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樹仁定親,對高勝男來說是個高興事。做夢,也沒想到會這么順利,女方不嫌棄家境,還盡量替男方著想,因陋就簡,能省則省。
雖然女方如此高姿態(tài),男方更應(yīng)該拿出誠意。
即使不大操大辦,最起碼也要隨大流,說得過去才好。
對女方來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蓋新房,娶新娘也是對男方基本要求。凡是正經(jīng)過日子的,誰家還不把新媳婦娶到新房里啊,那些結(jié)婚結(jié)到老屋里的,能被鄰舍百家講古半年,笑掉大牙。
說到新房子,可是八字沒一撇呢。
房場沒批,磚瓦沒準(zhǔn)備?;槠谑撬脑鲁醢?,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個月,眨眼的工夫就到了。
按常理,定親之后安排在第二年結(jié)婚,男女雙方都有充分的準(zhǔn)備時間。
現(xiàn)在倒好,前前后后,給你三個月的空,你就看著辦吧,真是驢吊插磨眼里——一點空也沒有。
現(xiàn)在說什么也不管用了,硬攆鴨子上架吧。
高勝男催促岳忠儒去找村長金五珠要房場,岳忠儒猶猶豫豫地窩在家里兩天不出門。
這可惹火了高勝男,氣得她沒好氣地數(shù)落挖苦自己的男人:“現(xiàn)在是搬著指頭算日子,你還吃飽了家里蹲,讓你求人辦事就這么難?”
岳忠儒嘴里吧嗒著旱煙,愁眉不展,讓他找人辦事比讓他出大力干活難多了。
高勝男看著岳忠儒窩窩囊囊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嘴里的話越發(fā)地難以入耳:
“抽煙就把房場要來了?抽大煙也不好使!炕頭的貍貓——坐地虎!天天吆喝自己是一家之主,真遇見事了就當(dāng)上縮頭烏龜了?!?p> 話糙理不糙。
岳忠儒理虧的時候,高勝男說什么他也不爭辯,權(quán)當(dāng)是耳旁風(fēng),他的靈丹妙藥就是徐庶進(jìn)曹營——一言不發(fā)。
對岳忠儒,高勝男是打不得,罵也不管用。
硬的不行,只好來軟的,和他好說好商量:“要房場這是大事,可不是到鄰舍百家借三把韭菜兩把蔥那么簡單,這時候一家之主不出面,會讓全村人瞧不起,以后怎么在村子里挺胸抬頭在大街上走路?”
岳忠儒是個順毛驢,受到老婆的鼓舞,憋了半天總算說出句話來:“你比我能說會道,你替我去唄,就說我拉稀下不了炕?!?p> 高勝男被他的話氣得笑出了聲:“你就是真拉肚子,我也讓孩子們把你抬到村委會,要房場的事你必須出頭,只要你挑了頭,他不答應(yīng)都不要緊,我再出面也不犯忌諱。
如果你不出面,讓我出頭,人家背后不戳你脊梁骨?說你個大男人家頂不起房梁?”
高勝男又罵又訓(xùn),連哄帶嚇,總算把岳忠儒攆出了家門,他臨走撂下一句:“成不成我就去這一回!”
“辦不成你就別回來!”高勝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道:“真是個萬古不磨的難纏貨,罵死不吭聲,打死不出頭;炕頭的猛虎畫上的鷹,在家是狼出門是羊?!?p>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岳忠儒的辦事效率震驚了高勝男,撒泡尿的工夫,他就回家了。
高勝男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去了沒有,怎么屁大的工夫就回來了?”
岳忠儒底氣十足地說道:“誰說沒去?爺們辦事就不能娘娘們們的,三下五除二,說完拉倒?!?p> 高勝男又問:“村長同意啦?”
岳忠儒說道:“他說研究研究?!?p> 高勝男再問:“他沒說同意不同意?”
后夢儒把眼珠子一瞪,提高了嗓門訓(xùn)道:“他就說研究研究,多一字也沒說。要信不過我,你自己辦去,以后別再煩我!”
高勝男氣得牙根癢癢,用手指點著岳忠儒,高聲說道:“真是狗肉上不了大席,你話沒說兩句,屁股沒坐熱,要房場人家就給你,你是皇帝老子,還是皇親國戚???”
岳忠儒反正是走了過場,成不成不該他事了,再接茬又得吵架,索性獨自悶頭抽煙,懶著理她。
研究研究,和誰研究?研究什么?研究到什么時候?
研究半年,婚就結(jié)完了,研究一年,小孩子都生出來了!
岳忠儒帶回來的答案搞得高勝男是一頭霧水,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三天過去了,一點信兒也沒有,高勝男在家里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再三催促岳忠儒去村委、村長金五珠家打探消息。
岳忠儒說什么也不去,但高勝男就像一只不會停歇的高音喇叭,在家里根本得不到安生,眼不見心不煩,岳忠儒腳底板抹油——溜之大吉了。
眼下還沒過正月十五,人們都忙著打撲克、下象棋,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自己不參與還不能看故事賣呆兒嗎?
