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多得是少年英雄,古有甘羅十二歲為相,有霍去病弱冠為將,有謙恭禮讓的孔文舉,有六歲著文的王子安,有勇冠江東的楚霸王,又有赤壁搖扇的小周郎。要知中華大地,少而聰穎者比比皆是,若能趁著少年發(fā)奮,自然有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
江玉霖伸手拂去巖石上的落葉,看著觀云道人坐上去,跪下來叩了三個頭。
觀云道人瞇著眼睛,臉上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只聽他開口說道:“雛鳥長大了,總要向著云霄飛翔。玉霖,你在這里一年有余,老道我所有的本事,可都被你學去啦。哈哈,也就是你,若是別人,可沒有這么快。”他看著江玉霖,眼睛里閃過一絲落寞。這一年多來,他對這個“弟子”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不論文學武功,都絲毫沒有保留的傳授給了江玉霖。而江玉霖既聰穎好學,又善解人意,每與觀云道人談論,總能發(fā)出一些新奇的想法,因此觀云道人也將他當作忘年之交,平時并不過分拘禮。這位道人山居十年,看似自絕于塵世,其實他的內(nèi)心還是寂寞的,他喜歡看著天上的飛鳥從遠處飛來,喜歡看著白云從峰頂遠遠地飄去,更喜歡聽弟子們講述山下有趣的見聞,也喜歡有遠方的朋友給他捎來一封短短的信。如今江玉霖學成即將遠去,怎能不教他心里難以割舍?
“前輩,我此去少則三月,多則一年,待我報了師仇,便帶著師姐來山上陪您?!苯窳貙τ谶@位可敬又可親的長輩,也是十分依戀。
“哈哈,可別,你們年輕人應該用自己的本事,好好的出去闖一番事業(yè),到這深山里來陪我做什么?”觀云道人嘆了口氣,又說道,“唉,如今這天下,到處割據(jù)混戰(zhàn),老道我雖是方外之人,但也不得獨善其身。說句實話,我這一生還真是懦弱,比劍輸了,就躲到這深山里來,空空耗去這有為之身。但我不希望你這樣,你正在大好年華,應該廣闊游歷天下,結交天下英雄,他日尋得明主,也好前往報效,為天下百姓終結這吃人的世道。”
江玉霖點頭說道:“前輩說的對,只是……”
觀云道人有道:“只是什么,你一個大男人,倒還沒有你師姐干脆。若是想老道我了,便托人來帶個口信,或者來山上住幾天也不妨?!?p> “那前輩您就沒想過再出山了么?”
“出山……老道我又何嘗不想呢?但是只要那人還在世上一天,老道我出山又有什么意思?老道我又打不過他,只能躲在這山上當縮頭烏龜啦!”江玉霖知道觀云道人參破武學境界,內(nèi)心的心魔必然也隨之淡去,可觀云道人仍然不愿意再下山一步。他心下好奇,不禁問道:“前輩說的‘那人’,可是叫做李長卿?”
“咦,你怎么知…哦,對了,你看過我那本書。不錯,那人正是叫做李長卿?!庇^云道人拍拍腦袋,說道。
“那李長卿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能讓前輩您也心灰意冷。要我說前輩如今功力再上一層境界,現(xiàn)在他也未必是您的對手。”不知為何,江玉霖對“李長卿”這三個字,竟生出了極大的好奇。
觀云道人沉默了一小會,才又開口說道:“我正想跟你說,既然你先問起,那我就先說了吧。老道我生來愚鈍,這十年潛心苦修,才有這點進步。李長卿聰明更勝我十倍,只怕又會有更大的進步了。要知道天下之大,多得是臥虎藏龍之輩,你尚未在江湖上行走,切不可小覷天下英雄。而老道我這輩子見過的無數(shù)的人,李長卿可以說得上是最可怕的一個。要說聰明才智,文采武功,甚至心機詭計,只怕天下沒人能及得上此人,不過他常在北方,極少來江南。但是如若你見到此人,千萬不要跟他交手,也莫要為他所用。這算是你下山前老道給你的第一個忠告。”
江玉霖眉毛一挑,說道:“哦?只不知這人年紀多少,相貌如何,究竟有什么手段?”
