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奧數(shù)比賽的校內(nèi)選拔很快開展起來。星期一考試,星期五選拔結(jié)果就在學(xué)校的公告欄上公布出來。我和余宸赫雙雙入選,這沒有什么奇怪。但龔文俊的落選和沈歆然的入選是這次選拔的兩個“出人意料”。
龔文俊在看到結(jié)果的瞬間,臉色沉了下去。少年時代,我們總是在悄無聲息地隱藏情緒方面表現(xiàn)的非常稚嫩和拙笨。
我躡手躡腳地跟著龔文俊后面,他似乎在走神,對我跟在他后面這件事情毫無察覺。
他走到湖邊,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用力地扔向湖中。石頭沉入湖中,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龔文俊感覺不解氣,又朝著旁邊的樹用力地踹了幾腳。這一系列的動作讓我邁出的半個步子縮了回去。我和龔文俊有個共同點——強烈的自尊心。
戴著面具的目的往往是為了保護自己柔弱的一面,盡管他會說我是他的“哥們兒”,但他基本不會向我展示他的另一面。如果不是我的敏感,是察覺不到在他人,甚至是我面前那么自信,豁達(dá)的他,在愛情上是不自信的,在成績上是重得失成敗的。
這個時候出去,只會讓他難堪。甚至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他會刻意地避開我。
自尊心強的人,他敏感的地方就像含羞草,一碰到就會蜷縮起來。
我看到龔文俊坐在湖邊,雙腿蜷在一起,雙手抵在頭部,不知在想什么。
我悄無聲息地回到教室,等待著上課鈴聲響起。
龔文俊是有分寸的人,他一定會按時回教室。果真,他按時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回到座位。
002
龔文俊的落選讓我興奮的情緒貶了值,但少女的情緒總是多變的。下了校車后,我難掩興奮,走路都帶著風(fēng)。
我迫不及待地趕回家,想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爸爸,這是我在奧數(shù)比賽史上走得最遠(yuǎn)的一次,以往總是在校園選拔的時候停住腳步。
“快啲啦!(快點兒?。?p> 語氣中夾雜著催促,以及不耐煩。
“好好!老板,馬上,馬上!”
后面的聲音很熟悉,我走近一些,像只壁虎般緊緊地貼著墻壁。
爸爸衣服沾著水泥地上的灰塵,灰白一片,額頭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汗水,短發(fā)全被浸濕,整個人如同被水洗過。
他單膝貴在一摞紙板上,雙手拉著繩子,身體往后微仰,紙板之間的距離被擠壓,空間變小。爸爸起身,腳步稍微踉蹌幾下,體力有些不支。我向前一步,又退回,嘴唇有些發(fā)干,抓著書包的帶子被我狠狠地擰在手心。
爸爸把地上的紙板背起,抬頭看到我,先是一怔,繼而偏過頭,裝作沒看到,把紙板平整地放在車上。
三輪車發(fā)出咯吱一聲,像是不能承受其重的嗚咽聲。
爸爸低頭扎緊另一堆書籍,速度快了很多。不僅是外地人,我,包括他自己,都知道這份工作的卑微,這是最痛苦的。
我的喉嚨哽住,吞咽唾沫都變得困難不已,轉(zhuǎn)身跑開。
回到家里,奶奶不在家,她拾撿垃圾還沒回來。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愧疚讓我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fā)生,每次都偷偷地遛走,實在繞不過去,我也會逃去另一個地方,等著爸爸離開才走過去。
但這次,是我第一次與爸爸對視,那一瞬間,我比原來想象中的更加心虛和不安。
我在房間坐立不安,瞥到爸爸房間的門在開著,鬼使神差的,我打開他的門。
對著門的一扇木板上整整齊齊地貼著一排排獎狀,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的成績一直是他的驕傲。
每次拿到成績報告單,他都要放在身上很多天,給所有遇見的,做相同工作的人炫耀我的成績。然后,仔仔細(xì)細(xì)地把獎狀按順序貼在木板墻上。
有次搬家,很多木板已經(jīng)腐蝕,需要扔掉,但爸爸執(zhí)意留下貼著獎狀的那塊木板,他說,這是女兒的努力成果。
目光移到桌上,上面放著我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唯一的一張。我上次因為得知媽媽的事情后撕掉的,被爸爸撿回并用膠帶粘在一起。所以,照片上的人,除了陳舊,泛黃之外,還顯得有些猙獰。
三輪車碾壓石子路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我遛到窗戶旁邊,看到是爸爸。
我自覺地走出去,悶不吭聲地幫助爸爸把收的塑料瓶,書本,紙箱,電線卸下來。
我中途偷偷地瞟爸爸,發(fā)現(xiàn)他一臉若無其事的神情,但事情不代表沒有發(fā)生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在搬卸東西的時候完全無話。
搬完后,我的額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爸爸從車把上面拿下一個塑料袋子,里面散發(fā)出濃烈的肉香,刺激著我的味蕾,舌頭上不受控制地滲出口水?!巴分箍省北旧砭蛶в小皡T乏”的含義,因為稀缺,才會……
“我走過那個燒烤攤的時候,他們正好在賣這個,你很久沒吃了!”
他說完轉(zhuǎn)身繼續(xù)整理收回來的破爛。塑料瓶需要統(tǒng)一放在一個布袋子里面,說是布袋子,其實是別人不用的被套。啤酒瓶需要整齊地擺在相應(yīng)的啤酒箱內(nèi),一箱一箱地賣,每個星期處理一次。電線有價值的地方是里面的銅絲,需要用小刀把塑膠外殼剝落,把銅絲纏成一圈……
爸爸一句不提方才發(fā)生的事情,他越不提,我越局促不安,越把自己的錯誤擴大化,覺得自己不可饒恕,如同有一只螞蟻在我的體內(nèi)不停地嚙咬。
我從袋子中拿出幾串烤串兒。一根烤串上面串著三個小雞,剛破殼而出的那種,用油炸過之后,外焦里嫩,骨頭都能咬著吃。
爸爸頭都沒回,擺擺手,“我不喜歡吃這種東西。你也不用給你奶奶留,她咬不動!”
“嗯!”
我沒有再推讓,知道他是心疼我,好的東西總是留著給我,希望我多吃點兒。
“爸,”因為方才的事情向他道歉,結(jié)果卻說出與我本意不符的話,“爸,我奧數(shù)比賽通過校級的篩選,可以作為學(xué)校的代表去參加省級比賽了!”
爸爸轉(zhuǎn)過身,喜不自禁。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皺紋那么多,又是那么丑陋。他真的老了。
他黝黑干燥的雙手一下子不知放在那里,只是問我,需要準(zhǔn)備什么?
“多做題就行!”
爸爸點點頭,帶著臉上的笑,彎腰繼續(xù)收拾整理。
我希望爸爸說出那樣的話,“那你這幾天要吃好,喝好,到時候超常發(fā)揮,爭取取得好成績??!”或者是一句鼓勵的話,像其他的爸爸那樣,“女兒,你是最棒的。”
但他從來沒有如此露骨地說出這些語句。只有在其他人那里,在他的“同僚”那里,知道我在他心中,是那么優(yōu)秀,是值得讓他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