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了一番，我們都有些累了。不僅僅是我在哭，我媽也哭起來。
其實她一直都是一個心軟的人。不，與其說她心軟，不如說是懦弱的善良。因為她體諒?fù)馊说碾y處比體諒我們的多的多。別的老鄉(xiāng)或者交情近一點的人，尤其是那些中年婦女，就喜歡給她打電話，找她訴苦，找她抱怨，抱怨她的老公多么不爭氣，抱怨她的婆婆多么怪脾氣……她偶爾也會嫌煩，但從來不會拒絕。今天這個阿姨想吃粉蒸肉了找她去買找她做，雖然他們也會給錢；明天那個要她去殺雞然后做好一起吃，她也嫌累，但是還會去。我也會問道，你不想去可以拒絕呀，她又反過來“教育”我，吃一點拿一點又怎么了，又花不了多少錢，大家不都是朋友嗎?？墒瞧婀至?，在家里如果我們都不幫她，她會嫌棄我們不幫她分擔家務(wù)，雖然我會主動做。雖然她是個女的，但她卻像個中央空調(diào)一樣去溫暖別人。而對于我們家里人呢，她依然是奉獻的，但她也會哭，會抱怨，會發(fā)脾氣，會跟我們訴說他們是多么不容易，這都是她的武器，讓我們妥協(xié)，讓我們變得“乖巧懂事”的武器。
空氣中彌漫著悲傷的氣味和我們擦鼻涕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先開口說道：“以前的事，爸爸媽媽確實有做的不太好的地方?？墒俏覀儚男∫彩沁@么過來的呀。我們小的時候，你外公脾氣特別暴躁，他愛打人，打你外婆，打你大姨，打你舅舅，我因為是最小的，嘴巴甜點，他倒不怎么打我。我那陣一放學(xué)，回家首先看看院子有沒有大的粗棒子，有的話一定會把它扔的遠遠的，因為就怕你外公撿起來就打人?？墒俏覀儾灰不畹暮煤玫?，也沒說自卑什么的?！边@些事兒，我從小就聽過，但是我理解歸理解，情感上卻不能接受。她接著說道：“我那陣就想快點嫁人，離開這個家。后來，你外婆托人介紹的你爸爸，你外婆首先就說道，他們家不打人。我一聽，也沒多想就嫁了?！?p> 我平靜的開口說道：“我知道的，這些你從小就和我說過。我只是想說，我能看到你們的辛苦，看到你們的壓力，我也想請你們理解一下我，因為我也需要被看見。我感覺在這樣下去，我心里會生病的，我會得抑郁癥的?！?p> 我媽：“我們看的到啊。我們對你從小不都是夸的多嗎？周圍的人不都也夸你的嗎？你看你弟，大多時候都是挨罵挨打。你就是想太多，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說你心里有病，那我們就去看醫(yī)生好了，到縣上的醫(yī)院，到市里的醫(yī)院，再不行，我們就到省城的醫(yī)院?！?p> 我已無力反駁，因為他們從沒聽說過心理疾病，根本不了解抑郁癥是什么，更不了解即使在省城的醫(yī)院，也沒有專業(yè)的人能治療，要到大城市去，而且這個病是要花很多錢的，我們根本負擔不起，我可不想也不敢得這樣的病。
“大寶，爸媽能力是有限的。你不能拿我和楊美麗她們家比?！蔽覌屢舱Z重心長道，她可能一直以為我是嫌他們沒有錢吧。
這個問題卻把我一時問住了。我真的是因為我們家沒錢才抱怨他們的嗎？不，我雖然羨慕楊美麗他們家有錢，但是我更希望能成為像敏敏那樣的人，雖然我家沒錢，我依然能夠有底氣有自信去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希望自己是有靠山的，可以撒嬌，可以被安慰，可以被關(guān)懷，可以有人告訴你“不要怕，孩子，盡管向前方奔跑，有我們給你做后盾”。而不是從小一個人孤獨，無助，小心翼翼地長大，然后不停地在你耳邊告訴你，你的爸爸多么不能干，家里多么艱難，你要懂事，你要聽話。所以我從小就告訴自己，別人都靠不住，你只能靠你自己，所以我比較孤僻，因為我什么都自己扛，寧可自己吃虧也不麻煩別人，我這樣是交不到男朋友的。
“你說，你想怎么樣吧。要看醫(yī)生，我們現(xiàn)在就去?！蔽覌屢荒槇远ǖ恼f道。
我能怎么辦，我也只能無奈道：“縣上沒有這樣的醫(yī)生。而且我也不需要看醫(yī)生。要看也看不起?！?p> “大寶，我們愛你。要不然我怎么會因為給你織毛衣，長時間低頭，搞得我頸椎都不好了呢，我們要不愛你，就不會把你從老家接到身邊?！彼M一步朝我坐近了一點，然后說道：“好了好了，不哭了?？茨阊劬Χ伎弈[了，我也心疼的呀?！边^來一會兒，她接著說道：“去洗把臉吧，天也黑了，你爸爸要回來了，我也得去做飯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泄了一口氣，說道：“隨便?！?p> 這是我第一次勇敢的說出我的心聲，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但是這種感覺卻沒能一直持續(xù)。我們這樣的談話進行了大概兩個多小時，但是，我爸爸還不知道。不過，我媽肯定會和他說的，我不確定他會怎么說。
