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年思一劍，鋒刃破霜天
觀云道人這次靜坐一直坐到后半夜，江玉霖剛剛合上書卷，吹熄油燈，只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長嘯，這嘯聲如同龍吟一般，清越激揚(yáng)，同山谷中吹來的風(fēng)聲相和著，響徹整個山區(qū)，頓時山中鳥獸也都全部噤聲了。江玉霖聽到嘯聲，想起書上曾說內(nèi)功達(dá)到一定境界，真氣自然由丹田中發(fā)出，心喜道：“看來道長又突破了新的境界！”
江玉霖跑出門外，看到兩個小道士也披著衣服，睡眼惺忪地起來了。他借著月光看去，觀云道人身上的積雪已然全部化去，身上披著的大氅無風(fēng)自鼓，而他仍盤坐在巖石上，對著山谷發(fā)出嘯聲。這嘯聲持續(xù)了有一頓飯的功夫才停，而嘯聲一聽，江玉霖眼睛一花，便看到一個人影忽地落在地上，正是觀云道人。江玉霖跟著觀云道人學(xué)藝半年，對他的身法早已爛熟于心，可從沒有見他這般快過，似乎自己的眼睛已經(jīng)跟不上了。而觀云道人手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多了一根三尺多長的松枝，只見他用樹枝憑空畫了一個圓，隨后身影翻飛，這根松枝也在手中不住顫動。這松枝的路徑大開大闔，如同戰(zhàn)陣上的長槍大戟，直來直去，隨著觀云道人如電光般的身影左右突刺，每一擊都帶動著尖銳的破空之聲，似其中蘊(yùn)藏著雷霆之威。江玉霖情知觀云道人這番坐關(guān)，不止內(nèi)功上了一個層次，就連劍法也另有突破，這才拿起十年不曾用的“劍”，見到觀云道人演示劍法，他急忙睜大眼睛，屏住呼吸仔細(xì)看著，生怕錯過每一個細(xì)節(jié)。
只見觀云道人手腕一翻，那劍法的路數(shù)也變得奇幻無比，那根松枝如同是一條活著的蛟龍，聽從著主人的意志肆意地撕咬獵物。只見那松枝每每從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出，卻又劃出一個難以名狀的圖案，真可謂“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好比黃山中的云海一般，憑天地造化生成，奇詭莫測，不著一絲人間的痕跡。
江玉霖直看得額頭汗珠如雨般落下，心里卻是又驚又喜：“想不到人間竟然有這樣的劍法。跟道長前輩的劍法比起來，從前所見那些用劍的人，手里拿的只怕都是燒火棍了。我若是能學(xué)到道長這樣的本事，又何愁大仇不能得報？”
正思量間，觀云道人已高高躍起，回首將松枝向著一課松樹擲去，這一擲真如天外神龍一般，只聽得一聲悶響，那隨手折下的松枝竟然有半截插入了樹干。而觀云道人氣定神閑地負(fù)手而立，儼然一副睥睨河山的氣度，哪里還有平時那個灰發(fā)老道的模樣。
江玉霖回頭看看兩個小道士，才發(fā)現(xiàn)他倆已經(jīng)驚得目瞪口呆，下巴彷佛脫臼了一般，根本合不攏嘴。江玉霖躬身道喜道：“恭喜道長內(nèi)功、劍法已臻純熟之境。前輩方才的劍法晚輩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憑這手劍法，道長只怕已經(jīng)可以無敵于天下了?！?p> 哪知觀云道人卻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哈哈，到底是老了，不中用啦。折騰了這一日，可把老道累了個半死。嘿嘿，老道我到了這把年紀(jì)，早已經(jīng)沒有與天下英杰一較長短的心氣啦。況且天下之大，多得是臥虎藏龍之輩，老道這手三腳貓的功夫，哪里敢妄稱天下第一?！彼f的話雖然謙虛，可語氣里卻頗多子衿之意。
可他又突然站起身來，沉聲正色說道：“江玉霖?！?p> 江玉霖見他突然又正經(jīng)起來，連忙跪下道：“晚輩在?！?p> 觀云道人捋了一把胡須，說道：“這劍法名為‘云海劍法’，乃是我黃山創(chuàng)派祖師華庭真人傳下，歷傳七代到我手中?？上覍W(xué)藝不精，十年前與人比劍落敗后，發(fā)誓此生不再用劍。但祖師爺傳下來的劍法，總不能在我輩手中失傳。這十年來我日日苦思冥想劍法改良之策，直到今日方才有所領(lǐng)悟?，F(xiàn)在我便以松枝代劍，將這路劍法傳授與你，你可愿意？”
江玉霖聽得觀云道人當(dāng)即就要傳授劍法，叩頭說道：“多謝前輩厚愛，只是……”
觀云道人皺眉道：“只是什么?”
