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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世族

第五章 淮安侯

簪纓世族 天香夜羽 3626 2019-10-09 23:50:00

  洛城三杰中淮安侯周廣安年紀(jì)最大,也是最晚揚名的,他稱得上命途多舛,據(jù)說本是海城一帶富商之子,年幼時為避海患舉家西遷,中途因侍女不察以致與家人失散,被覆梁山山民收養(yǎng)。

  衛(wèi)震打個酒嗝:“這些……是旁人與你說的還是……”

  “我與家人走失那年已經(jīng)四歲,自然能記住些什么。”

  劉護問他:“那又為何要從那里跑出來?為了找生身父母?還是你那爹娘對你不好?”

  畢竟是對方私事,他問出來又覺得失言,偷偷看了周廣安一眼,只聽后者神色如常道:“他要我娶我姐姐?!?p>  周廣安被山民收養(yǎng)的第十個年頭仍記得自己名姓,記得自己非父母親生,記得家在海城,或許是他眼神與尋常孩子太不同,“爹”也漸漸察覺他不會在山里久留,于是在某日將他叫到身邊,破天荒倒了一碗酒,說:“你阿姊俊嘛?”

  周廣安點點頭:“阿姊很俊?!?p>  “給你做婆妹,行不行?”

  那晚“爹”預(yù)備的長談還未開始便以周廣安掀了桌子告終,他摔門而出,回頭時看見阿姊躲在門后悄悄看他,肩膀瑟縮著,似在啜泣。

  “寡廉鮮恥!”周廣安吼道,林子里的鳥被驚起一大片。

  他在覆梁山里走了許久,深山中樹木隱天蔽日,連他也忘記究竟走了幾日,只記得低頭往前邁步,沒有路便生生用腳開出條路來,困倦的不行了才在附近找找野果充饑,在樹下睡上一覺,然后眼前一黑栽倒在馳道邊上。

  救他的人乃是覆梁郡某縣的屯長,因奉命前往海城途中走失了兵丁而在此地苦苦尋找,誰料兵丁沒找到,倒誤打誤撞救了周廣安的命,兵丁戶籍還未上報,兩人索性來個李代桃僵,依舊往海城去。

  元福十年,周廣安作為平東南?;脊Τ嫉檬苣伦谡僖姡菚r任海城太守的孔繁昌對他道:“陛下看重你,大約要給你封侯了?!庇值溃骸捌埜毁F,勿相忘啊。”

  然而他還未到洛城便聽到山陵崩的消息,繼位的真宗匆忙之中召見他一面:“卿斬敵過當(dāng),勇冠海城,有功者本當(dāng)行封賞,奈何先帝崩逝,不宜大興禮事……”

  周廣安默默下拜:“陛下所言亦是臣心中所想。”

  元祐二年,周廣安在新結(jié)識的兩位好友規(guī)勸下到底娶了阿姊王氏為妻,“爹”已經(jīng)病死,阿姊一個人在覆梁山無依無靠,他一半為了阿姊、一半為了顧全自己純孝名聲,最終回到覆梁山,與阿姊完婚。

  只是這樣的婚事到底不盡人意,未幾浮山又有異動,朝中對浮山之事并不上心,加之真宗有意歷練,平叛的事越過孔繁昌等一眾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臣落到到了他頭上。

  “朕知道你的本事不止于此,好好干,朕等不及要在列侯里添你一筆了?!?p>  陛下如此殷殷期望,周廣安自是不敢輕負(fù),他親入戰(zhàn)火之中,既是主帥、又當(dāng)先鋒,凡事親力親為、未有半分懈怠,最終賊首伏誅,附逆者則由真宗降旨處置,周廣安攜有功將士凱旋。

  元祐四年,以平浮山亂有功,封平東將軍周廣安淮安侯,食邑一千六百戶。

  同年,冀州侯病故,長子劉護襲爵。

  周廣安回到洛城才驚覺此去兩年洛城變化之大,劉護比他走時穩(wěn)重許多,年紀(jì)最小的衛(wèi)震也因戰(zhàn)功升至驍騎將軍,他們洛城三杰的名頭已叫得極為響亮。

  幾人在聽風(fēng)肆相會,劉護以茶代酒敬他:“大哥之后有何打算?”

