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歲出使天水,首立功勛,后便對齊國之書傳歷史、世俗風(fēng)物格外之留心,及至二次出使,自詡?cè)崛淮笪字伦钕颀R國之人。
曾深覺齊國內(nèi)蘊(yùn)之磅礴深厚、人文之灼然光輝,柔然千百先圣先賢所不及,然赭石一案,又深覺齊人戕害手足之殘酷、戮殺同袍(1)之暴虐。
故友問,幾進(jìn)沙場之人,自見戰(zhàn)火涂炭、尸骨枕藉,何以傷觸?豈知正因久經(jīng)生死,見此慘烈景狀才更為心驚,竟不知羅織罪名、同族相殘有甚于此者。
注:(1)【袍】一說為“胞”。
——賀清延《展風(fēng)將軍遺集》
誰都沒想到柔然會在攻下——這一詞似乎用得不妥——天水后即刻發(fā)兵岑州,賀清延沒想到、常聞乘沒想到、漠魁也未想到。
但劉誠烈逃了,逃往哪里不知,最可能去的便是岑州,畢竟洛城太遠(yuǎn),隴右也太遠(yuǎn),鄧擎的人清清楚楚回報(bào):“救下劉誠烈的像是位將軍,他的氣度與尋常人不同。但小人可作保,劉誠烈傷了心脈,活不過一刻?!?p> 常聞乘生硬道:“一刻已足夠說很多?!?p> “那么……為防生變,不如將岑州之事盡早提上日程。”
“岑州的事,自有王上決斷?!?p> “夜長夢多?!?p> “也不勞鄧侯費(fèi)心?!?p> 常聞乘憤然離去,賀清延緊隨其后。
外面很快有爭執(zhí)聲響起,多是常聞乘在質(zhì)問些什么,賀清延語調(diào)沉穩(wěn),一一應(yīng)答,鄧擎呷著茶聽了會兒:“再烹碗茶來,我這輩子也沒聽賀展風(fēng)說過這樣多的話?!?p> 過了半刻,外面聲音漸歇,兩人又進(jìn)來,賀清延神色如舊,仿佛很懇切:“天水的事,我與近衛(wèi)將軍都不甚清楚,如何應(yīng)對,還要鄧侯指點(diǎn)?!?p> “傳聞賀都尉博聞強(qiáng)識,《晉史》可讀過?”
“還未讀到,只看過原先生的《魏末晉初十二國略記》?!?p> “也足用了,今日之事,譬如成帝之蘇塵,譬如高宗之柳問。”
賀清延倏然驚住,他死死盯著鄧擎:“聽聞大人在安西數(shù)年之久?!?p> “水街新起的金英酒也喝過有十回了?!?p> “那么……那么……”
“在其位而謀其事?!?p> 是日夜,天水營降將還在睡夢中時(shí),罪兵所都尉樓罄已率精兵將他們居所團(tuán)團(tuán)圍住,客氣請道:“中軍里出了大事,鄧大人請您過去議事?!?p> 將軍們無不怒目以對,當(dāng)即拔刀者亦不在少數(shù),西北民風(fēng)剽悍,樓罄手下一士卒竟被某將軍愛妾打傷,遇上這樣的,樓罄也干脆一家子全捆了去,總之審案的是他、結(jié)案的也是他,到時(shí)稀里糊涂人頭落地,反倒干凈。
眾人中耿存蔚最是坦然,樓罄踹門時(shí)他臥在榻上睡得正香,因是鄧擎的人,樓罄對他稍尊重些,然身后士卒們明晃晃刀槍也未收起:“中軍有要事,鄧大人請您過去議事?!?p> “容我更衣?!?p> “不必。”
“升帳議事,穿著散漫,豈非對大人不敬?”
“敬與不敬,不在衣冠?!?p> 胡海從耿存蔚身后站出一步來,他手隱隱按住刀柄,又被耿存蔚按住手腕:“犬子胡海,沒見過世面?!?p> 樓罄看了胡海一眼:“無妨,只別讓大人等急了?!?p> 耿存蔚欲跟他往外走,胡海又低聲道:“大人!”
“我能有什么事?反倒是你。”
那夜被請去的將軍多半都沒見到花朝節(jié)的盛況,言語犯上的,懷恨已久;默不作聲的,冥頑不化;俯首聽命的,便是圖謀克復(fù)。
樓罄亦驚異于《刑名志》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種種罪名,從前最兵營的人卻仿佛見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p> 此一句話,掀開后世“赭石案”之序幕。
被請去“議事”的將軍不足赭石案死者之十一,首一日的審理尚且依律,后來則逐漸全憑主審官好惡,最初也有青年士人心懷憤恨,欲結(jié)為一黨,“反”出城去,但鄧擎與樓罄密兵無處不在,逐個擊破,也不了了之。
演變到后來,則城內(nèi)大齊士卒人人自危,身邊總有柔然士卒監(jiān)視,遞個眼神都有性命之憂,到最后,軍中更頗有“你死我活”之勢,相互構(gòu)陷,恨不能將旁人都推下去,便可獨(dú)善其身了。
而一旦士卒獲罪,其父母妻子親眷手足袍澤又不免連坐,以致城內(nèi)街巷一空,天山下尸骨橫野,有村落農(nóng)人曾見溪水泛紅,色若胭脂,聞之有異腥,又有人見殘雪下似有斷肢,后有所屬縣令挖雪三尺,澄清流言,又嚴(yán)懲造謠者,很快平息,只嘆西北苦寒,竟未曾引起瘟疫。
經(jīng)此一案,天水上下三緘其口,再無反心。
攻打岑州一事,亦逐漸提上日程。
元和十九年二月十一日,天水降將劉誠烈、韓越鐘出逃,中軍震蕩,近衛(wèi)將軍、天水衛(wèi)(1)指揮使常聞乘夜出斥候百人追捕不得。
后潛安侯雷霆霹靂之勢,密兵捕回韓越鐘,時(shí)人記嘗有一問:于子無恩義否?何以叛我?對曰:吾父、死匈人;吾兄、死匈人;吾袍澤、死匈人。于我千恩,不及一恨!
鄧侯默然不能對,命左右曰:雖然,葬天山下,使面東南。
或曰:鄧侯喟嘆,余生淡薄,多以為頑石,不通人情,數(shù)年朝暮相對,豈有不照拂處?仍背棄,則余對諸將,如之奈何?命面東南死,以洛城有俗,可魂歸故里。
或曰:鄧侯寡言,此后人杜撰矣。事隔累年,終不可考。
是夜,天水降將千余梟首,上至副將,下至火夫,凡與陳步云黨者、父兄親眷死匈人者、洛城籍者,一律囚禁,后又岑州籍者、善走者、通柔然語者……乃至囚滿監(jiān)牢,伙伴竟不敢以目意會,天水上下,遂無敢有貳心。
至三月,死者逾萬,罪兵所外青石盡赭,經(jīng)年不消,故稱“赭石案”。
注:【天水衛(wèi)】:齊元嘉年柔然逐漸由營部曲轉(zhuǎn)為衛(wèi)所戶,天水降后改營為衛(wèi),后成祖改《初募令》為《世兵令》,乃重置天水營。
——《天水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