岳忠儒今年50,雖然比老婆大8歲,但有時候還會在高勝男前面耍耍小孩子脾氣。你不想想,躲得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
玩耍的人都散凈了,他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家。
這一天到晚一點正經(jīng)事沒干,跑出去躲清靜,脾氣再好的老婆也受不了,更何況像母老虎一樣的高勝男呢?又少不了披頭蓋臉一頓臭罵。
看來岳忠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論了堆,自己不親自出馬的話,房場的事肯定要泡湯。
高勝男指望不上岳忠儒,只好自己到村委會找金村長,不巧,人不在。
高勝男心想,瑯村這個巴掌大的村子,不在村委就在家里,不管你孫悟空往哪蹦,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今天非找到你不可!
真讓高勝男猜著了,村長金五珠在家里喝茶水嗑瓜子呢。
金村長家里的人氣那叫一個旺:兩人下象棋、三人斗地主、四人玩紅十、五人打保皇、六個打夠級,加上看故事賣呆兒的,看熱鬧的不嫌殯大,參戰(zhàn)的穩(wěn)坐釣魚船。
幫忙的、幫閑的……炕上、炕下、當(dāng)門,不是桌子就是凳子,有皮鞋、膠鞋、運動鞋、老頭鞋……五花八門。
新正大月的,大家沒事干,這是最好的消遣了。
當(dāng)然,這么多人聚在村長家,都是為了玩?
村長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凡事能瞞過金五珠?但金五珠來者不拒,他就要是人氣,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來村長家的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當(dāng)然不乏女性,要么風(fēng)姿綽約、要么嘴甜如蜜,兩頭總得圖一頭。
在農(nóng)村,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吹牛侃大山、喝酒打撲克、合伙做生意……
女人找女人,忙家務(wù)做女紅、串門子嚼舌頭……男的和男的在一起,正常。
女的和女的在一起,也不會有非議。
但是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就會遭到指手畫腳、戳戳點點了,沒結(jié)婚的罪過輕點,也會扣上有傷風(fēng)化、缺少教養(yǎng)的帽子。
要是結(jié)過婚的,就是搞破鞋!道德敗壞!家門不幸!
這就是,城里有社交文化,農(nóng)村有農(nóng)耕文明,處境不同,規(guī)矩迥異。
高勝男沒有閑情逸致看一屋子無聊的人下象棋打撲克,正經(jīng)事還忙不過來呢。
但是要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開門見山地向村長要房場,似乎有些不妥。
不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吧,誰關(guān)心你來干什么?
想到這,高勝男心一橫,快步走進(jìn)里屋,對著坐在炕頭的村長兩口子開口說道:“大叔大嬸過年好!今天正月十三,過來給大叔和大嬸拜個年,別嫌晚。”
“過年好。你也過年好,有心拜年十五都不晚。快過來坐,嗑瓜子?!?p> 村長老婆是個街面人,熱情地招呼著高勝男,一邊說笑著,一邊順手抓了一小把瓜子遞過來,高勝男順勢接到手里。
和村長老婆寒暄幾句之后,高勝男刻意將話題引向房場上來。
開始,坐在炕頭的村長金五珠并沒有插話,每天來朝賀的村民絡(luò)繹不絕,男的自己接待兩句,女的就交給老婆,分工明確。
這時聽清了高勝男的來意,他立馬重視起來,眼珠從下到上打量了一遍高勝男。
村里人都說岳忠儒的老婆是東北母老虎——出了名的厲害,自己只是聽說,4年多來一直沒有近距離接觸過。
人的名,樹的影,眼前這個人沒有傳說的那么邪乎:
40剛出頭的年紀(jì),矮小的個頭,頂多1米5。瘦弱的身子骨并不強壯,看不出哪像東北虎。齊耳的短發(fā),透露著整潔干練;圓圓的瓜子臉,粉嘟嘟白里透紅;眉如彎刀冷新月,拒魑魅魍魎千里之外;眼似清泉明鏡,辨善惡忠奸人情冷暖;鼻端口正,一身正氣仗義執(zhí)言。
你還別說,金五珠仔細(xì)一打量,這高勝男是越看越耐看,越琢磨越有味道,他衰老的心臟撲騰撲騰地狂跳個不停。
金五珠在瑯村當(dāng)了20多年的村長,閱村婦無數(shù),經(jīng)驗豐富,能入他法眼、令他臉紅心跳的屈指可數(shù)。
金五珠聽得真切,急忙挑起吊梢眉、睜開迷迷眼、張開獅子口,官腔十足地說道:
“房場的事,岳忠儒找過我了。你看在家談這事也不大方便,要不改天再說?”
今天是來要結(jié)果的,“改天”是哪一天?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必須一錘定音。
高勝男客氣地說道:“金大叔,岳樹仁結(jié)婚定在四月初八,眼瞅著就到了日子,真是火燒眉毛等不起?!?p> 高勝男個子不高嗓門不低,矬老婆出高腔,引起屋里屋外的人側(cè)目而視。
別人越往高勝男這邊看,她底氣越足,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讓大家伙兒都知道了也不是一件壞事,會給村長一定的輿論壓力。
金五珠手掌向下做了個手勢,不讓高勝男再說下去,眨眨眼皮,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穩(wěn)操勝券地說道:
“批房號是公事,咱們公事公辦,現(xiàn)在到村委會研究吧。”
高勝男相跟著金五珠出了門,一路無話。
金五珠暗自忖度,沒看出她有多厲害,長得又可愛,怎么能說她是東北母老虎呢?果真是母老虎,我今天也要做個打虎英雄武二郎!
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