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十里送懷侯
馬蹄聲不急不緩，大楚皇帝李建元召回李輕舟，并沒有給他時限，所以李輕舟并不著急趕回大楚京城，他一邊策馬前行，一邊欣賞沿途的景致。
雄陽城地處大楚邊境，此番離去，李輕舟不知道何時還會重臨。若是辭了官回了家鄉(xiāng)，到時候與雄陽城便是南北各一端，今生都沒有機(jī)會再回來了。趁此機(jī)會，能多看幾眼便看幾眼。
出了雄陽城，朝著大楚京城的方向，走上約莫十里的路程，便有會一條綿延十里的林蔭馬路，馬路兩旁，每隔上一里的路程，都會有一個歇腳亭。
此處名曰十里行亭，向來是雄陽城百姓踏春郊游的好去處。
李輕舟策馬而來，突然，他遠(yuǎn)遠(yuǎn)地勒住了馬頭。
因為，在十里行亭的林蔭馬路上，此際正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他們一個個翹首以盼，正是雄陽城的百姓們。
為官兩年，李輕舟為雄陽城做出的貢獻(xiàn)，百姓們看在眼里，記在了心里。
大清早地摸黑走出十里，等在十里行亭送懷侯，是雄陽城百姓所能做出的、對李輕舟最大的認(rèn)可和最大的誠意。
“侯爺！”
“恭送侯爺！”
“侯爺一路平安！”
……
看到李輕舟出現(xiàn)，十里行亭人聲沸騰。
李輕舟眼眶微潤，他輕輕抖了抖韁繩，十里行亭上的百姓紛紛退到兩邊，將馬路給讓了出來。
駿馬踏上十里行亭，李輕舟端坐于馬背，他微低著頭，雙手抱拳，蒙受雄陽城百姓如此隆重與誠意的歡送，他于心有愧，受之有愧。
很多的雄陽城百姓手里還拿著各種各樣的臨別贈禮，有雞蛋、有忍痛扯了錦布納成千層底的布鞋、有珍藏許久的山參、有心靈手巧的婦人在油燈前熬坐一夜編織出來的錦繡香囊、還有眾人籌錢連夜趕制油漆未干大牌匾、……，等等，不一而足。
他們原以為李輕舟會坐著大馬車，跟著車隊，前呼后擁地離開雄陽城。但是，那個曾在他們心中高不可攀且有心為百姓謀福祉的侯爺竟然單人匹馬地遠(yuǎn)赴京城。
此刻近在遲尺，雄陽城百姓才看到，他們驚為天人的侯爺雙鬢已經(jīng)發(fā)白，腰背微駝，拋了官身，也是一尋常的人。
“侯爺，您多保重！”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哽咽著開口，若不是李輕舟來到雄陽城，重審積案，老者一家十余口還得在街坊左鄰異樣的眼神中冤屈地活著，活過老者的今生，并延續(xù)至老者兒子、孫子的一生。
老者失望地垂下了手，手中的籃子里裝滿了雞蛋，昨夜他精挑細(xì)選，籃子里的雞蛋一個個又大又圓。
“侯爺單人匹馬的，把雞蛋送給他，他往哪放?。俊崩险哙哉Z，渾濁的雙眼中已經(jīng)有了淚水在打轉(zhuǎn)。
“侯爺，一路平安！”
有一精瘦的黑臉漢子失落地放下了手中的小布袋，布袋里裝著是實在無法徒步走上十里路的老父親昨晚精挑細(xì)選的幾條老山參，一根根地，年份久、形態(tài)飽滿。
黑臉漢子可是清楚地記得臨行前，老父親一再念叨，若是沒有懷侯李輕舟，他們這些靠著挖參過活的苦梆子，每次到雄陽城賣參，最后落到兜里的，仍舊超不過參錢的半成。老父親更是一再叮囑，一定要親手把這幾根老山參送到侯爺手中。
“侯爺一人一騎，風(fēng)塵仆仆的，我把山參送上，不是存心給侯爺?shù)男谐淘鎏碡?fù)累么？”黑臉漢子滿臉的苦澀，盡管他和父親都知曉，堂堂侯爺怎么看得上他們的幾根山參。之所以有勇氣拎著山參過來，無非是這幾根山參代表著他們的真心實意。但若是這份真心實意會給侯爺帶去負(fù)擔(dān)，真心實意就有些變味了。
除開那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除開那精瘦的黑漢子，還有很多很多的雄陽城百姓先后放下了手中的代表著他們心意的臨別贈禮。
“雄陽城的父老們，我李輕舟何德何能，竟煩勞諸位十里相送。諸位的心意，我心領(lǐng)了，今日就此別過，祝愿雄陽城永無戰(zhàn)火，平平安安！”李輕舟將十里行亭兩側(cè)的情形看了個請清清楚楚，他微微嘆了口氣，而后雙腿猛夾馬肚。