  “我想留在新城,海城孔大人的公子在凌城步虎軍任千長,臨行前托我若便宜去看看他,再者,我畢竟起于水軍之中、出身山野,沒有比新城更好的去處了。”

  衛(wèi)震掩口咳了幾聲:“新城不好。浮山戰(zhàn)亂已平,新城也不過協(xié)防凌城,可若要對戰(zhàn)北遼,沒有比隴右、定州再好的去處了,況且新城山高路遠(yuǎn),大哥如何安置妻子?”

  周廣安默然不語,只在聽風(fēng)肆喝得爛醉才肯回府,衛(wèi)震咳疾未愈,劉護只得獨自一人送他回府:“大約許久未見我與阿震,大哥太過欣喜才會喝多,嫂嫂恕罪。”

  王氏看著侍從將周廣安扶進府內(nèi)才松口氣,道:“是我該謝謝你們,我從沒見過他這樣開心?!?p>  周廣安醒來時便看到王氏坐在鏡前梳妝,外面天已泛白,他借著窗外漏進來的日光看了許久,驚覺這兩年間阿姊竟無半分變化,她在洛城住了兩年,仿佛還是對洛城并不熟悉的樣子,鄉(xiāng)音未改,容顏未改。

  “我昨夜去見了見劉護與阿震?!?p>  王氏側(cè)過身子看他,周廣安清清喉嚨:“劉護說要去定州,我與衛(wèi)震去隴右,后天朝會時請命,等過兩日他咳疾好些了,便要動身?!?p>  元祐五年,信陽侯陶關(guān)暮自隴右凱旋而歸,夜宴回府時驚覺有人攔在他車前,周廣安深深拜下去:“請您收我為徒?!?p>  “為何?”

  “我要去隴右。”

  “為何?”陶關(guān)暮道,“我要聽實話?!?p>  “因無路可走?!?p>  “周侯大器晚成,深受陛下信賴,哪里會無路可走?”

  陶關(guān)暮對他笑笑:“我不能收你……擋路啦?!?p>  周廣安再行一禮,默默起身,挪到道旁去。

  元祐五年臘月,淮安侯周廣安之妻王氏誕下一女。

  同月,周廣安調(diào)任隴右太守,衛(wèi)震任隴右營副將。

  或許隴右多風(fēng)沙的緣故,衛(wèi)震到隴右后咳疾又有反復(fù),周廣安身為兄長,自然擔(dān)起看顧他的重任,連帶衛(wèi)震平日要處置的瑣事也為之代勞:“將軍并非都親臨陣前的,除卻升帳與那些你不得不為的事,旁的都交給我,你在這好好將養(yǎng),不然,回到洛城弟妹怕要找我拼命?!?p>  “這、咳、咳、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運籌帷幄,我決勝千里,怎么不行?”

  周廣安叫過旁邊那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王元好。”

  “病的可是秩八百石的隴右營副將,醫(yī)局也太不當(dāng)回事,只叫個孩子過來……”周廣安嘟囔幾句,“看好你們衛(wèi)將軍,他若有半點閃失,我拿你是問?!?p>  然衛(wèi)震的病還是一日比一日重,大戰(zhàn)告捷,周廣安甲胄未除便帶著一身塵土進來看他:“阿震,虧了你的好計策,北遼十萬大軍一個都沒放跑!將軍的戰(zhàn)報已給洛城送去了,這一戰(zhàn),你該當(dāng)頭功!”

  自與周廣安相識起衛(wèi)震還未見過他笑得這樣痛快,扯扯嘴角,卻嘔出一口血來,利刃劈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周廣安被這灘血嚇得魂飛魄散,他去找了隴右營主官蒼世榮,兩人只商討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帶衛(wèi)震回洛城。

  “只是無詔而擅離職守……”

  “一切責(zé)罰,末將愿全部擔(dān)下!”

