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冷雨過后,寒意彌漫在空氣中。
清晨,遠山的輪廓在冷霧中若隱若現(xiàn),天、山、云、霧混亂地糾纏在一起,呈現(xiàn)一片黯淡的青灰色。姐妹二人裹得嚴實,穿過小區(qū)、商鋪,趕到學校進行早上的英語聽力測試。她們腳步匆匆,帶起枯葉在路邊翻滾,最終跌進冰冷的水洼里。
南方立冬后,萬物生機悄然收斂。
測試六點五十分開始,七點一刻結(jié)束,緊接著是半小時晨讀、十分鐘休息、四節(jié)課、午休、再四節(jié)課、晚飯、晚自習。
七中走讀生居多,晚上九點半,兩節(jié)晚自習結(jié)束后,學生走了大半。沈若喬是為數(shù)不多參加第三節(jié)晚自習的走讀生。
今晚起,高三教室里的空調(diào)開始運轉(zhuǎn)。室內(nèi)熱空氣凝結(jié)成水,順著窗玻璃滴滴滑落。若喬心想:窗子在哭泣。立刻又回過神來做題。晚自習的時間對她而言十分寶貴,因為只有在集體中,在周圍的人們都在拼命讀書、做題的環(huán)境中,她才能守住自己的專注。
一整晚,她終于補完了數(shù)學、物理練習卷,跟上了白天老師講課的進度;她還利用自習間隙練了兩篇英語閱讀理解。
晚上十一點,下課鈴在冷寂的夜空中清脆作響,像是為整座城市吹了一曲熄燈號。在暖氣、緊張和疲勞共同作用下,若喬感到兩頰滾燙、頭皮緊繃,直至走出教學樓的一霎那,冷空氣砸到她的腦袋上,她只覺兩耳中像穿過一道電流,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裹緊衣服,蜷縮著身體,頭重腳輕走向?qū)W校大門,爸爸在那里等她。
回到家,時間接近十一點半,媽媽開門示意父女二人放低音量,依喬已經(jīng)睡下了。
若喬爬上四樓,氣喘吁吁,換了鞋立馬找椅子坐。爸爸放下書包,說:“小姑娘的書包太沉了,都裝了些什么?”
媽媽熱了一杯牛奶送到若喬手上,說:“她呀,巴不得把所有書啊、本啊都帶去學校,再帶回來?!?p> “一晚上就三個小時,哪能做的了那么多事?明天少帶點。這背來背去,怎么吃得消?”爸爸說。
若喬掙扎著坐起身來,接過牛奶,說:“沒多少,時間寶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要用,怕自己要用的時候找不到。”
“喝了奶,抓緊洗洗就睡了,知道嗎?天冷了,晚上不能熬。爸爸說你臉色白沙沙的,上回感冒還沒完全好,不能掉以輕心?!眿寢尪谕?,聽爸爸說要洗澡,趕忙走向主臥拿換洗衣服。
若喬拎起書包——真的好沉——進了自己臥室,一股溫暖撲面而來——原來媽媽已經(jīng)把暖氣開好了。她剛準備把門關上,聽見隔壁傳來媽媽的聲音,說:“就是太犟!”若喬覺得一股涼氣從胃部升騰至胸腔,再堵到嗓子眼,她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又彎下腰用手護住腹部,坐到寫字臺前。寒氣并未消退。
她原以為只要熬過“風火輪”的高壓,熬過夏日的暑熱,她的身體就能恢復如常,她就能像以前一樣充滿活力、聚精會神。但溫柔的秋風并沒有吹走她的煩惱,她依然做題慢、好分神、容易困。學業(yè)強度沒有因為“風火輪”的結(jié)束而減輕,學校仍在不斷地編制、印刷和發(fā)放各類試卷作為練習。她書桌抽屜里未完成的空白卷已積累了厚厚一打,每一門課的空白卷都能裝訂成冊了。她偶爾環(huán)顧同學們五顏六色的試卷,蕭梓舟的工工整整、章曉菀的五顏六色、江盛的筆記凌亂——這一縷縷花色筆跡就像是一道道刺目的迷思,糾纏盤旋在她心里。她望著自己試卷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再抬頭看看講臺上粉筆灰塵中雙唇一張一合的老師,只覺得眩目。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如“餓狼”一般,把需要的、想要的統(tǒng)統(tǒng)裝進書包。
若喬越想越難受。她以前最喜歡冬天,她曾以為,也許秋天還不夠冷,不足以消解她夏日的疲憊。也許,到了冬天,一切都會好起來。沒想到,今年南方的冬天只有陰冷、潮濕、寒氣逼人,她的身體感受更差了。
她不可否認地發(fā)覺,除了精力渙散,氣溫下降后,她經(jīng)常手腳冰涼,感冒的頻率也比往年多。
今晚不打算學了。若喬起身在柜子里拿了睡衣,準備去另一間衛(wèi)生間洗澡,只聽“咚咚咚”,房門被輕輕推開,從門縫里探出依喬白皙柔和的臉,像天上的月亮。
依喬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羽絨服,她敏捷地鉆進屋里,將一杯熱水放在若喬面前,說:“外面很冷吧!”
