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天的云朵漸漸變明,頃刻間變得紅艷艷的,第一縷陽光開始灑向草原。
張軌半夜未眠。
曹曦一夜未眠。
二人坐在草原上,聽者倒到一旁酣睡,言者卻還在絮絮叨叨。曹曦不知搭錯哪根弦兒,硬要拉上張軌賞月,不料月亮沒起多高,張軌卻先睡去。秋露正濃,曹曦進(jìn)屋拿件錦裘,輕輕給張軌覆上。
張軌翻個身,不巧剛好壓住曹曦胳膊,曹曦正要掙脫,張軌打聲響鼾,一伸腿,猝不及防把曹曦壓在身下。曹曦又羞又氣,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張軌又翻個身,這次倒離她遠(yuǎn)了尺許。
曹曦嘆口氣,重新坐下,看著身邊的張軌,臉色緋紅。
她幽幽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曹曦并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甚至她自己也不清楚想不想讓他聽到??伤锏没牛胫v。
很久之前,一位皇帝被他的臣子造了反,丟了命,反賊把皇帝家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然后一把火毀尸滅跡。有個身懷六甲的妃子在一個忠于皇帝的大臣保護(hù)下,奇跡般躲過官兵搜查,逃出生天。
拓跋悉鹿靜靜聽著。
妃子后來誕下一個女嬰,當(dāng)時風(fēng)聲鶴唳,臣子眼見無法藏住,便把母女二人交給了一個鮮卑世子,囑托他善待她們,這位世子與先皇交情頗深,舉著襁褓長跪于地,發(fā)誓應(yīng)允。后來,在世子的盡力周旋下,母女有驚無險,保住了性命。
從此,世子府中便多了一大一小兩個漢人女子。
這些事,乃母親臨死前告知她的,母親當(dāng)時身中數(shù)刀,血都要流盡了。
七年后,世子要回封地,便帶上了這對母女,正巧趕上世子正妃封氏死去,于是,這個漢人皇妃喬裝一番,成了封氏。蘭妃是知情的,但她心底善良,四處幫著遮掩。
又過了幾年,妃子想念故土,沙漠汗便帶她回都,又是兩年。
張溫繼續(xù)說下去。
世子仰慕臣子大義,臣子敬佩世子為人,兩人便成了忘年交,多有往來,后來,皇妃見洛陽熙攘,當(dāng)年殺死夫君的兇手們高坐朝堂,忝列朝班,心中不快,便央世子在城外蓋了兩間草房,一住便是兩年光景。
拓跋悉鹿恍然大悟,原來城外草屋乃兄長故居,想必行獵圖便是當(dāng)時留下?;蛟S張溫感念兄長恩情,將之當(dāng)成一個念想兒。
再往后,世子之事,臣子就不知了。
臣子只知道,后來有個大臣見世子賢明,恐尾大不掉,便趁護(hù)送之機,賄賂草原諸部酋長,這個大臣?xì)w國不久,便傳來世子噩耗。
張溫說到這里戛然而止。
往后的事,拓跋悉鹿知道,這些受到賄賂之人不僅冤殺了兄長,還炮制了“鉞斧之禍”,終致拓跋氏分崩離析。
這就是我回代地的緣由。一為庫賢,二為鮮卑。養(yǎng)父畢生所望便是見到鮮卑強盛,我一介小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只能把你哄來。馬隆所帶之兵我是見過的,都是萬里挑一的勇士,等了了最后一樁事,我便放你走。
曹曦抱著肩,使勁兒裹了裹身上的披風(fēng),繼續(xù)講道,
兩年后,世子和妃子死于亂刀之下,連同府中數(shù)十員親兵。當(dāng)小女兒趕到時,祠堂已成血海,世子身軀被砍得七零八落,皇妃用盡最后力氣,告訴了女兒身世,然后撒手人寰。仆人們保著小女兒逃到盛樂,在一間民舍安定下來,他們忠肝義膽,不惜自戕也要保得小女兒平安。
說到這里,曹曦已是兩眼鼓鼓,淚珠兒馬上就要掉下來。
當(dāng)年爹爹很愛娘親。為使娘親避開盛樂耳目,便專門修了這座離宮,娘親艷羨當(dāng)年漢武帝金屋藏嬌,爹爹便果真搜羅黃金,落成一座黃金屋。
說起母親,曹曦滿臉歡喜之色,娘親可是天底下最賢惠的女子了,她與蘭妃親若姐妹,對弟弟視若己出,對府內(nèi)下人也極好,常常噓寒問暖。有她在,冬天都不覺冷。
對給予她公主身份的親生父親,曹曦僅能憑母親所言,拼湊起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她知道他是一位血氣方剛的苦命少年天子,僅率領(lǐng)殿中宿衛(wèi)黃門與司馬氏決一死戰(zhàn),不料機密泄露,被殺于鬧市,年方二十,連廟號都沒有。
曹曦道,皇帝爹爹曾做過一首《潛龍詩》,娘親教我的,我剛識字便會背了:
傷哉龍受困,不能越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于田。蟠居于井底,鰍鱔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我是前朝公主,與司馬氏有不共戴天之仇,當(dāng)時尾隨司馬攸,便要取他性命,不料他是個賢王,我下不去手,這才借了五百兵,逼你來了代地。
曹曦用極微的語調(diào)說道,你乃世代效忠司馬家之人,如果你能聽到,可還愿娶我?