江玉霖道：“只是晚輩從未碰過劍，這路劍法又如此高深，晚輩擔(dān)心一時難以學(xué)會?！?p> 觀云道人笑道：“哈哈哈，這個倒是無妨。老道我也是剛剛體會出一些新的心得，方才只是我乘興使來，有些細(xì)微的地方還沒有仔細(xì)推敲。這樣吧，我先將傳下來的老劍法交給你，新的變化我們再一起琢磨琢磨。以你的聰明才智，相信應(yīng)該不會太難。”
江玉霖再次叩頭道：“既然如此，弟子拜謝道長?！?p> 觀云道人差玄清去房間取了那把劍來，交到江玉霖手里，說道：“這把劍叫做‘拂云’，乃是鑄于越地龍泉縣，也是我派祖師傳下來的寶劍，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我已經(jīng)發(fā)誓不再用劍，如今這把劍就傳給你了。你且拔出來看看?！?p> 江玉霖拔出寶劍，只聽得一聲清響，如同琴弦之音。江玉霖仔細(xì)看去，只見月光下這把劍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照得雪地上都亮了許多，劍鞘上雖然滿是灰塵，劍身卻不見一點(diǎn)損傷。江玉霖學(xué)著樣子屈起拇指和中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這劍身便“嗡嗡”地響動，彷佛是寂寞了十年之后，也欲要引吭長嘯。
江玉霖正自欣喜，觀云道人又喝道：“江玉霖，你且跪下！聽此劍之戒！”
江玉霖趕忙跪下，雙手將劍捧過頭頂，聽得觀云道人說道：“老君曾說‘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说壤骺梢詾槿怂?，亦可以反過來傷人，故而祖師爺傳劍之時，定下了三條戒律，一曰不可妄殺無辜之人，此乃首戒也；二曰不可為一己之利傷人，我輩學(xué)武志在強(qiáng)身健體，清靜無為，豈可以俗物擾亂修行，此二戒也；三曰不可在人前賣弄武藝，博取虛名，也不是修行正道，此三戒也。我說的這些，你可記住了？”
江玉霖道：“不可妄殺無辜，不可為私利傷人，不可在人前賣弄，此三戒弟子已牢記在心，終生不敢有違?！?p> 觀云道人這才又轉(zhuǎn)為和藹，攙起江玉霖說道：“好，好，好孩子，你且看我來演示這套劍法?！?，接著又對兩個小道士說道，“你們兩個也留下來看看吧，多看看總沒有壞處。”說罷又將方才的劍法又演示了一遍，只是這次速度要慢上許多，使江玉霖能夠看清楚每一個動作。同時邊演邊說道：“與這套劍法配套的還有一套劍訣，現(xiàn)在一并說與你聽，對于理解其中的劍意大有幫助。你聽仔細(xì)了：‘劍之為劍誰賦名，昔有仙翁字虛成，常居靈臺方寸上，謹(jǐn)守絳宮執(zhí)青鋒。青鋒斬分濁與清，英華燦燦養(yǎng)性靈，一招破入太虛境，劍上汲取日月精。常使本心如磐石，一縷純元開天宮，直沖河岳山川裂，四方挑落滿天星……橫勢要收三分勁，斜勢要留氣海空，但指魁首云霞去，勢滿千里難留行。往來不惜一身死，絕死之處求生。開闔本為怯心魔，休放心性出網(wǎng)羅。堅定本心無掛礙，世事到頭俱南柯。劍勢從來人馭劍，莫叫心隨劍馭人。勢發(fā)縱意迫天地，勢止神攝精氣存。五宮之中金玉滿，腕上圓轉(zhuǎn)可通神。非有定式拘人意，乃循天道化繽紛……云海飄搖逐滄浪，提掣秋水臥昆侖?！边@劍訣雖然像打油詩一般，但將黃山派的內(nèi)功和劍法精要全部囊括在內(nèi)。江玉霖將劍訣默默記下，對這套劍法已有了一個大概的理解。觀云道人又詳細(xì)解說了劍法的前五式，說道：“今天先到這里吧，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們接著練。還有一點(diǎn)你要記住，須知不論治學(xué)也好，練武也好，甚至寫字畫畫，在頭二三十年里都是先學(xué)好師父傳下來的東西，直到年過不惑以后，才能慢慢融入自己的新意，走出自己的風(fēng)格。當(dāng)然亦有如你這般天資聰慧的，我只是要提醒你，只有在博聞光學(xué)的基礎(chǔ)上才能創(chuàng)制新招，可不要自作聰明，到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了?！?p> 江玉霖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過晚安，四人各自安睡不提。
