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逢驟雨，野店有佳人
時光如白駒過隙，十年轉(zhuǎn)眼而過，當(dāng)年帝王已經(jīng)作古，可江山卻風(fēng)流依舊。
六月初的潯陽江上，燠熱的空氣里沒有一絲涼風(fēng)，漁船都躲在江邊的樹蔭間，連魚鷹都不愿意下水嬉戲。貨船的船工和纖夫們蜷縮在碼頭上的茶棚里，有的用江水擦拭著身子，有的則干脆敞開了衣襟躺在地上。船幫老大今天破例特許申牌時分才開工，他們還有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可以休息。
但年輕人的精力總是更好一些，幾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后生自用過午飯后便聚在墻角，猜拳擲骰子取樂。其中一個最精壯的小伙子赤著上身，呼喝連連，彷佛一群人中只能聽到他一個人在說話。但不多一會兒，這小伙子面前的十幾個銅板便只剩下了兩個，他摸了摸被曬得黢黑的腦門，伸了個懶腰說道：“他媽的不玩了，不玩了，今天老子手氣不好，改日再來罷！”說著便順勢向后一倒，躺在地上裝作打呼嚕。其他的少年見狀，紛紛站起身來說道：“四哥，明明是你喊大伙來擲骰子，我們興致來了，你倒不玩了，哪有這個道理？”躺在地上的少年瞇著眼睛擺手道：“去去去，老子今天輸了那么多，你們看不見嗎？老子還要攢錢討婆娘，哪個跟你們瞎混！”說著另一個白凈面皮的小伙跨過地上的骰子踢了地上的少年一腳，罵道:“譚老四，你少他媽的裝蒜！欠了老子四十文錢，就想賴掉不成？”聽到這話，被叫做譚四的少年猛地坐起來，瞪起銅鈴大的眼睛說道：“放你媽的狗屁！你沿整條江打聽打聽，我譚四幾時賴過別人的賭債？有錢時自然會還你?！卑變羯倌耆匀徊灰?，說道：“我聽說你前陣子撿到塊銅牌子，還值幾個小錢，不如現(xiàn)在拿來抵債了吧！”說著便伸手向譚四的腰包摸去。譚四下意識護(hù)住了腰包，“騰”地站起來道：“誰跟你說的？沒有的事！滾！”白凈少年還待上前，譚四卻捏緊了拳頭，沉聲道：“你想打架嗎？”白凈少年看了看譚四碗大的拳頭，漲紅了臉，咬牙說道：“好！你給老子等著！”說罷便轉(zhuǎn)身出了茶館。譚四哈哈大笑：“沒卵子的軟蛋，快找地方吃奶去吧！”接著又照舊躺下準(zhǔn)備睡了。經(jīng)過這么一鬧，幾個小伙子也沒了賭錢的心情，各自找陰涼的地方休息去了。
然而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天上竟然滿布陰云，這座用稻草和木頭搭的簡易茶棚也被風(fēng)吹得呼呼作響，眼看一場大雨就要來了。走貨的商人看了一眼船幫老大，放下茶盞皺著眉頭，若是下起大雨，只怕又要在這個地方多耽擱一天。船工們卻躺在地上偷偷的樂，若是雨下得大些，他們又能多歇息半天。
這時從岸上的村子里緩緩走來一老一少兩人，老的看著五六十歲年紀(jì)，用青灰布帕包著發(fā)髻，佝僂著身子，邊走邊咳嗽；小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背著一塊青灰布包袱，穿著一身青灰布衣服，長長的頭發(fā)也用一根青灰布條扎在腦后，彷佛是從青灰色的天空走到青灰色的山村里，又走到青灰色的江面上。只有走近了才看到那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這青灰色世界里的一盞燈一樣。老者被少女?dāng)v著走進(jìn)茶棚里，對著船老大唱了個喏，開口說道：“敢問船家上何處去？”船老大看了一眼商人，又打量了一下這一老一少，說：“下金陵去。雨停了便走?！崩险哂终f道：“小老兒父女兩人也想到金陵去，不知大爺可否行個方便，捎我們一程？”一旁的商人點了點頭，船老大便說：“好，你莫亂走動，船走時我招呼你。不收你船錢，只食水自備便好?！蹦抢险哂值懒寺曋x，船老大卻不再理會，只自顧看著天色。正說話間，江上果然下起雨來，整個茶館里只剩下風(fēng)聲、雨聲和船工們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雖然不安靜，但總顯得死氣沉沉，讓人喘不過氣來。