馬蹄聲陡然急促起來，李輕舟奮馬揚鞭，十里行亭在他眼中飛速倒退。
“侯爺一路保重！”
“侯爺一路平安！”
“侯爺好人有好報！”
……
李輕舟策馬過處，雄陽城百姓高喝出聲，更有人因為李輕舟的急速離去而嗚咽出聲，雙膝跪在了十里行亭的路邊。
十里的路程，盞茶的功夫不到，李輕舟便策馬奔完。
越過站在十里行亭最后段的一干雄陽城百姓，李輕舟勒馬駐足，朝著行亭兩邊的百姓們低頭重重拱手，隨即便策馬而去，沒有再回頭。
“恭送侯爺！”
“恭送侯爺！”
……
李輕舟剛剛走完十里行亭，便看到前方道路的兩端，衣著統(tǒng)一的雄陽城荒狩依序站成隊列。李輕舟甫一出現(xiàn)，以武空行、鐵橫以及吳遠(yuǎn)為首，數(shù)千人荒狩齊聲高喊，同時齊刷刷地單膝跪下。聲音一致，動作劃一。
“武大人、鐵大人，還有吳大人，煩請你們?nèi)欢嗨臀乙欢?！?p> 李輕舟朝著眾多荒狩微微拱手后，馬鞭高揚，縱馬而去。
武空行，鐵橫以及吳遠(yuǎn)聞言，不敢怠慢，第一時間飛身上馬，尾隨李輕舟而去。
李輕舟一馬當(dāng)先，武空行等三人緊隨其后，很快便將送行的荒狩甩在了后頭。
“空行，關(guān)于狩領(lǐng)的任命應(yīng)該很快就要下來。我走后，荒狩營便交給你了?！崩钶p舟拍了拍武空行的肩膀，輕聲道：“辛苦了！”
“侯爺，武空行一定不會辜負(fù)侯爺?shù)钠谕?！”武空行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朝著李輕舟把頭重重地低下。
“鐵橫，日后行事，先思慮再三，若是實在拿不定主意，一定要先告知空行，讓他幫你拿主意。”李輕舟看了看鐵橫，也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鐵橫頭一回受到李輕舟如此親密的動作，明顯有些拘束，慌忙從馬背上跳了來，聲音顫抖地說道：“侯爺放心，鐵橫定當(dāng)謹(jǐn)記侯爺?shù)脑?！?p> 最后，李輕舟將目光投向了新上任的荒狩黑牙營狩將吳遠(yuǎn)。
吳遠(yuǎn)身型矮小，并且精瘦，但雙眼囧囧有神，一看就是個很干練的人。
“吳遠(yuǎn)，荒狩營不比鎮(zhèn)荒司，會有很多的規(guī)矩，很多的限制。你去到了荒狩營，起先肯定會有很多的不適應(yīng)，不習(xí)慣。但是，子陵與我情同手足，我希望你能是一個合格甚至優(yōu)秀的荒狩營狩將?！崩钶p舟的聲音很輕，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容。
“侯爺放心，吳遠(yuǎn)去到了荒狩營，便一切以武大人馬首是瞻！”吳遠(yuǎn)飛身躍下了馬背，跪地行禮。
“好了，就送到這里了！荒狩營就交給你們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李輕舟揮了揮手，揚鞭遠(yuǎn)去。
此際再驅(qū)馬前行，李輕舟的心情明顯要好出了太多。遠(yuǎn)離了武空行三人的視線，李輕舟摘下了腰間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
“哎呦，看來侯爺現(xiàn)在的心情很不錯哩！”
儒衫中年人不知從何處現(xiàn)身而來，飄然落在了前方，正是趙子陵。
與李輕舟情如手足，趙子陵很清楚，李輕舟也喝酒，但只在心情爽利的時候才喝上幾口。
“你來這么一出，我即便還想帶著這頂官帽子，估摸陛下也不會再給機(jī)會了?！笨吹节w子陵現(xiàn)身，李輕舟隨即便翻身下了馬，既是高興也是無奈。
雄陽城今日來了這么一出十里送懷侯的戲碼，估摸很快就會傳到京城，本就對李輕舟很是猜忌的李建元定然對對李輕舟更加提防。
“還不是因為雄陽城百姓對你太愛戴？這可跟我可沒半毛錢的關(guān)系，即便你再牽強(qiáng)也怪不到我頭上?！壁w子陵懶洋洋地開口，接著說道：
