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夢中驚醒。
希桐心頭一冷,這是何處?
耳邊水聲不斷,身旁的暖爐還烤著火。她探身朝前頭遠(yuǎn)望去,是無際的江面。
看這周遭的布景,自己現(xiàn)在應(yīng)還在船上,沒被帶到別處去。
昨夜,江面大霧彌漫。
本就知此番進(jìn)京之路兇險,方哲便提議此番行水路為宜。卻不想,天羅地網(wǎng)早已為他們布下。
希桐正準(zhǔn)備睡下,隱隱聽見船艙外頭拋鉤鎖的聲響,像是有百十次的樣子。她急急的去尋方哲,四下不見人,倒是被翻上船的匪徒逮個正著。
她拔劍揮倒了兩個直撲上來的,江匪們聽見了騷動,一個勁朝她涌過來。希桐一個機(jī)靈,翻身跳下欄桿去,躲在艙底的暗室里。
這艘船不大,艙內(nèi)的暗道機(jī)關(guān)卻四通八達(dá),極為隱蔽。幾個匪人不慎,都納了命去。
匪兵拿不到人,便準(zhǔn)備燒船泄憤。希桐正慌神,一雙手捧住了她顫抖的肩膀。方哲眼神灼灼道:“別怕,有我在。”
匪兵正六神無主,忽聽見船后的水聲,急急的都奔了過去。見著擺在船尾的兩雙鞋,幾個正欲下河去尋。帶頭的那個卻暗道:“此乃調(diào)虎離山之計。”
一眾賊寇遂返回中艙,見艙內(nèi)燈火閃爍有人聲,沖入隔間內(nèi)一瞧,卻只見著兩具草人并著點(diǎn)燃的火藥。他們來不及反應(yīng),熊熊火光便連船帶人,一同送去了無間地獄。
“桐兒,身子可暖些了?”
希桐剛答應(yīng)著,抬頭看見方哲手里捧著杯茶徐徐而來,睜大眼睛狠狠瞪著他:“誰允許你這么叫我的?”
方哲并不理會她剛剛的抱怨:“你不識水性,嗆了水還著了寒,該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p> 落水?對了,在船艙內(nèi)置下了火藥后,自己和方大俠便一同躍入江中,在震耳欲聾的炸裂聲里失去了意識,如今……
希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早已換上了身干凈的。她突然捂著胸口,才真正的是又氣又惱:“你……你竟就這樣輕薄……”氣極處,雙眸淚光閃閃,起身拔劍指著方哲。
見著希桐紅透的臉、氣急敗壞的神情,方哲忍不住笑,越發(fā)覺得她可愛。
“很好笑嗎?”希桐不依不饒。
“好了,”方哲安慰道,“上了岸,我請一戶人家的閨秀替你換的。還討來了好些生姜片,現(xiàn)在煮來替你驅(qū)寒。”
希桐終于收了劍,接過姜茶,喝了兩口:“那這船……”
方哲挑挑眉:“我哭訴了我們兄妹二人無家可歸的悲慘境遇,人家姑娘看我生的俊秀,心生憐憫,便把她家多年廢棄不用的船贈予我了?!?p> 真是城墻般厚的臉皮……,希桐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方哲斂了笑,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京城里的那位,對你可是恨之切啊?!?p> 看昨日那些江匪的作派,明顯就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就算當(dāng)年和大哥存在一些隔閡,憑著同姐姐的關(guān)系,大哥也不應(yīng)下此狠手。況且大哥行事向來磊落,此等暗殺的下作法子,不像是大哥作派,倒像是……
“桐兒,你怎么了?”
見希桐心事重重,方哲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以為她是昨夜落水著了風(fēng)寒,一臉擔(dān)心。
“還沒謝謝你呢,不僅救了我,還這般體貼關(guān)心?!毕M侀_了思緒,看著方哲,嘴角漾起笑,軟軟的說道。
“我的一顆真心,你可瞧見了?”
方哲突然脈脈含情的望著自己,目光似秋水,希桐咬著唇,感覺有些不自在。
“說來你們方家后人還真是全才,不僅劍法精進(jìn),水下功夫也是了得?!彼┯驳霓D(zhuǎn)移著話題。
她眼見著方哲的目光黯淡了下,沉沉說道:“師父并未教過我游水,劍譜上也沒寫。”
這就說來奇怪,依自己剛剛見著的泅水功夫,當(dāng)是個熟識水性的老手??煞秸軈s道他從未學(xué)習(xí),難道,又是他一段忘懷的過往?
