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姨
姐姐被閻老師“宣判”為“榆林疙瘩”之后，母親帶著我和她去了一趟大姨家。當(dāng)我們進(jìn)入大姨家的村子后，曲里拐彎，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gè)矮個(gè)子老男人倚在樹下，身著青灰色的褲褂，頭發(fā)灰白，彎著腰劇烈地咳嗽著。
“那是你姨父，”母親指著老男人對我和姐姐說，“到了跟前要大聲叫姨父。”
不一會(huì)兒，我們接近姨父身邊，他自顧不暇，仍在彎腰咳嗽著。我低頭猶豫要不要叫姨父時(shí)，姐姐爽脆地朝著那棵樹喊著：“姨父！”
姨父下意識(shí)“嗯”了一聲，抬起頭望了一眼我們，隨即低下頭去，繼續(xù)咳嗽著。
“哥！”母親向他叫著。他沒再抬頭，只是倚著樹慢慢坐了下去，眼望著地面，向他家大門擺了擺手。母親望望我和姐姐，相對無言，向姨家走去。
進(jìn)入家門，院子里沒人，一棵粗大的榆樹拔入云霄，主干上刻印著歲月凝重的斑駁。
“大姐？”母親喊著。
“哎……”一個(gè)中老年婦女從一間小小的東房里沖出來，披著邋遢的圍裙，手里兀自捏著一只毛絨絨的豬腳。見到我們后，她“啊”了一聲，險(xiǎn)些把手中的豬腳拋向半空，“巧兒？！你咋來了！”她叫道。
“姐姐，你忙著……一時(shí)沒事兒就來玩玩兒?！蹦赣H說。
“好……你們先隨意，我還有些活兒，干完再招呼你?！贝笠陶f。說完低頭看向我，揮舞著手中的豬腳道：“小強(qiáng)，叫大姨?！闭f完這句話后，她期待地望向我，同時(shí)，母親也萬分期待地望向我。我卻看了看大姨，又望了望父母，膽怯地躲在了母親身后，抱住了她的大腿默不作聲。大姨見狀失望地?fù)u了搖手中的豬腳。
“這孩子，隨誰啊，又是一個(gè)推不出去的窩門漢啊……”母親尷尬地解嘲著。
“哦，是小玲兒啊，”大姨撇下我，向姐姐蹲下身，盯著她的眼睛問，“你也是來看大姨的嗎？”
“嗯?！苯憬慊卮?。不得不說，相比于她的大方，我的確遜色多了。
“好……真是乖孩子，”大姨說，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叫道，“哦……瀝青要糊了……”接著，她快速奔入小東房。我站在母親身后，四周看看這座五間土制正房的小院兒，參差不齊、破舊敗落。在來時(shí)的路上聽母親說大姨有四個(gè)孩子，兩男兩女，只剩一個(gè)最小的表哥，其他人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或嫁為人婦。但在這小院兒里，沒有看到其他人。
母親無處可去，將雙手背在身后踱入小東屋，我和姐姐緊跟其后。
“姐姐，你在做什么？”母親進(jìn)入小東屋后，望著滿屋子擺放的豬頭、豬尾、豬腳問。
“唉……”大姨嘆道，“沒辦法，掙一個(gè)兒算一個(gè)兒吧，為了養(yǎng)活孩子，替人加工豬零碎兒……”
只見小東屋里一座鍋灶占了大部分面積，灶膛里烈火滾滾，灶上的大鍋里熬著瀝青，黑乎乎的液體“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氣泡一只只鼓大然后破裂，一股股刺鼻的氣味蒸騰著。一只只大盆里，堆著小山似的豬腳、豬頭和豬尾巴，毛乎乎的極為可怖。我和姐姐睜大了眼睛。
大姨向灶間添了許多柴草，然后起身望著大鍋。灶火升騰著，鍋底瀝青的泡泡不斷破裂綻放著自己。大姨瞅準(zhǔn)時(shí)要，抓一把豬尾投進(jìn)去，十幾秒后，手執(zhí)一條長長的鐵鉤子再把它們悉數(shù)撈出來，放到一個(gè)木板上，當(dāng)滾燙的瀝青在豬尾上慢慢凝結(jié)，散逸了溫度，大姨拿起其中一只，在木板上反復(fù)磕動(dòng)著，循著磕開的裂縫揭去整張瀝青，一只褪過毛的豬尾干干凈凈地出現(xiàn)在眼前。
“看，毛褪的干凈吧？”姨母手舉著一只剝?nèi)r青的豬尾向我展示著。我接過豬尾，看它光溜溜的，仿佛剛剛從土地里拔出來的胡蘿卜。
“真干凈！大姨，你真厲害?！蔽艺f。
大姨聽完我的贊美毫不在意，又將一只碩大的豬頭扔到鍋底瀝青內(nèi)，接著舞動(dòng)著鉤子在大鍋中翻動(dòng)那只豬頭，慘白色的豬頭很快被翻滾著的黑色瀝青淹沒了?？吹胶诤鹾醯臑r青灌滿了豬頭的耳朵、眼睛和鼻孔，我有種窒息感，感到絕望、疼痛和惡心，隨即跑到院子里嘔吐起來。
“看這孩子，他就這點(diǎn)兒膽量！”母親嘲笑我說。
聽到母親的嘲笑聲，我止住了嘔吐，再度擠進(jìn)小東屋，眼睜睜看母親幫忙在灶間幫忙燒火，姐姐在旁邊若無其事的玩耍，大姨緊張地將豬腳、豬頭和豬尾巴不斷地投入鍋底的瀝青中。我站在一旁，看那些骯臟的、毛絨絨的東西經(jīng)過瀝青的洗禮變成潔白如玉的東西。
我對這項(xiàng)工作感到驕傲。
大姨卻說：“他娘的，每天干這種營生，他姨父有病也不能幫我，近兩年了，干的我人不人、鬼不鬼，連背都駝了……”
聽到她這句話，我抬頭望著大姨，果然，她的背就像蝦米，不知是因?yàn)槊β抵辈黄鹧鼇恚€是因?yàn)槠v所致根本就直不起腰來。
中午了，大姨搖搖手示意母親熄掉灶火，然后走出小東屋靠在那棵大樹下休息，她喘著氣說：“巧兒啊，帶著孩子來了就多玩會(huì)兒，不要著急走……一會(huì)兒我做午飯，咱好好吃一頓……”
大姨走進(jìn)其中的一間正屋，點(diǎn)著了大鍋為我們下了一大鍋面條，額外打了三個(gè)雞蛋，盛出來后一一端給我們，她笑著招呼我們：“快吃吧。”
“可是，你沒有雞蛋?！蹦赣H對大姨說。
“我不喜歡吃雞蛋，我吃雞蛋頭暈。”大姨說。
“可是他姨父呢？”母親說道，“他姨父去哪兒了，叫他一塊兒來吃飯吧?！?p> “別管他，”大姨說，“他一天到晚不著家，誰知道他在哪兒，咱們先吃吧，別管他！”
母親不再說話了，招呼我和姐姐先吃，然后她默默地吃著碗里的面條，吃到最后把碗里的荷包蛋挑到大姨碗里說：“我也吃不了雞蛋……天生的窮命，這顆雞蛋留給姐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