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不正,不坐。《論語》
——
炎夏。無奈門前不遠(yuǎn)就是池塘,此時雖然荷花裊裊綻放,可再美也擋不住荷葉間那一片呱噪的蛙聲。在此地教書的施耐庵老先生正端正的睡在池塘左邊的一間陋室里,他一邊搖著扇子,一邊自嘲地想:天道就是公平,無論老叟孩童、達(dá)官平民,乃至一蛙都得熱著熬著。老先生讀了一輩子孔子文章,就是再熱衣裳也得穿得齊整,坐、站都講究松柏一般的風(fēng)度,哪怕是休息也不許自己顯出些微的散漫之態(tài)。所以,不用說,你也猜得出這位是老學(xué)究此時的煎熬吧:豆大的汗點子正順著脊背“噼里啪啦”競相往下滾。呃,我是說,假如它們能發(fā)出聲音的話。
正在這時,學(xué)童阿佐和弟弟阿佑急匆匆闖進屋來,兩個孩子“咣”的一聲推,把門用力砸在了土墻上,這屋頂子瞬間猶如妖怪降臨一般落下滿滿一屋子的灰塵。施老先生正要擺下臉子捏腔拿調(diào)的訓(xùn)斥兩個孩兒,卻聽兩個孩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師傅,不好啦!前番來請您的大官又來了。我爹說了,讓您趕緊藏起來。大官兒馬上到?!?p> 施老先生一聽這話,嚇唬小孩兒的心情全沒了。臉上立馬顯出幾分愁容來,他問阿佐阿佑:“娃,你們爹呢?”
“我爹正請那位大官吃酒呢!”說著話的功夫,阿佑急得眼淚也掉下來了:“那大官說,這次要再請您不動,就殺了您?!?p> 聽了這話,施老先生倒不自覺笑了起來:“我一個鄉(xiāng)下老頭,他殺我做什么?”
“他說您有才,有才的人要是不肯為皇上出力,就是有二心,就是要謀反!”阿佐搶過話來說。
施老先生聽罷此言,又端的躺下了。閉眼跟兩個孩童說:“去跟你爹說,就說我病了。嗯……病得很重……大夫說讓準(zhǔn)備后事呢……跟他借二兩銀子買棺材?!?p> 兩個孩子聽他這番胡說,怔在當(dāng)?shù)?,忽閃著大眼睛癡癡的望著他。阿佑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撲倒在施老先生身上,用力抱住老頭瘦削的肩背:“阿佑不讓師傅死,阿佑不讓師傅死……”到底阿佐大幾歲,也懂事些,他拉起弟弟的手說:“傻子,你看,師傅好著訥!都是說來騙那大官兒的!是吧,師傅?”
施老先生睜開眼沖著兩個孩子調(diào)皮一笑,伸手緩慢地拍了拍阿佑又摸摸阿佐的頭,說:“說破就不靈了。趕緊回家去,照我說的說?!?p> 兩個孩童使勁點點頭,飛也似的回家報信去了。施老先生無奈地撇撇嘴,心里對朝廷派來這個“大官”真是不勝其煩。
歇過晌午,阿佐阿佑的爹——白駒場唯一的鄉(xiāng)紳徐靜福畢恭畢敬的引著朝廷的大官來學(xué)堂里尋施老先生來了。白駒場是個沿海的偏僻小村,方圓剛好十里,一共有十四五戶人家,都是靠捕魚勉強度日的勞苦人。徐靜福也就將將認(rèn)得幾個字,卻算得上這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因此被大家選為頭兒。雖然窮,他最是仗義。對逃難來的施老先生明里暗里觀察許久,認(rèn)準(zhǔn)老頭兒是個良善之人,也愿意盡力庇護他周全。但朝廷來人了,面子總得給吧?
徐靜福輕輕的地敲了敲門,探著頭往門縫里看,只看見施老先生悄無聲息的睡在床上。心里頓時一驚。難道是老人家年紀(jì)大了,吃不住這左一番右一番的折騰,真的生病了?于是他扭臉對朝廷派來的官員說:“老人家正睡著呢,容我先進去叫醒他。請您稍等?!彪S即走進屋內(nèi),關(guān)上屋門。走到床前,輕聲呼喚道:“施老先生,有貴客到啦?!笔┕劬β晕堥_一線,看見屋中只有徐靜福一人,就對他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隨即又閉上了。徐靜福當(dāng)即領(lǐng)會了施公的意思。轉(zhuǎn)身出門對那官員說:“唉,終究是老了。這老爺子像是感染了風(fēng)寒,渾身出汗透濕。容我請大夫來照顧一下。呃……大人,您說朝廷要這樣老朽的人去又能干什么呢?”