觀云道人沉吟道:“他的年紀算來怕有四旬開外了吧,只是這人精通易容,世上見過他本來面目的人少之又少,連我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
江玉霖又問道:“那他的武功呢?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嗎?”
觀云道人道:“這個我倒是不敢說,只是他武功博采眾家之長,天下各大門派的路數(shù)皆有所學,又各家俱通,十年前就已經(jīng)罕有敵手了?!?p> 要說天下武功,首推少林。自達摩祖師創(chuàng)派以來,已經(jīng)有四百多年的歷史,四百年高手輩出,武學積累下來,已成天下第一大派;而其余如青城、崆峒等派亦各有絕技流傳;同時大唐三百年,尚武之風盛行,又有各路高手的家傳絕技;天下武學,若用浩如煙海來形容也不為過,而有人竟能稱得上“皆有所學,又各家俱通”,這得什么樣的聰明才智?想到這里,江玉霖對這位李長卿反倒生出了敬佩之情,他少年好勝,心想有生之年能與此人一較高下,也不枉學武一場。
見江玉霖低頭不語,觀云道人與他朝夕相處一年有余,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笑道:“哈哈,憑你這小子,先把我教給你的功夫吃透吧?!?p> 江玉霖見心事被觀云道人說破,嘿嘿一笑,正想說什么,卻見觀云道人正色道:“那李長卿宛如天邊神龍,不可輕易得見,只不過當下有兩只下山猛虎,你可要當心嘍。”
江玉霖問道:“猛虎,什么猛虎?”
觀云道人說道:“日前風娘子傳信來,說她已攜眾女弟子前往金陵。這一路上聽說凈忍和尚和無生道士,到處在找你們鄱陽水寨的麻煩呢?!痹瓉磉@一僧一道上次來到江南,盤桓了兩個多月,為的是查詢其同伴“烏老鬼”失蹤的事情。但烏老鬼的事情實在蹊蹺,一年前他的金牌散落在江灘上,跟金牌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還有廬山清風寨全部幫眾的尸體。廬山清風寨隸屬于鄱陽水寨,因此凈忍和尚一口咬定是鄱陽水寨指使清風寨的人殺了烏老鬼,之前因為水寨被官兵攻破,便憤憤地回了北方。此番聽說方存孝在江陵重建總舵,勢力漸漸復蘇,便又到江南來,專門尋方存孝的晦氣。
觀云道人又道:“這凈忍和尚本是少林寺棄徒,雖然是個天閹,可卻專門喜歡折磨年輕漂亮的小姑娘。這次他們從金陵一帶渡河,那和尚一連殘害了十幾戶人家的女子,都是吊在房梁上,用藤條抽的鮮血淋漓,所幸這和尚還沒有殺生,只是那些女孩兒這一輩子也算是毀了,唉。風娘子這次到金陵,便是為了此事。我記得你和那和尚還有些過節(jié),你這次可要小心嘍?!?p> 江玉霖道:“哼,我才不會怕這胖和尚。若是現(xiàn)在我和他比斗,也未必會輸給他?!?p> 觀云道人道:“這和尚雖然為人刻薄惡毒,武功并不能算得上乘。不過跟他一起來的那個無生道士,倒是個厲害的角色。他手里一把鑌鐵重劍,學的是天寶年間綠林大豪鐵摩勒的路子,將劍當作大刀來使,著實不好對付?!?p> 江玉霖那日先行溜走,并沒有見到無生道人的厲害,只說道:“弟子就算不濟,也絕不能讓他們占了便宜去。要是被我碰上了,就是老虎也要拔他兩顆牙,好教他知道我黃山派的威名?!?p> 觀云道人笑了:“你這孩子,就是事事不肯服輸,不過你要記住,此次下山,如果碰上厲害的對手,打不過便跑,這可是我給你的第二個忠告。”
江玉霖撇撇嘴,只得說道:“弟子記住了?!?p> 觀云道人又說道:“說了這半日,老道我也有些口干舌燥了。玄清!玄清!你過來,為師有話說!”話音剛落,只見玄清道袍不整,發(fā)髻散亂的跑來,臉上還沾著墨汁。觀云道人見他這般模樣,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讓你們兩個讀書寫字,你們卻弄成這般模樣。那筆是在紙上寫字的,你把墨水涂到臉上作甚?從來都是這般慌慌張張的樣子,真是個飯桶!”