說來福公子也極善水性,當(dāng)年還帶著自己水間嬉戲……
又想那傷心的人和事做什么?
希桐自嘲著,擦了擦落的暗淚。
“那方大俠乃自學(xué)成才,佩服佩服?!?p> 希桐嘴上塞責(zé)著,思緒卻回到了那日。
不堪回首的那日……
瘆人的目光,冷冷的笑,帶刺的言語,還有那雨霧迷離的陰霾天……
正是奉大哥旨去取福公子項上人頭之時,自己只顧著悲傷欲絕,對盈盈騎馬走來的那人失了警惕。
是少奕帶來的那個謀士,連遺。陰陽怪氣的面容,不可測其深的城府,隱秘的身世……
這個人不簡單。
回頭一想,若當(dāng)時姐姐從京城出走來桑榆尋自己時,連遺就已然派了人手跟著,就如當(dāng)年撞破自己同福公子的感情一般,那么石沫接信返京,自己一路追去的事,他必然也了如指掌?;蛘撸磺斜揪褪撬才诺?。
那么,昨夜江匪的偷襲,大可能與他脫不了干系……
脊背陣陣發(fā)涼,希桐裹緊了褥子。
“方大俠,我乏了。”她柔聲細(xì)語。
“受了涼,是該多多休息。”方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去了船頭,小爐上煮著茶,他緩緩扇著扇子。
“京城,暫時不去了吧。我望這水道,一路向東,不如先去趟鄴城吧?!毕M┛攘藥茁暎瑢擂我恍?。
方哲將茶斟到白釉瓷杯中,喝了一口:“桐兒你打定主意便好。那就需多花幾日了,正好挨到你身子利索?!?p> “你都不問問緣由?”
“江湖人,四海為家,心往之,行往之。哪有那么多因果?”
方哲這番自適的心境,希桐深以為然。
江南的冬日就是這樣,一連數(shù)天,陰雨霏霏,日月潛行,衣衫濕的仿佛能擠出水來。
應(yīng)是當(dāng)年大病一場落下的根,加上著水的寒氣,希桐只覺得通身骨疼,手腳冰涼,整日躺在暖床上下不來。
船身周遭蔥蔥的蘆葦蕩漸漸稀落,遠(yuǎn)遠(yuǎn)的,出現(xiàn)了幾座樓閣。
“鄴城便要到了,可桐兒,如今你這身子……”方哲欲言又止。
“不打緊的,”希桐一聽,費(fèi)力的坐起來,“方哲,靠了岸趕緊備輛馬車,我要立刻進(jìn)城。”
這偌大鄴城,如今是那荀麗國東將軍連遺管轄下的地界。國君潘銘平定中原三載有余,卻無心治國,致使吏治腐敗,民不聊生,天下怨聲載道。而連將軍管理的這頭,國泰民安,人民安居樂業(yè),不說繁華盛世,也算相安無事。
有件事讓方哲很在意,當(dāng)夜他與那幫江匪周旋之際,無意間見著一個身段劍法與當(dāng)日暗害師父、欲盜取劍譜的刺客如出一轍的身影。天黑霧重,江匪人數(shù)眾多,又兼顧著希桐的安危,他自是沒有余力再去捉拿……
究竟是巧合還是必然?