且說道昨夜觀云道人坐關(guān)結(jié)束，傳授江玉霖劍法。次日起來，依然只傳五招劍法，除此之外，更不多教。江玉霖雖然聰慧無倫，但觀云道人只是讓他反復(fù)練習(xí)舊招，以此來打磨他的心性。江玉霖只得將那十招劍法反復(fù)練了一百多遍，卻突然想到：“常言說‘書讀百遍，其意自現(xiàn)’，練劍豈非也正是如此？”便不再抱怨，耐心地想著劍訣，一遍遍將劍招來回練習(xí)，用心地體會著其中的劍意。要知道世上盡有其人，往往在學(xué)習(xí)之時，埋頭于書案之間，或投身于武場之上，只道功到自然成，無數(shù)時光便空空耗去。到頭來所獲得的及不上所付出的，便抱怨老天不公，別人的成功都是僥幸。其實(shí)“學(xué)”與“思”之間，缺一不可，若只學(xué)不思，即是生記硬背下來，也很快會忘掉。
而江玉霖邊學(xué)邊想，十幾遍下來便想到劍訣中所言“一縷純元開天宮”，忽然憶起觀云道人昨夜那一招“天外飛龍”，腦海中電光一現(xiàn)，劍交左手，丹田真氣運(yùn)至少陽經(jīng)脈，回身將拂云劍激射而出，只見寶劍化作一條白練，直插入一根合抱粗的松樹中，剩下一個劍柄留在外面。
一旁打坐的觀云道人聽見兵刃破空只聲，睜眼正看到江玉霖也使出這一招“天外飛龍”，忍不住拍手叫道：“好！要知道劍招是死的，劍意卻是活的，正所謂劍招可道而非常道，劍意不可道而為道也。你能領(lǐng)悟到這一層意思，便是離‘道’不遠(yuǎn)了?！苯窳匦Φ溃骸巴磔呄肫鸬篱L昨夜的那一招，實(shí)在讓人目眩神馳，今天依樣畫葫蘆，只不過憑著寶劍鋒利，比起前輩用木棍的功力，可差得太遠(yuǎn)了?！庇^云道人道：“哈哈，也還不壞。等你將劍法學(xué)全了，或許還能有別的花樣呢?！庇^云道人雖然這么說，可仍是每天五招，不肯多教。江玉霖明白觀云道人的苦心，也每天勤練多思。
盡管每天只教五招，一套劍法也不過一百多式，不到一個月，江玉霖已經(jīng)將整套劍法練得十分純熟。轉(zhuǎn)眼冬去春來，江玉霖偶爾想起云芷容的笑臉，不禁更加緊用功，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用在了讀書練劍上。在他將整套劍法學(xué)完后，觀云道人便開始陪他拆招。這道人平時對江玉霖和和氣氣，但拆招時又換成了一副嚴(yán)厲肅殺的模樣，他常說道：“為劍一道，須得將全身心都奉獻(xiàn)在這把劍上。利器不輕出，但只要出手，則必須用盡全力。我當(dāng)年因?yàn)檩p看了對手，以至于抱憾終身。因此我希望你把每一次練劍都當(dāng)作生死搏殺，若是你連我的木棍也贏不了，還不如被我刺死，免得到江湖上丟人?！币虼怂膊⒉幌衿渌麕煾競魍降苣菢狱c(diǎn)到為止，而是每一招都使出殺手，一條木棍時時不離江玉霖的咽喉、胸腹等要害。江玉霖知道雖然只是一根木棍，但以觀云道人的功力，若是被捅實(shí)了，只怕也會瞬間穿胸而過。每次拆招時只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可自己手中一把寶劍，卻也難敵觀云道人的木棍。不過觀云道人也舍不得真刺死他，每次將勝之時，總將手上的勁力化作陰勁，在江玉霖身上重重地戳上一下。而每次拆招結(jié)束后，江玉霖總是滿身淤青，要過好幾天才可消去。
但這樣練法卻讓江玉霖進(jìn)步神速，兩個月間便能夠拆上百招而不至于落敗，身上的淤青也越來越少。往后的時間里，江玉霖每天練劍的時候卻也變得更短了，過去每天最少要練四五個時辰，現(xiàn)在只將劍法從頭到尾練一遍便止。更多的時候卻看見他像觀云道人過去一樣，坐在山巖上，對著云海，打坐冥思。觀云道人見他這般模樣，總是點(diǎn)頭暗喜，情知他距離功成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太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