那官員雖有些不信,但又忌諱著沾染了晦氣,伸著脖子往屋里看了看。然而外面光線強,屋里暗的很,他什么也沒看見。徐靜福見狀忙說:“等一時我再隨您來看他就是了!今兒早起吳三出海打魚,說是打到了一只碗口一般大的海參。我且說去瞧瞧去,也沒來得及。大人您是有福之人,您一來我們村,村子里就打上了稀罕寶貝。不知您是否有興趣嘗一嘗?不瞞您說,這海參可是第一等的補品,我們自己村子里的人是從來也舍不得吃的?!?p> 那官員聽見有這等好事,也就半推半就地說:“客隨主便,客隨主便?!?p> 徐靜福吩咐兒子阿佐阿佑去請大夫來為施老先生診治。阿佑終究年紀(jì)小,聽到真的要請大夫來,兀自又傷心地大哭了起來??薜男祆o福心煩,大聲怒斥道:“嚎什么喪?!你爹我還沒死呢?!痹捳f出口又覺得不妥,臉上堆起笑,對那官員說:“自施老先生來了,村子里才有了教書先生。平日里大人們要出海打魚,孩子們都托付他照顧,日子久了,孩子們都和他親的很?!?p> “嗯,嗯。”那官員一心惦記著海參,并不太介意他們說了什么。
這一頓海吃海喝就到了夜里。那官員酒喝罷、參吃罷,不知怎的又想起施公來了。徐靜福和吳三酒量不大,這時早已喝的七葷八素不省人事。那官員借著朦朧的月色徑直走到施公學(xué)堂門前,聽見里面有人說話,就靜悄悄地站在門外偷聽。原來是吳三的妻子來給施公送飯。聽見女人的聲音說:“阿福說您病了,我特意給您留了一碗?yún)??!苯又且粋€老頭的聲音:“沒事,我沒病。湯留著給孩子們喝?!痹捯暨€沒落,卻見那官員“砰”的一聲推門進來,大聲訓(xùn)斥道:“我把你個老賊!沒病你裝的什么???皇上的恩典你不要,你到底要什么?是要謀反嗎?!”
女人登時吃了一驚,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旋即跪爬到那官員腳邊,抱住腿,哭著求起情來。
那官員受不得糾纏,怒斥道:“快起來!成什么樣子?!?p> 施公這時已定住心神,對那婦人說道:“你且起來。我沒事的?!?p> 女人聽了,抬頭抹抹眼淚,說:“他年紀(jì)這樣大了,就是年輕時有千錯萬錯,也都算不得數(shù)了。求您饒過他吧!”
“哼!”那官員從鼻子中發(fā)出一個不屑的聲音:“是非對錯豈是你我能評斷的。以前我?guī)状稳暮眯膭衲隳憔褪遣宦?,可見人終究是不識好歹!這次皇上有口諭,不受招者就是有反意,有反意者當(dāng)處以極刑。你是走也不走?!”
“我不走?!笔┕恼f。
那官員聽了氣得直跺腳,大怒道:“老匹夫!看我明日里不拿了你下大牢?!眳s恨手邊無一兵一卒可用,要不當(dāng)時就拿了這老頭扔到牢獄里才得解恨出氣。
饒是他跳著腳的叫罵,施公只是不惱,也不予理睬。那官員自己無趣,環(huán)顧無人,判斷此時要臉無用,馬上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但見他走到施公對面坐下來,大力按捺住心中的惱火,拿出推心置腹般的態(tài)度,和顏悅色地說:“以您的才學(xué),去朝廷討個一官半職做做,總強過在這荒野漁村混吃等死吧?”
不等施公開口,他又說:“就是您不為自己考慮,也總要為兒孫考慮一些吧?!?p> “要不然這樣,您想在這兒養(yǎng)老就在這兒養(yǎng)老,讓您的長子去朝廷里做官吧。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況您的大兒子我聽說也和您一樣有治國安邦之才?!?p> 說到這里,連他自己都為自己想出來的好主意拍案叫絕。他心潮澎湃地說了下去:“好,就這么辦了!那我再咬牙等您七天。七天是最后期限。到時候您給我個信兒,是您跟我走,還是您大兒子跟我走?!?p> “您也別怨我。咱們這給皇上辦事兒的,一不小心腦袋有沒有都不知道了?!?p> “就這么說定了。今天是六月初七,等到六月十四的時候我再來?!币煌ㄔ捳f完,他也不管別人說要不要說什么,自顧自地站起身走了。
吳三家的關(guān)上門,關(guān)切地看著老頭,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來,可是施公只是一臉安詳。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輕輕地收拾了碗筷,然后退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