鄴城的一切好似很熟悉,勾起了方哲有些模糊的少時記憶。
馬車一路往城北的兵營行去。
“桐兒,這是要去哪兒?”他啞然問道。
“去見舊時的部下?!毕M┹p描淡寫,“在連遺之前,我是這里的統(tǒng)領(lǐng)?!?p> “看不出來,桐兒你還是英雄豪杰?!狈秸苡挠牡馈?p> 希桐悵然嘆口氣:“原本,這里是他的領(lǐng)地?!?p> 方哲知道福公子在希桐心中的位置,收了笑,默默端坐著。
事情變的很棘手了。
回來的路上,希桐一言不發(fā)的看著窗外。
當(dāng)年雖說只做了短短數(shù)月的鄴城統(tǒng)領(lǐng),但仁義、寬以待下的治軍之道得到了多數(shù)官民的信服,也有了不少追隨者。
希桐問了幾個熟識的舊部,這件事連遺做的很是隱蔽,他們似是毫不知曉。倒是一個牢中的捕頭,透露了些實情來。
不多久前,他奉命去將一個出城的婢女捉拿回來。照例一查,該婢女名叫綠茉,是石沫從前貼身伺候的侍女。后來也沒見著關(guān)了幾日,便來了人將她帶走。他留心尋人問了問,該是送去大夏了。
姐姐貼身婢女被送與盤朔,言下之意姐姐怕是也在那里,希桐心頭一顫一顫的。
大夏,蠻夷之族,游牧而生,生性狂妄野馴。如今他們攜數(shù)十萬鐵蹄南下,意圖吞并京城。姐姐,被當(dāng)作和議的條件,像一件禮物一般,送了出去。當(dāng)真是羊入虎口,往后種種,希桐不敢再想……
“停車!掉頭出城!我要去北寒,我要去救姐姐……”希桐突然凄愴大哭,撕開車前簾帳,伸手搶奪著馬夫手中的韁繩。她悲憤交加,眼前卻模糊起來。
“桐兒,你冷靜點(diǎn)……桐兒!”方哲剛想拉住傷心得有些失了神志的希桐,卻見著她一頭栽下馬去。
“咳咳咳……”驟咳幾聲,夢中驚坐起,希桐直覺得滿身大汗,通體錐刺難忍。
“小姐,你醒了?!?p> 一碗湯藥端到希桐面前,一口一口喂進(jìn)她嘴里。希桐服了藥,肺熱好了些,靠著睡枕輕喘著氣。
“你是……”希桐平了息,別過頭來。
“奴婢名喚薔簾,是外面那位大人請來照顧小姐的。”薔簾用脆脆的聲音朗聲答道。
“他人呢?”希桐透過窗戶,借著絲絲白光,細(xì)細(xì)瞧著門外那個焦急的身影。
“大人守了您三夜了,奴婢勸都勸不動,他說這里野畜多,怕驚擾你。他就在外面護(hù)著你。”薔簾鑿鑿道。
“他還做了什么,都說來與我聽。”希桐咬著自己蒼白的唇,眼眶濕潤。
方哲攔腰抱起了昏倒在地的她,送到這間微微有些透風(fēng),裝居簡陋的別房里,請了鄴城最好的醫(yī)者。鄴城戰(zhàn)事吃緊,這已是能找的最好的地方。開的藥方,也是他親自抓的引子,親自在院內(nèi)所熬。
“桐兒,你醒了,吃點(diǎn)東西吧。”聽說希桐醒了,方哲興沖沖,笑盈盈的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進(jìn)了來,擺滿了一桌子。
“這些……都是你做的?”希桐給他擦了擦滿頭的汗,囁嚅著。
“嗯,”方哲剛想把飯菜喂給她,望著希桐消瘦卻絕美的臉龐,手停在一半,倒是不自在起來,“嘗嘗味道可好?”
希桐接過碗筷,細(xì)嚼慢咽的吃著。方哲盯著她,一刻不放。
“你…廚藝真是極好,想是從前經(jīng)常做給你師父和妹妹吃吧。”希桐享受著美味,心情也開闊了些。
“不,從前的飯食,都是靈兒準(zhǔn)備的。我請薔簾幫了忙,這是我第一次做飯,只做給了你?!狈秸艿坏?。
希桐愣了愣,點(diǎn)點(diǎn)頭。
一晚上,希桐咬著手指,思慮著什么。
“方大人,定是思慕小姐吧?”薔簾一邊給她捏著腿,巧聲問著。
“薔簾,不知你年方幾何?”希桐拉住她的手,柔聲問著。
“奴婢,明年便要及笄嫁人了?!彼N簾答道。
這半大孩子都看的出來的事,已身為人母的希桐又怎么不懂?
月光皎潔,朔風(fēng)中揚(yáng)著笛聲,幾近蒼涼,又帶著倔強(qiáng)堅韌,對著浩蕩乾坤無盡的訴說,吟唱著,歌頌著,吐露著一絲一毫的心聲。
又要守一個不眠的夜,他會累,會冷嗎?
“小姐,像方大人這樣知冷暖,又真心疼惜您的,您怎的卻不動心呢?”
