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鳴從來沒想過要挖條地道，把自己大哥王奕峰從監(jiān)獄救出來，可現(xiàn)實逼著他不得不做。

　　1925年3月，春寒料峭，王奕鳴從粵省潮汕地區(qū)匆匆趕回老家埔川縣，船到了縣城茶嶺鎮(zhèn)的時候，已近傍晚時分。

　　王奕鳴站在船頭，見夕陽西下，大船小船懶散地?？吭诖a頭，河唇街上密密麻麻的騎樓像一個個垂暮的老人，老眼昏花地看著那仿佛已經(jīng)凝固的汀江。

　　“少爺！少爺！我在這里?！贝a頭上王管家使勁朝王奕鳴揮了揮手，不等船靠好岸，一個箭步跳上了船，拎過他手中的箱子，邊走邊說：“快！快！老爺病了三個月了，就等你回來了。我雇好了船，咱們直接回青竹鄉(xiāng)?！?p>　　王奕鳴的父親王真福是縣商會的副會長，是青竹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財主。王奕鳴母親去世得早，王老爺取了陳氏做二房，一直沒有孩子。

　　還有一個大哥王奕峰從小調(diào)皮尚武，書讀不進去，中學(xué)畢業(yè)后便幫著王真福打理家業(yè)。

　　兩人匆匆忙忙趕回青竹鄉(xiāng)。剛進門，二媽陳氏聽傭人說二少爺回來了，連忙迎了出來，看見王奕鳴，眼睛就紅了。

　　“奕鳴你可回來了，怎么變瘦了？是不是外面受了委屈？”陳氏一向把兩兄弟視同己出，拉著王奕鳴的手。

　　“沒事，二媽，我挺好的。阿爸怎么樣了？”

　　“快去看看吧，病了三個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好的了?！标愂舷氲酵跽娓５牟∏?，眼淚又流了下來。

　　“沒事，沒事，會好的，你放寬心。我去看看阿爸。”王奕鳴連忙寬慰陳氏。

　　“快去，老爺子一直念叨你呢。我去幫你準備飯菜?！标愂险f道。

　　王奕鳴進了房間，坐在床沿，握住王老爺?shù)氖?，輕聲叫道：”阿爸，阿爸，我回來了?！?p>　　王老爺睜開眼，看見王奕鳴回來，眼睛露出了神采，連聲音都大了許多：“奕鳴回來了！真是你回來了？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吃過飯了嗎？“

　　王真福病了幾個月，最想見的就是小兒子。

　　“我不餓?！蓖蹀萨Q嘴上說著，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老王，快去準備飯菜，讓奕鳴吃飽。還有把奕鳴的房間好好收拾一下?！蓖豕芗掖饝?yīng)著出去了。

　　“阿爸，感覺怎么樣？哪里不舒服？”王奕鳴關(guān)切地問道。

　　“沒事，你不用操這個心。人老了都有這一步，生老病死，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該準備的事情我一個月前都準備好了?！?p>　　“放心吧，你的病會好的?！?p>　　王奕鳴回到家沒有見到王奕峰的身影，又問：“大哥去哪了？”

　　“你哥非得去梅城，說把德濟醫(yī)院洋和尚老白，請過來給我瞧病。我說不用，可你哥不聽，非得麻煩洋和尚來一趟?！蓖跽娓Ｒ姷叫鹤踊貋?，精神好了許多，話也多了起來。

　　老白是美國人，現(xiàn)在是梅城的洋和尚，懂得西醫(yī)。早些年在縣城茶嶺鎮(zhèn)開施道布教。王真福和王奕鳴的母親雖然不信教，但為人樂善好施，經(jīng)常出錢出力幫著做些慈善，和老白算是老交情了。

　　“哥也是一片孝心，說不定吃了老白的西藥，你的病就好了。”王奕鳴說道。

　　“你呀，和那些醫(yī)生一樣，就會說好話讓我寬心。說起你哥，出去都五天了，按道理說應(yīng)該回來了呀。怎么還沒有消息？”

　　“說不定老白事情多，給耽誤了，不用急?！?p>　　父子兩人久別重復(fù)，絮絮叨叨說起話來。

　　正說著，王管家推門進來，身后跟著洋和尚老白。

　　王管家一臉焦急：“老爺，不好了！奕峰被抓到縣監(jiān)獄了，說什么通匪，要殺頭！”