當天晚上，我們像平常一樣吃飯，我們家沒有太多的聊天，我們家比較沉默。大家各自刷各自的手機，或者看自己的電視。只是，這天他們出去遛彎遛得比平時久些。我收到這個信號后，就開始有意無意的在做著面對我爸爸的心理準備。
果然，在第二天吃過早飯后，他和我第一次正面交談。
爸：“若水，我不知道你一天都在想什么，我們供你上學(xué)出來，就是讓你一天天來指責(zé)父母的嗎？你媽都和我說了，什么我們從小虧欠你，什么你自卑。我就不知道我們都不自卑，你自卑什么?！?p> 我不想指責(zé)你們，我就想打開心結(jié)，好好生活，那是因為我對你們還抱有希望。而且，你們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你們有多自卑?？墒沁@話我不能說出口。
我：“我知道你們養(yǎng)我們不容易，我一直都是心疼你們的?？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也想敞開胸懷大笑，樂觀自信的生活，我往這方面去努力了，可是我做不到。我和別人差的是什么，差的就是心理素質(zhì)?！?p> 爸：“有什么做不到的，你不瞎想就好了嗎！”
我氣急反笑：“所以，都是我的問題了?！?p> 爸：“不是你的問題，是誰的問題。我和你媽哪里欠你了，是缺你吃還是少你穿了，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倒是你，以前不都好好的，上了個大學(xué)，反而還讀書讀傻了。這么大個人了，不說給家里錢就罷了，還一天天的瞎想，工作好好的也辭了，也不結(jié)婚，一天天的抱怨，我看你就該去餐廳端端盤子，去工地打打工，好好體會一下什么叫吃苦，就沒這么多事了?！?p> 聽完這些話，我已經(jīng)不可遏制地蹲在地上無聲地抽泣，我用雙手緊緊抱住我自己，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為什么我的父親是這樣的？我是他親生的嗎？這樣的話語太傷人了。
他看到我這樣，更加地生氣：“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說的不對嗎？”
我抽泣道：“對，你說的都是對的。是我矯情，是我犯賤，我不該讀書，我合該去餐廳打工?！?p> 他接著講他的大道理，像小時候一樣，把他做不到的講給我們?！把绢^呀，爸爸跟你說，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在哪里不是吃苦，在哪個單位不受領(lǐng)導(dǎo)氣。你要想不受氣，你就自己有本事呀。要不然到哪里不都是這樣。你爸雖然沒什么大本事，我們這一行也辛苦，但好歹不用天天看別人的臉色?！?p> 他這話不可信，因為他不是真的有本事不用看別人臉色，而是直接回避與他人接觸和交流。我爸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一個男人竟沒有兩三個朋友。
我們家每到冬天就要吵架，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要不回賬。我爸爸還不屬于那種天天蹲守老板家，不要面子的要賬的人，他最多隔好久給老板打個電話，老板兩三句手頭緊，晚點給，就把他打發(fā)了。我媽一問他，他就說道“這不是沒錢嗎？老板也很難。”之后，我們都漸漸發(fā)現(xiàn)，他其實就害怕給別人打電話，有的時候還讓我媽打。我媽說，一起去老板家守著，我爸就會兇我媽“就你能耐是不是？人家不都說了，晚幾天給嗎?！蔽疑狭舜髮W(xué)后，尤其我學(xué)的是法律，就常常給他科普法律知識，包括打電話要錄音，包活時要簽書面合同，要賬要注意訴訟時效等等。經(jīng)過長期的吃虧，和我們的嘮叨，他總算有些好的意識了，但依然很難做到理直氣壯的去履行債權(quán)人的權(quán)利。
他嘴上說著不自卑，實際上他比我們都自卑。我既心疼他，又可氣他，因為即使他的辛勞我都看著眼里，因為即使他沒有文化知識，單從一個有愛的父親角度出發(fā)，他也不會是這樣的，對我們不關(guān)注，時?；钤谒约旱氖澜缋?，只關(guān)注他自己的痛苦，不能看到我們的委屈。他沒有為我們樹好一個堅強勇敢的榜樣，卻常?？陬^教育我們這樣去做；他沒有為我們的教育操過心，沒有關(guān)注過我們的成長，卻幻想著我們能成為他口中的強人。而且，他時常覺得我一個女孩嫁了人不就好了，他也沒想過我是否會過的幸福。
我一直對他們還抱有希望的，我覺得只要我們說開了，他們就會理解我，給我一些肯定，給我一些愛，我就可以有勇氣有力量前進了。哪怕就是語言上的，他都不會，他只會說，反正我們沒什么本事，什么都得靠你們自己，你回來呢，就有你一口飯吃，其他的就靠你自己了。對，這話說的多么客觀真實，這種情況為什么要我從小就深刻感受到，我就是想要些安全感而已，怎么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