玄清本就懼怕師父,每次師父一叫便慌,如今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更是手足無措,呆呆地站在那里,嚅嚅諾諾道:“師父,我,我……”觀云道人嘆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跟你生氣也是沒用。你去我屋里床下面把那兩壇酒取出來,叫玄虛收拾午飯,為你江大哥餞行吧。”
午飯端上來,依舊是如江玉霖上山那日一般,一盆糙米,幾碟小菜。觀云道人師徒不食葷腥,幾樣山中野菜,便是此間最豐盛的“宴席”了,況且今天還多了兩壇酒。觀云道人拍開泥封,頓時石室里酒香四溢,他一邊往碗里倒酒,一邊說道:“這酒自我上山之日釀下,到今天已經(jīng)十年有余了。這十年來,我是滴酒不沾,都快忘記它是什么味道了?!倍窳匦值苋丝粗肜镧晟囊后w,都有些躊躇。他們?nèi)硕疾辉冗^酒,更想不到觀云道人還會在山上釀酒。觀云道人又給江玉霖滿上一碗,說道:“有人說酒是‘釣詩鉤’,也有人說它是‘掃愁帚’,還有人說喝酒誤事,也有人說人生悲喜,必須有酒相伴。要我說來,這酒是好是壞,其實也全看喝酒的人是怎么樣。當年周公封康叔鎮(zhèn)守殷商故地,怕他喝酒耽誤國事,專門寫了《酒誥》、《康誥》兩篇,你可還記得?”
江玉霖道:“弟子當然記得,《酒誥》乃《尚書》中的篇章,開篇是‘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好好好,我不是考你背文章,只要記得文中精義,也不枉我這兩壇老酒了?!庇^云道人打斷了他的話,又給玄清、玄虛師兄弟倒?jié)M酒。
觀云道人端起酒碗,說道:“今后你一個人行走江湖,老道我再沒什么東西可以給你,只有用這兩壇酒來給你餞行啦!”
江玉霖也學著樣子端起碗來,說道:“前輩已經(jīng)將一生所學都傳給了我,哪里還敢再奢求別的東西?!毙?、玄虛也端起酒杯,看了一眼觀云道人,說道:“祝江大哥此行馬到成功,手刃仇人,落花流水!”觀云道人哈哈大笑道:“哈哈哈,落花流水,這兩個蠢材,書都讀進狗肚子去啦。哈哈哈,來,干了!”
江玉霖仰頭將碗里的酒全部倒進嘴里,只覺醇厚濃香,一股暖流直入心脾,不禁道一聲:“好酒!”再看玄清師兄弟二人,卻是齜牙咧嘴,滿臉通紅。江玉霖和觀云道人相視大笑,又連盡數(shù)碗。觀云道人大呼痛快,說道:“想不到你小子倒是好酒量。來來來,再飲一碗!”
不知不覺,兩大壇酒已經(jīng)見了底,江玉霖有些微醺,觀云道人卻已經(jīng)醉眼朦朧,指著趴在桌子上的玄清兄弟倆哈哈大笑。又過了半晌,他看著空空的酒壇說道:“酒已喝干,小子,你也該走啦!”江玉霖翻身跪在地上,正要行禮,觀云道人又說道:“咄,行那虛禮作甚。我醉欲眠君且去,待你報了仇,再帶酒來山上看我吧!快走快走!”
江玉霖看著這位亦師亦友的長輩,忍住不讓眼眶中的淚掉下來,仍堅持磕了三個響頭,說道:“晚輩這便去了,望前輩保重!”說罷背了拂云劍,便向山下走去。
他走出門外,看著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每處風景都那么熟悉。此刻他下山時無論是學問武功,還是個子都長了一大截,心態(tài)已經(jīng)跟來時不同,除了復仇外,他心里還裝了對世界的好奇,對未知的忐忑,對一會天下英雄的豪情壯志,也有對師姐云芷容的思念。
他站在來時的“鯽魚背”上,想起一年前趴在這里尷尬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當日我就好比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多虧了觀云前輩,我才有今天的武功和見識。只見他轉過身來,對著石室又遙遙地磕了個頭,繼而縱聲長嘯,朝著山下飛奔而去,群山千疊,蒼蒼莽莽,而山外將是人生的試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