銀珠兒終于無法挽留,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臺階上。
拓跋悉鹿心下釋然,這就是他苦苦尋找的真相。
他對張溫道,你托我打聽張軌之事,我探到了,他現(xiàn)在任職三品右軍將軍,正隨武威太守馬隆鎮(zhèn)守涼州,大男兒當(dāng)征戰(zhàn)沙場,建功立業(yè),老先生不必?fù)?dān)憂。
一片漆黑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抹彩色,看到沙漠汗縱馬疾馳,還是那個翩翩少年。他緊閉雙目,頭一歪,握緊的拳頭舒展開來,一臉淡然。
張溫連叫數(shù)聲大汗,拓跋悉鹿絲毫不應(yīng),他試拓跋悉鹿氣息,人已去了。
拓跋綽趕來,對張溫道,鮮卑子孫,斷然沒有死在榻上的道理。兄長執(zhí)意出城,歿于此處乃是天意,老先生出現(xiàn)在此亦是天意,承蒙先生不棄,跟我回盛樂罷!
張溫擺手道,從涼州一路趕來,走得太遠(yuǎn)了,累了,走不動了,老朽已是黃土加身之人,已不在乎余生寸許光陰。你且回去吧,我慢慢西行,看看能不能找到失散的老婆子。
拓跋綽肅然起敬,回身挑選了十?dāng)?shù)個勇士,吩咐他們,無論如何,定要護(hù)衛(wèi)老先生周全,他去哪里,你們便去哪里,他只要有口氣在,你們便不能東返。
張溫帶著數(shù)十人漢人一齊向拓跋綽行禮,轉(zhuǎn)身離去。
張軌看到父親離開,猛然驚醒。曹曦咯咯笑道,又做夢了吧?給本姑娘講講,夢見什么了?
夢見一個老太婆在那絮絮叨叨,也不知講的什么。
曹曦有些釋然,卻又夾雜著一絲失望。
一陣幽香傳來,張軌左聞右嗅,終于看見地上繡著大紅鴛鴦的衾被。
很快,訃告送到陰館,張軌知道拓跋悉鹿歿了。他對此人談不上好感,也說不上討厭,倒是曹曦頗為失落。張軌問她,你不是想把人家嚇?biāo)绬?,這下遂了你的意,你這姑娘,成天瞎想些什么。
張軌點起人馬,迅速前往盛樂。
拓跋王宮人聲鼎沸,眾人商議由誰繼承汗位,草原民族向來有兄終弟及的習(xí)慣,子承父業(yè)亦數(shù)見不鮮。目前拓跋綽、拓跋猗迤分別代表弟系、子系,都是汗位的有力競爭者,場面一度失控。
蘭妃支持丈夫拓跋綽,其他人則支持拓跋猗迤。眾人問張軌的意思,張軌道,
拓跋綽有勇有謀,曾親手?jǐn)貧⑥山?,若非他?shù)次力戰(zhàn),你們還能站在這里嗎?
張軌語氣略帶嘲諷,說得眾人低頭不語。
拓跋綽年紀(jì)最長,無論從哪方面看,再合適不過,況且他有蘭氏和中原朝廷支持,蘭氏且放一旁,這位漢人將軍可是帶著五百兵來的,這些勇士的彪悍,他們是見識過的。眾人于是不再堅持。
為平息兄弟和子侄的不滿,拓跋綽重新劃了地盤兒。拓跋祿官居上谷之北,濡源以西,同宇文氏接壤,位于最東;拓跋猗迤駐陰館,參合陂附近,監(jiān)視十萬戶烏丸人,位于最南;盛樂一帶則由拓跋猗盧管轄。三部互為犄角,相互支持,同遵大汗號令。即日起各回駐地,同時,每部點五千兵,留守盛樂。
拓跋猗迤提出,他要帶走漢人衛(wèi)操。拓跋綽沉吟片刻,慨然應(yīng)允。
拓跋綽私底下對張軌道,二人結(jié)為金蘭可也?趁著宗室諸人都在,也好做個見證。張軌雖然敬佩拓跋綽豪邁大氣,但終究胡漢有別,不置可否。
眼見代地平定,曹曦問張軌,如果我放你走,你將往何處去。
張軌慷慨激昂,大丈夫四海為家。
曹曦好生失望,問他,四??稍谔鞗鰰r為你覆衾?
張軌怔住,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