“官場還真是個奇妙的地方，你看看雄陽城府衙里頭的那些人，昨天，他們一個個在你面前，臉上都笑成一朵朵的花，諂媚的，奉承的，……，一個個恨不得趴地上給你舔鞋底兒。但是今天，你離任而去，可曾看到他們半個影子？”
“這不可單是在官場哩？活在這人世間，如此情景，時時處處都在上演。這也怪不得他們，都只是為了更好地活著而已?！崩钶p舟微微一笑，戎馬半生又宦海沉浮十?dāng)?shù)年，他已經(jīng)習(xí)慣且麻木。
“看得透，可不一定做得干脆?！壁w子陵撇類撇嘴，又笑道：“你還別以為這十里送懷侯的戲碼都是我刻意安排的，如此長的十里行亭，若是雄陽城百姓心里頭沒有你，我上哪去給你拉這么多人來湊數(shù)。得了，得了，知道你心里頭正偷著樂，就不要還裝出一副無奈的神情了?！?p> 李輕舟苦笑著搖了搖頭，道：“荒狩營過來就足夠了，如此多百姓，興師動眾的，其中還有耄耋老者，若是有個什么騷亂踩踏的，我良心難安不說，定然會少不了有人借此發(fā)揮，給我按上莫須有的罪名，……。”
“行了，行了！”趙子陵連忙擺手，沒好氣地說道：“不要又給我說這么多彎彎繞繞的事情，今日十里送懷侯，說明你在雄陽城的這兩年里，雄陽城百姓對你還算認(rèn)可，你可以問心無愧地走了。同時，你也可以完完全全地絕了繼續(xù)在大楚為官的念頭。有了今日這么一遭，換做誰來當(dāng)皇帝，心里頭都舒服不了，哈哈?！?p> “哎，我既然已經(jīng)下了決心，自然便不會再改主意，你又何必再多此一舉。”李輕舟只有苦笑的份。
“不讓你吃下這么一顆定心丸，我哪能放得了心。”趙子陵緩步走到了李輕舟身邊，詢問道：“吳遠(yuǎn)這小子，可還順眼？若是不順眼，趁早告訴我，不要等到以后后悔起來，又跟我掰扯?！?p> “從你那鎮(zhèn)荒司里出來，再經(jīng)由你精心調(diào)教的人，那不都得是以一當(dāng)十的角色，我能有不順眼的道理？”李輕舟差點沒翻白眼。
任命文書已經(jīng)蓋章戳了印，人也早早走馬上了任，無緣無故地又將人家給撤下來，即便荒狩營乃是李輕舟一手創(chuàng)建的，也不能如此隨意荒唐地行事。
“這倒是大實話！”趙子陵臉不紅心不跳，接著說道：“我們在荒土的計劃已經(jīng)布置了一年多，就這么放棄了，你不覺得有些可惜么？”
“可惜又能如何，要將荒土上的荒匪變成大楚手中的劍，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如今要離去，這個計劃自然實施不下去。而且即便把荒匪打造成了大楚手中的劍，但這把劍肯定是一把雙刃劍，數(shù)遍大楚，又能有幾人能駕馭得了？”李輕舟說到此處，無需刻意牽動，身上隨之散發(fā)出濃濃的傲然之勢。
趙子陵笑了笑，道：“雖然要放棄，但鎮(zhèn)荒司先前的某些布置倒是可以用來送送人情的?！?p> 李輕舟不解，狐疑地看向了趙子陵。
“鷹嘴崖的鐵面匪和西柳部?！壁w子陵稍稍做了提示。
“你要對鐵面匪動手？”李輕舟立馬便猜到了趙子陵的意圖，頓了頓，他接著說道：“西柳部遷入紅霜谷，我們對柳風(fēng)的虧欠已經(jīng)兩清?！?p> “除匪安民，還能讓心頭更安定一些，何樂不為？”趙子陵扯了扯嘴角，道：“我頂多給柳風(fēng)提供情報，再額外提供一個領(lǐng)路的人，能不能為部落報仇，就全看那小子自己的本事了。到時候鐵面匪真?zhèn)€兒被一鍋端了，到了地下也不能全怨我不是？”
“好吧，那就當(dāng)是除匪安民了?！崩钶p舟輕輕點了點頭，道：“子陵，十萬山的事情，……?！?p> “你就先管好你自己吧！”趙子陵似乎知道李輕舟要說什么，把手一揮，人已經(jīng)升到了半空之中。
“此去大楚京城，路途遙遠(yuǎn)，輕舟，珍重！”趙子陵御風(fēng)而去，很快，人已不見，只傳來一個聲音：“待到我從十萬山歸來，這天下便沒有再不能去的地方。到時候，你便隨我一道逍遙行天下！”
“一言為定！珍重！”
李輕舟翻身上馬，又仰頭灌下一口烈酒，身心俱是暖洋洋地驅(qū)馬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