“你不是睡了么?”若喬立馬將熱水捧在手里,喝了一大口——燙!但胸口那股寒氣消失了。
“沒睡著”,依喬看著若喬的臉,順勢在床邊坐下,說:“其實我也注意到你的臉色有點蒼白,‘風火輪’期間壓力太大,過去就好了。今晚看,還是白。我聽說,你在課間都得伏在桌子上休息,有沒有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再去醫(yī)院看看?”
“聽誰說的?”若喬坐直身體,“是不是章曉菀?她怎么這么多話呀!”
“不是曉菀,你別冤枉她,她可再沒空再搭理我了”,依喬低了低頭,說:“是蕭公子。”依喬臉上的笑意不難察覺,只聽她接著說:“蕭公子就坐在你后面,你的一舉一動他可都看見了。他說,最近你的試卷來不及寫,上課時常常用手托著腦袋,精神不振的樣子,問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一開始覺得這沒什么,畢竟……我學理科的時候,試卷也寫不完,精力也不夠用,身上也不舒服??山裉欤铱吹侥愕哪樕?,確實太寡淡了,看來蕭公子說的沒錯?!?p> “蕭梓舟真閑啊!”若喬激動地站起來說:“他怎么不直接來關心我,要經(jīng)你這兒繞一圈?”
依喬遲疑了一下,說:“我……我有些數(shù)學題搞不懂,特意去找他問的。你知道的,文科的同學,我一是不熟悉,二是沒有數(shù)學特別好的。還是蕭公子和曉菀講題最清楚。”
依喬覺得自己解釋清楚了,接著問:“你倒是和我說說呀,你身上哪兒不舒服,或者課程上哪方面跟不上嗎?”她站起身湊近若喬,認真看著她的臉。
若喬往椅子上一坐,想了想,說:“今天全省生物競賽獲獎名單出來了,蕭梓舟拿了個金獎,第一名!你就說沈若喬最近疲勞乏力、容易分神,胃口寡淡、意志消沉,常常自暴自棄,懷疑人生。生物書上說,如果缺少甲狀腺素,人體就會出現(xiàn)類似癥狀。勞煩你幫我向他這位‘生物專家’求證,我是不是缺甲狀腺素?要是真缺了,該怎么治?”
依喬噗嗤一笑,說:“邏輯清楚、語言流暢,應該不缺啥。只是不和我一起學文科真是可惜了!”
若喬卻一臉嚴肅說:“我是認真的!你就幫我問問,看看蕭公子怎么說?!?p> 話音未落,只見沈媽媽推門而入,沖著若喬說:“不抓緊時間洗澡睡覺盡在這胡說!小小年紀在自己身上找毛病做什么?還有你,為什么睡下又起來?快回去睡覺!”
姐妹倆互相看了一眼,若喬不情不愿地慢慢起身,拖拖沓沓地將空杯子送到媽媽手里,邊走邊說:“媽媽,說不定我真的缺點什么呢?你帶我去醫(yī)院查一查吧!”
若喬從小懂事活潑調(diào)皮、口無遮攔,這回依喬和媽媽依然當她在開玩笑。媽媽又心疼又生氣地看著若喬說:“你們生物書上應該還說了吧,缺甲狀腺素會得矮小癥,你要是真缺,能長到現(xiàn)在這么高么?好好吃飯,早點休息,你們身體都好得很,別瞎想。”
媽媽在醫(yī)院工作,看多了沒病總往醫(yī)院跑的人,她最不喜歡兩個孩子稍微學一點書本知識就開始“對號入座”。
若喬來到浴室,打開水龍頭,將自己置身于溫熱的水幕下,被暖暖的水霧包圍著。她雙手五指張開,舉在眼前,水流順著指尖、掌心、手腕、小臂流淌而下。指根處曾鼓起的“天鵝包”現(xiàn)在變成了小肉坑,手腕也被手表鏈勒出了粉紅印子。她順著水流撫摸著自己的脖頸、胳膊、胸口、腰間,企圖用手指、手掌丈量自己身體的寬窄。她平日里看著依喬纖細如常,誤以為自己也是,沒想到,依喬還是纖細,自己卻不知不覺中胖了。
若喬幾乎不照鏡子,她覺得自己最好的鏡子就是依喬,她以為她們倆永遠都會是一樣的。
可從這個夏天開始,一切都漸漸變得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