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不退出身渝州扈氏,祖上也曾王侯將相,可惜佳人大多為賊,以致時人每論及扈氏都說,扈家多逆賊,不則,陛下何以將俞州改作渝州?
他曾祖扈時曾官至車騎將軍、位及藩王,無奈封地在朔方,當(dāng)時定州雙營尚未重建,北遼每每犯邊總要到云朔走一遭,扈時率軍反擊卻被困于都城,數(shù)次求援不得,最終歸降北遼。
奈何百年前正是衛(wèi)廣陵曾祖,第三位被載入史冊的鎮(zhèn)江王揚名的時候,大軍殺出長城,直取北遼東大營主官項上人頭,轉(zhuǎn)頭便把歸順北遼的趙國踏平,扈時戰(zhàn)死,兩個兒子也身首異處,唯有尚在襁褓中的孫兒扈順逃過一劫,甚而因陛下憐憫,被封做列侯。
然而陛下雖賜了“順”為名,扈順為官的第三個年頭還是因牽涉太子謀逆,被褫奪爵位,去職還鄉(xiāng)了。
扈不退出生時扈家已很衰敗,他父親本想置個酒莊,當(dāng)壚賣酒,也叫扈順舉著拐杖狠狠打了一頓,大抵世家之后總有幾分堅持,寧可潦倒一生,也不愿與販夫走卒為伍。
那時在凌城從軍的孔家次子方立軍功,人如其名,任北遼圍城十七日,終不退一步,真宗欽封長平侯,食邑兩千一百戶,世人皆說“生子當(dāng)如孔二郎”,也正因此,扈不退取名“不退”。
扈順臨終前拉住他的手,說,渝州非渝州,莫為世人目光所累,你要對得起自己。
可惜最終扈不退還是未如扈順?biāo)雽魇钢静挥澹麖能娞焖?,屢立?zhàn)功卻總不見加官晉爵,年少輕狂時也曾從戰(zhàn)馬上跳下來,身著猶帶血的鐵衣,拎著一串頭顱擲到主官腳下:“小人此番斬敵十七人、該當(dāng)何功?”
中軍帳內(nèi)所從部將均拔劍而起,懾于他還未入鞘得戰(zhàn)刀不敢上前,唯有常狝不改色:“戰(zhàn)報盡在這里。”
扈不退反倒不知從何開口,他在帳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臉漲得通紅,一肚子委屈憤懣倒不出來:“為、為何?”
常狝默了一瞬:“陛下的意思,我亦無能為力?!?p> 扈家多逆賊。
他從懷里慢慢摸出封信來:“我已給陛下上書,調(diào)你去南陽,那里夷患肆虐,多的是建功立業(yè)的好時機。你知道我同南陽侯荊威說的上話,你去那里必不委屈?!?p> 由是扈不退去了南陽,他在那里立功,以軍功遷至征夷將軍,幾乎封侯,亦在南陽之亂后獲罪,一度要流五千里,最終是早辭官回鄉(xiāng)的常狝替他陳情才只被發(fā)配至蓉城待罪立功。
常狝不遠(yuǎn)千里從中原跑到蓉城來看他,那時扈不退剛升任步卒千長,眼中的光也漸漸褪去,仿佛與那些蓉城出身的漢子們也沒什么兩樣了。
“恩師。”扈不退拜道。
“我不曾收徒,你也未曾拜師,受不起?!?p> “您對我教誨良多,應(yīng)該的?!?p> “我沒有你這樣的學(xué)生?!?p> 扈不退默然無語,半晌才道:“十月,荊威起兵,我那時在尉守陳停帳下,因陳停不從,于三軍陣前斬殺陳停;陳公長子宣汝繼父位,仍不從,荊威殺之;陳公次子宣湣繼兄位,仍不從,荊威再殺之;陳公幺子宣沄乃附逆,自此后,南陽治下凡十一萬士卒,無一敢有不從?!?p> “我確有附逆之罪,真正清白的,早作枯骨葬黃土了。”
常狝轉(zhuǎn)身離去:“天下承平日久,我不該強求你有死國之志?!?p> 扈不退默默跟在后面送他到營外,聽他說:
扈家多逆賊。
此后數(shù)年,他憑借零星積攢的軍功一步步升至蓉城營參軍,彼時蓉城匪亂也漸漸引得洛城矚目,雖無證據(jù),可這事根在哪卻是眾人心知肚明的,他有時從外面巡村回來,聽見士卒們低聲議論,大約要打仗了,打哪里?自然是江對岸那伙子人。
“要我看,即便打,也不急在這一時,咱們大營里插了人家多少根針呢,要打,也得等這針都拔干凈了才行?!?p> 這些聲音往往在他來之前便低下去,他走過去后便又響起來,扈不退回過頭去看,士卒們在他目光里惶惶垂下頭,他忽然覺得無力。
“小將軍知道戚水源的來歷么?”
“不曾聽過?!?p> “傳聞云中將吞吃孩童,天帝以鐵鏈將其鎖于蒙云山,受天火焚身之痛,其妻戚氏夫人大為悲痛,日夜哭泣,淚水成河,此山遂更名淚山,亦有河更名戚水。這里便是戚水之源?!?p> “那么,云中將是否得獲赦免?”
“不曾,云中將受刑十日,終灰飛煙滅,戚水也至此斷流。”
扈不退嘆道:“天意如此,孰能更改?!?p> 河對岸又有士卒舉著火把走動,衛(wèi)昀勸道:“將軍……”
其實在蓉城他并非第一回見衛(wèi)昀,元和十四年衛(wèi)小公子回洛城時正是蓉城匪寇之亂最厲害的時候,連蓉城營主官亦為賊人所害,雖有二百蓨云騎護衛(wèi),衛(wèi)昀到底受驚不小,當(dāng)時便是他去驛站請罪。
衛(wèi)昱洵從來不是好說話的,冷聲問他,“這樣的事,為何送到洛城的書信上不見只言片語?”
扈不退不知如何應(yīng)答,戰(zhàn)報上如何寫更非他可置喙。
“昨日種種,我會如實向父親稟報?!?p> 屋門忽然被從內(nèi)推開,有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年揉著惺忪睡眼從里面出來,衛(wèi)昱洵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給他披上外衫,少年一躲,他的手落到了空處。
衛(wèi)昱洵問他:“吵著你了?”
“你還知道啊,你們說什么呢?”
“昨日的事。”衛(wèi)昱洵對扈不退微微頷首,“舍弟昱軒?!?p> 衛(wèi)昀倚在門前看了他們一眼,嚷道:“何時開飯啊,我餓了?!?p> “一會兒。”
“我餓了!”
扈不退連忙接過侍從手中的食盒:“末將來時帶了些飯菜,都是蓉城特有的,小公子莫嫌棄?!?p> 衛(wèi)昱洵還未說話,衛(wèi)昀便跑上前把食盒抱走了,末了說:“你們談,不用管我?!?p> 衛(wèi)昱洵嘆口氣:“我送將軍?!币宦穼⑺偷介T外,又道:“我是為將軍好,蓉城的事瞞不住,你不說,等旁人說了便晚了?!?p> 扈不退問他:“還未請教小將軍那面旗子有何來歷?”
“取自天水營寧朔將軍之子衛(wèi)殺之名?!?p> “果然重諾之人。”
我會送你回去。
元和十七年九月廿日,蓉城營參軍扈不退戰(zhàn)死,追封奮武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