　　“什么？”王老爺一驚，劇烈咳嗽起來。陳氏聽到動靜，忙從外邊送了人參水進來，王真福喝了幾口，氣才順了過來。

　　老白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

　　原來王奕峰和老白趕到縣城茶嶺鎮(zhèn)，在碼頭遇見一隊從潮汕潰退的敗兵。

　　一個小兵突然從隊伍里跳出來，揪住王奕峰大喊：“營長，就是這個人！那天在松山口帶兵打我們的人就是他！”于是一群兵不由分說把王奕峰帶到縣署，交給縣知事，關(guān)進了大牢。

　　老白找到王家在鎮(zhèn)上的賬房肖先生，兩人去了縣署。

　　縣知事讓他們帶話給王真福，說是十天后槍斃王奕峰，有什么要交代的盡快去縣城。

　　王奕鳴皺了皺眉。

　　通匪？通什么匪？王家富甲一方，錢是不缺的，大哥通匪理由是什么？王真福一聲咳嗽，把王奕鳴的思緒拉了回來。

　　老白也跟著著急，一時忘了給王真?？床〉氖虑?。

　　王奕鳴對老白說：“白神父，辛苦您這么遠趕來。我哥是我哥的事情，您既然來了，還是有勞您為家父診斷診斷。”

　　老白拍了下自己腦袋：“我把這個事情給忘了?！?p>　　說著走到床前，查看起王真福的病情來。

　　檢查了半天，老白搖了搖頭：“老王，你這病怕是不行了，你只剩一兩月時間了，你得做好心理準備。愿主保佑你。”

　　老白說得這么直接，王奕鳴都來不急阻止，正擔(dān)心會不會影響王真福的情緒，就聽王真福笑著說：“老白，你這是要嚇我嗎？”

　　“NO，NO ，老王先生。我說的是實話，我說的都是實話?！崩习滓槐菊?jīng)。

　　“老白，你還是那么認真，我和你開玩笑呢。不行就不行了，誰也不能長生不老。你在梅城好嗎？”王真福本來就不抱什么希望，也沒有把老白的話放在心上。

　　“還好，梅城很好，那里的東西好吃，人也好。但是我很懷念在茶嶺鎮(zhèn)的日子，你幫我不少忙啊。”老白是念舊的人。

　　“是啊，你老白那時也還年輕啊?，F(xiàn)在你們有多少人？你老白是不是升官了？”

　　兩人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

　　看到王真福這么樂觀，王奕鳴放下了心。和老白吃過飯，打算和王真福商量下大哥的事情，王真福已經(jīng)昏昏睡著了。

　　從政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王奕鳴在廣州跟著紅黨黨員老樹做些外圍工作，后期和老樹一塊在東證軍部隊中擔(dān)任宣傳員，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家了。

　　收到信時，部隊已經(jīng)打完棉湖之戰(zhàn)，劍指粵東地區(qū)。父親病重，沒有辦法，只好向老樹告了假，匆忙回到茶嶺鎮(zhèn)。

　　躺在床上，王奕鳴合計著今天發(fā)生的事情。老白給父親開了一些西藥，暫時還有一口氣撐著，當(dāng)務(wù)之急先把大哥救了。

　　時間很緊，只有十天，看來明天就得回縣城茶嶺鎮(zhèn)，去縣署會一會縣知事。

　　第二天一早，王奕鳴走進王真福的房間，王真福已經(jīng)醒了，看起來精神還好。

　　“吃過早飯了嗎？”王真福問道。

　　“吃過了，阿爸，今天感覺怎么樣？好點沒有？”王奕鳴問道。

　　“好一點了?！蓖跽娓暝胱饋恚蹀萨Q連忙幫手把他扶了起來。

　　王真?？吭诖差^舒了一口氣：“我的病你別操心了，你有這份心就好了。你小子從小聰明，就是你這心思，好像汀江的深潭，就是我有時都摸不清啊?！?p>　　“爸，瞧你說的。沒有的事。”王奕鳴說道。

　　“別人不知道，我自己兒子我還能不知道。心思深沒什么，只要心眼好，心思多了不礙事?！?p>　　王真?？人粤藘陕暎蹀萨Q連忙讓王真福喝了一口水。

　　王真福問：“對了，你現(xiàn)在外面干什么呢？每次寫信都說的模模糊糊的。”