商人可沒有船老大那么好的耐性，最先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便跟那老者攀談起來：“老丈是哪里人氏，到金陵去有何貴干？”老者嘆了口氣說道:“小老兒就是本地人，家里只這么一個女兒。去年賣田葬了老妻，實在沒處營生。所幸小丫頭有幾分顏色，又調(diào)教得會唱幾個小曲，聽人說金陵城里的達(dá)官人好這些，便尋得一戶嫁與他作個小妾，也勉強混口飯吃?！鄙倘寺犃T看了一眼旁邊的姑娘，說道：“哦？令媛會唱曲么？正好此地?zé)o聊，沒個消遣，敢請二位唱幾支曲子，也好打發(fā)時間?！闭f罷讓長隨從包袱里取出一小串銅錢，遞向老者手里。老者遲疑了一下，便伸手接過，示意女兒打開包袱，取出一副曲板來說道：“官人盛情難卻，小老兒便獻(xiàn)丑了?！闭f著開始敲擊著木板，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那少女也跟著節(jié)拍展開歌喉唱道：“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备杪暢承蚜怂拇?，船工們也支著身子聽起來，雖然聽不太懂歌詞的意思，但這樣的天氣里聽曲總是比睡覺要好的。
幾個空拍過后，少女接著唱道:“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弊詈笠粋€“腸”字唱得悠揚婉轉(zhuǎn)，商人不禁拍手稱贊道：“好！好個還鄉(xiāng)須斷腸！還請再唱一曲?！彼垡娺@姑娘生得漂亮，又多才多藝，有心買來做個偏房，故而說著又取出一小串銅錢來，老者看了一眼銅錢并不接過，接著打起節(jié)拍來，少女?dāng)n了攏鬢邊的頭發(fā)又開始唱，依然是韋莊的《菩薩蠻》：“而今卻憶江南樂，當(dāng)時年少春山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闭g，只聽得外面江上傳來一個尖細(xì)的聲音：“道兄，想不到這里還能聽到這等妙音，江南風(fēng)物果然有趣，我等且去一觀如何？”這聲音如同一把錐子，穿破風(fēng)雨聲直刺進(jìn)茶館中眾人的耳朵里。接著另一個粗獷的聲音回答道：“好說，就去罷！”這聲音則如同一道悶雷，聽得眾人五臟六腑也跟著隆隆作響。
聽得外面說話，船老大早就拔出腰刀，幾個膽子大的船工也已經(jīng)探出頭去，但見一艘小船從西邊的江對岸向著這間茶館箭一般駛來。
江水湍急，那船駛得更快，眨眼功夫便已經(jīng)到了這邊江岸。
船上下來兩個人，雖然披著蓑衣，但并沒有戴斗笠，其中一個戴著道冠，一個頭上頂著戒疤。和尚矮胖，道士卻瘦瘦高高。
“借過，借過！”那和尚笑瞇瞇地推開了擋在門口的船工，道士便從和尚身后的縫隙里擠了進(jìn)來，二人脫下了全是雨水的蓑衣，開始環(huán)視茶館內(nèi)的眾人，最終目光落在了方才唱曲的姑娘身上。和尚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圓滾滾的腦袋上竟沒有一根毛發(fā)，他尖著嗓子說道：“小姑娘，方才唱得曲可真好聽。再給佛爺唱一曲如何？”
哪知那看著弱不禁風(fēng)的小姑娘竟也絲毫不漏怯，一邊把玩著自己的辮子，一邊抬眼說道：“這位佛爺，奴家可不會唱佛經(jīng)，您還是找個廟里的大和尚來唱吧?！焙蜕新牴媚镞@么說，不由得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佛爺我可不是吃齋念經(jīng)的和尚，佛爺我就好喝酒聽曲子，還有就是……看漂亮的小姑娘！”
那姑娘正要接話，一旁的老者擺了擺手，上前對著和尚合十鞠躬說道：“禪師還莫消遣我父女了，我們不過村里干農(nóng)活的粗人，入不得禪師法眼，菩薩有好生之德，還請放過則個?！焙蜕锌戳艘谎劾险撸瑒偛诺男θ菹袷撬查g凍在了他的胖臉上，冷哼一聲道：“你算是什么東西，也配跟佛爺求情？”老者見好言相求不行，也不再說話，拾起包袱，拉著女兒便想出去。哪知剛走出兩步，和尚便又擋在了前面，臉上又變作了笑瞇瞇的表情：“老丈，往何處去也？外面恁大的雨，淋壞了身子可不好?！崩险咛ь^看了一眼和尚，又道:“佛爺，道爺，小老兒我一沒錢財，二沒勞力，還請您二位高抬貴手吧！”和尚又笑了：“你不還有女兒嘛，讓這小姑娘陪佛爺玩兩天，等佛爺心情好了，自然不會為難你們?！?p> 就在和尚同這父女二人說話的當(dāng)口，休息的船工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起來了，一些好打抱不平的已經(jīng)將木棍、長凳抄在手里，只是船幫老大不曾發(fā)話，誰也不敢造次。
這時方才的商人終于忍不住了，喝道：“那胖和尚！這位老丈是我的長隨，你若缺錢我倒不妨布施你些，但可不許再為難他二人！”胖和尚瞥了一眼商人，臉上又瞬間結(jié)上了霜，說道：“你又是什么東西？”眾人見著胖和尚無端闖進(jìn)來攪擾，又百般無理，欺凌弱小，早已經(jīng)心中不快，有幾個船工已經(jīng)叫嚷起來，茶棚里一時鬧哄哄的。那商人見人多勢眾，也挺直了腰板，正色道：“和尚，這里不歡迎你，還請出去吧?！北姶ひ哺倘烁胶偷溃骸皩Γ?！快出去吧！”其間還夾雜著“禿驢”“雜毛”等詞匯，聲音都蓋過了外面的雨聲。
