒乖乖地當了一次快遞小哥。
一對貧賤夫妻,拖拉五個孩子關(guān)里關(guān)外的跑,不離不棄,靠的是什么?
一句話肯定說不清楚,存在就有合理性,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