　　“我在東證軍下面的部隊擔(dān)任宣傳員，準備打到軍閥陳大明，統(tǒng)一粵省?！蓖蹀萨Q說道。

　　王真福一把握住王奕峰的手，激動地說：“好小子！行?。〈虻杰婇y，這是好事，這也是大事啊，有出息，有出息……”王奕峰原本擔(dān)心王真福會阻攔，沒想到父親這么開明。

　　王真福又叮囑道：“打仗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子彈不長眼，你千萬要小心。我雖然舍不得，但是什么事情都得有人干。你這個什么宣傳員要不要直接上前線？”

　　“放心，一般不用直接上前線，我會小心的，我還擔(dān)心你會攔著我呢。你知道什么是東證軍嗎？”王奕鳴問。

　　“那就好。東證軍我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老古董，茶嶺鎮(zhèn)是偏僻了點，消息還算靈通。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的？”

　　“這事你不要和別人說，現(xiàn)在埔川縣還是陳大明的地頭呢?！?p>　　“看來你真把我當(dāng)老糊涂了，放心吧。倒是你哥的事情，你得多操心了，我去不了茶嶺鎮(zhèn)，得你出面。時間那么緊，今天你就得去，把情況搞清楚。不要不使得花錢，最重要把你哥救出來?！蓖跽娓Ｕf道。

　　“知道了?？h知事是什么樣的人，你了解嗎？”王奕鳴問道。

　　“我正想和你說，抓你大哥縣知事叫劉大海，聽說是陳大明的遠親，是個貪財?shù)呢浬?，我估計你哥事情能用錢擺平。你去茶嶺鎮(zhèn)，錢財?shù)氖虑槟阏彝豕芗?。德運搬運行是我們家的產(chǎn)業(yè)，老于頭是負責(zé)人。你去了鎮(zhèn)里他自然會找你，有些事他會和你說，到時你看看有什么人能用的上?！?p>　　王奕鳴點點頭。

　　王真福繼續(xù)說道：“我在梅城、省城的故交，我都寫好了信。將來你有什么事，就帶我的信找他們，信封有地址，以后不管你做什么事，總得有人來照應(yīng)。信就放在那邊抽屜，記得保管好。”

　　王奕鳴眼圈都紅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父親一輩子都在為這個家操勞，病成這樣還在擔(dān)心子女的前程。

　　王真福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在他看來，父母為子女做任何事情都是應(yīng)該的，沒有什么特別。

　　王真福嘆了一口氣：“你看我這一輩子，先是清朝搞維新，清朝皇上沒了，民國了，嚴世凱又出來做皇帝。整個中國不是張軍閥打王軍閥，就是陳司令打?qū)O司令。

　　就我們埔川縣這地面上，前些年桂省人在潮汕那邊駐軍，縣知事五年就換了六個，就知道撈錢。桂省人剛走了，陳大明又來了。

　　人老了，說遠了?？傊?，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亂世，是看不到什么希望了。但是你還年輕，中國不可能總這么亂下去的，總會有安定的辦法，總要有人去做安定統(tǒng)一的事情，否極泰來，大亂大治，是時候了。”

　　王奕鳴點點頭，他沒有想到，平時看起來只關(guān)心田地和鋪子的王老爺，腦子里還有那么多想法。

　　王老爺停了一下，緩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你太公把家族從村里帶到鄉(xiāng)里，你爺爺把家族從鄉(xiāng)里帶到縣里。如果不是這個亂世，說不定我已經(jīng)帶你們在省城安家了。這埔川縣、茶嶺鎮(zhèn)終究太小了，你要走出去，去跟上這個時代。你明白嗎？”

　　“知道了?！蓖蹀萨Q點點頭。

　　王老爺滿意笑了笑：“好，好，啰嗦了。你盡管放心去辦事情，不用擔(dān)心我。讓你王叔陪你去，早去比晚去好。我累了，想睡一會，你快去吧?！?p>　　王奕鳴從房間出來，二媽聽說王奕鳴要去茶嶺鎮(zhèn)，一邊絮絮叨叨叮囑著，一邊幫忙著收拾東西。王奕鳴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白發(fā)已經(jīng)爬上二媽的鬢角，當(dāng)年年輕的二媽也老了。

　　別了家，回頭望了望老宅，王奕鳴和王管家踏上了去往茶嶺鎮(zhèn)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