那胖和尚臉色鐵青，雙眼一瞪，伸手便要向商人拍去，這一掌似緩實急，眼看就要拍到商人的胸口，那高瘦道士卻一把拉住了和尚的臂膀，說道：“不許殺人?！边@聲音依舊如同悶雷，茶棚內(nèi)頃刻間便安靜下來了。趁著和尚一愣神的功夫，船幫老大也拔出腰刀，擋在了商人身前，說道：“在下眼拙，竟沒認(rèn)出兩位武功如此高明。敢問朋友是哪條道上的，看在我游江幫的面子上，行個方便吧！他日相見，也留著一個情分?！庇谓瓗褪情L江中游水道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會，幫里有三四百號人，做長江水運的生意，幫眾多是船工、碼頭苦力和漁夫，這船幫老大正是游江幫的幫主李訓(xùn)，這座茶棚也算得上是游江幫的一處堂口。
哪知和尚并不領(lǐng)情，眼睛朝天一翻，說道：“哪里來的小魚小蝦？佛爺可沒聽說過。不比劃幾下，佛爺可記不住什么游江幫。”那船幫老大干笑一聲，用衣袖擦拭了一遍刀刃，說道：“既然如此，我游江幫也不能仗著人多，怎么比法，你和尚劃下道兒來吧！”胖和尚摸了摸腦門，笑道：“無妨，你們并肩子上吧，只要能沾著佛爺一片衣角，今天便聽你們處置?！辈涣系廊艘恢黄焉却蟮氖钟职丛诹撕蜕屑绨蛏希骸罢乱o，不要多事?！焙蜕行Φ溃骸暗佬址判?，只是陪他們玩玩，小僧不少人就是了?！贝瑤屠洗罂茨呛蜕型耆话炎约悍畔滦纳?，怒道：“就我一人便夠了，看招吧！”說著手中腰刀一晃，便直向和尚的頂門劈去。胖和尚也并不躲閃，反而伸手向上一捏，竟然就捏在了船幫老大的手腕上。眾人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船幫老大就已經(jīng)捂著手腕跪在了地上。和尚拾起掉在地上的腰刀，翻看了一遍，嘆道：“刀是好刀，可惜人太差勁了些?！闭f著竟空手將刀尖折了下來，只見白光一閃，半截刀尖就已經(jīng)消失在了門外的雨幕中。
船幫眾人見幫主受傷，倏地都圍了上來，紛紛用手里的家伙向和尚砸去。那和尚也不說話，胖大的身子如同一只貍貓在人群中穿梭，只見他左戳一指，右戳一指，眨眼功夫已經(jīng)有幾人捂著肚子倒在了地上。但船工們都是江上討生活的苦命人，見著情景反而愈戰(zhàn)愈勇，拼著受傷也要把這和尚圍住。于是船工們雖然傷不了和尚，但這和尚一下子也沖不出船工的包圍，眼看著那商人拉著長隨和那父女二人正要溜走，和尚有些不耐煩了，喊道：“道兄，你再不出手幫忙，小僧我可真的要開殺戒了！”那道人雙手籠在袖子里，冷冷道：“三戒五令！”胖和尚氣得大叫，將離得最近的幾個船工抓起來丟到圈外，可依然不能突出重圍。
這時茶棚外雨漸漸停了，又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堂堂少林金剛指，笑面羅漢凈忍法師，竟然連幾個莊稼漢也對付不了，看來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接著又有一個渾厚的中年嗓音說道：“是也是也，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小師弟，托大和尚的福，今天這句成語你總算是記住了?！蹦切『⒙曇粲值溃骸敖隙颊f這凈忍和尚是個‘天閹’，師兄，‘天閹’是什么東西??？”中年聲音答道：“所謂‘天閹’，天閹之也，這其中的緣由，等你長大就明白了。哈哈。”小孩卻不肯放棄追問，接著道：“師兄常說學(xué)習(xí)要多聽多問，今日為何不肯說了？”中年聲音接著笑道：“哈哈，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哈哈，待會你自己去問大和尚吧，哈哈?！边@對話聲開始不大，說著便已經(jīng)靠近了茶棚，方才那大辮子大眼睛的姑娘眼睛一亮，招手喊道：“小師弟！我們在這里！”
緊接著茶棚的門口便探進(jìn)了一個圓滾滾的小腦袋，一頭烏發(fā)扎成發(fā)髻堆在腦后，眼睛也格外有神。接著身子也探了進(jìn)來，同樣是青灰色的衣服，上面卻沾了不少泥巴。雖然看著只有十五六歲年紀(jì)，但搖頭晃腦裝出一副老秀才的樣子，頗為滑稽。這少年手里拿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晃了一下，居然是先前胖和尚丟出去的半截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