方哲如此這般,連不過幾面之緣的薔簾,都為之動容。希桐又怎會真的有顆石頭般的心?她心疼著,悸動著,卻不知如何開口。
一連幾日,湯藥依舊,飯食依舊,笛聲依舊。
這日,從疏窗里透進(jìn)來風(fēng)就感覺不一樣,異常的冷。
“小姐,外頭下雪了,濕冷濕冷的。”薔簾打著傘從外頭進(jìn)來,臉頰、鼻子和手都凍的通紅。
大雪覆城,平時叫嚷著的鴉鵲都安靜下來,哪還會有什么野獸牲畜??傻崖暎辉?。
“薔簾,扶我起來。”希桐呆了很久,憋出一句話來。
薔簾捉摸著她的神色,欣喜道:“小姐,你終于想通了。”說著給希桐換了衣裳,將傘遞給她。
推開門,漫天雪珠撲面而來,希桐打了個噴嚏。她抬步向院外跑去。
方哲正于一棵枯樹下立著,雪鋪滿了他的肩,他的額。他微微跺著腳,極力抵御著寒風(fēng)。
一雙纖細(xì)的手拍了拍他的身子,一件外褂披到肩上,頭頂?shù)难┮膊幌铝恕7秸茯嚾换厥?,恰遇著希桐垂淚欲滴的面孔。
“桐兒,你身子初愈,怎么就跑出來了?”關(guān)切中有些責(zé)怪,還帶著重重的鼻音。
“別說話!”希桐從身后緊緊抱住了他,頭靠在方哲厚實的肩膀上,緊閉雙目。淚,被狠狠擠了出來。
一絲笑從方哲嘴邊漾起,他冰冷的手輕觸到了溫?zé)岬挠裰福罩耐?,合抱到身前,眼中流露著歡欣和愛憐。
“桐兒,你,這是……”突如其來的熱擁,方哲有些受寵若驚。
“我想清楚了,從前是我不對,把你一顆真心撂在一邊。如今我把我的真心捧給你,你可愿意?”
希桐甜甜的偎著,乖巧如小貓一般,紅唇微動,目柔似水。
“桐兒,你終于答應(yīng)同我待在一處了?!狈秸軞g喜若狂,輕吻著她的眉心。
希桐微微頷首,道幾句思君甚深的話,心中雀躍溢于言表。
“這兒冷,進(jìn)去吧。”方哲刮了下她的鼻,“來,我背你。”說完蹲了下來。
“不,我身子已大好了。”希桐雙臂圍著他的脖,耳邊輕語:“這幾日困在房里悶得慌,你陪我在院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
驟雪肅風(fēng),處處有折竹斷枝之聲,池塘結(jié)了凍,魚兒卻依舊在冰下活靈活現(xiàn)的,潔白的泥土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活潑的腳印。
銅鈴般的說笑聲從院內(nèi)一路延續(xù)到房中。希桐好久都沒這么快活過了,方哲的一顆心也放下了。
方哲細(xì)細(xì)關(guān)嚴(yán)了門窗,便巴巴的坐在希桐的床邊,拉著她的一雙玉手,難掩笑容。
希桐被盯著看,心里倒是不安起來。
“方哲,你……真的愿意跟我……”她抿著唇,竟生出些愧色,“我曾跟別的男子歡愛過,還有一個兒子,似我這般身體殘缺的寡婦,不值得你……”
話音未落,嘴被大手嚴(yán)嚴(yán)實實捂住了,方哲皺著眉,將將責(zé)怪道:“以后不要說這種話作賤自己。在我眼里,你就是個完美的女子。過去如何,都已過去了,以后都不要提了,好嗎?”
沒想他竟毫不介懷,反而寬慰自己,有些在喉嚨口的喪氣話,希桐只好收了起來。
方哲把自己挪到床榻上,同她并排坐著。
“桐兒,我不過是個浪跡的劍客,不能向你保證什么。”他干干澀澀的說道。
保證?保證了就能做到了嗎?希桐不禁暗暗苦笑。
姐姐初見自己,便說要做一世的姐妹,永不相離;福公子同自己拜了天地,說要護(hù)一世周全……
可是如今呢,不過還是苦身一人。
事事難料,誰又真的能兌現(xiàn)自己的所有諾言,希桐不想聽,也不再相信。
“別說這些,我只求今朝?!彼裏崆械乃鲪?,明眸撲閃著。
好,只求今朝。
薔簾剛端著新沏的茶從廚屋走來,未進(jìn)門便聽見了內(nèi)房嬌喘低吟。她偷笑了聲,知趣將茶水?dāng)[著在外屋的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