  周廣安帶著衛(wèi)震與隴右醫(yī)局里幾位先生匆匆往洛城趕去,方渡過冰河便收到洛城來信,是王氏身邊的侍女寫的,只有短短一句話,歪歪扭扭:主母病重,速歸。

  來傳信的侍從并非行伍出身,又不識得路,跑了七八日才來到冰河邊,下馬時兩腿一軟直接栽倒在地,臉上也遍是勁風(fēng)犁出的口子:“夫人實在病得厲害!”

  周廣安看了眼身后的馬車,衛(wèi)震裹著厚厚的棉被躺在上面,風(fēng)吹得他鬢發(fā)散亂,嘴唇紙一樣蒼白,睡夢里不住撕心裂肺的咳著。

  “倘天必使我負(fù)一人,寧負(fù)妻子,不負(fù)手足?!?p>  那侍從呆愣愣看他一眼,含著淚上馬跑遠(yuǎn)了。

  一行人走到泗水時衛(wèi)震已很難下車走動,某日夜里周廣安又見到那侍從,后者穿著一身沾染灰塵的白衣,一見他的面便哭出聲來:“將軍!”

  周廣安仰仰頭,哽著嗓子道:“我知道了?!?p>  衛(wèi)震聽見動靜,支起身子問他:“大哥,什……”

  他話為說完便扣住王元好的手臂歪過身子來一陣咳嗽,再抬起頭時火把映著的那點殷紅便格外刺目,周廣安給他披上外衣:“胸口又疼?怎么醒了?”

  “我夢到你與二哥了,夢見我們初遇那回在聽風(fēng)肆比試刀法,卻叫店家全都轟出來。”衛(wèi)震這時候倒不咳嗽了,他仰頭看周廣安,“大哥,還未看過你長劍出鞘的模樣?!?p>  “我也未見識過你刀法?!?p>  衛(wèi)震說著便要起身:“那我便給你看看!”

  周廣安連忙按住他,恐他再咳血,只虛虛按住他肩膀,這才驚覺當(dāng)年可拉百石硬弓的衛(wèi)震早瘦得脫相,兩只手臂枯木一樣沒有半分力氣。

  他忍忍淚意:“等回去再比,你現(xiàn)在養(yǎng)病最要緊?!?p>  衛(wèi)震卻不肯,非要他拿把刀來,王元好只得摘了佩刀遞過來。

  “哐啷——”

  佩刀砸到了地上,周廣安俯身去撿,抬起臉時便看見他仍是那副伸出手的樣子,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周廣安將他塞回被子里,聽他問:“大哥,我往后再不能上陣殺敵了?!?p>  周廣安想說你想多了,洛城自有名醫(yī),必然能治好你的病,讓你恢復(fù)如初,即便落下病根……誰說為將者非要沖鋒陷陣才行?你做我與劉護的軍師也是行得通的,我們兄弟齊心,豈不勝過北遼千軍萬馬?

  但這話他終究說不出口,比起坐鎮(zhèn)中軍大帳,他到底更愛馳騁這萬里無疆,他才二十三歲!他的光輝歲月不過剛剛到來!

  周廣安抬頭看了眼頭頂,仿佛又回到他在覆梁山?jīng)]日沒夜的奔襲,透過層層交疊的枝椏,怎么看都看不到那輪月亮。

  元祐六年七月,鎮(zhèn)江王長子衛(wèi)震病逝,帝甚為痛心,追封征北將軍,滿朝文武無不親往吊唁,淮安侯、冀州侯痛哭至昏厥,連日淫雨,人皆嘆惋。

  同月辦喪事的還有淮安侯夫人王氏,周廣安親手操持,之后他一連數(shù)日都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水米不進,劉護放心不下過來看他,剛進門便被嚇了一跳,發(fā)妻與知交先后離世,周廣安比之從前仿佛老了十歲。

  “你來找我有事?”

  “來看看侄女。”

  周廣安如夢初醒:“多謝。”

  直到元祐七年都過了大半,劉護才敢與他提續(xù)弦之事,周平之太小,到底要有個母親照顧,劉護硬著頭皮與他說:“是你弟妹的堂妹鄧氏,她歸寧時我跟著見過一面,相貌端正,據(jù)聞人也很賢淑,你若有意,我便讓內(nèi)子問一問她的意思?!?p>  “都好?!?p>  “大哥!你不能總這樣,嫂嫂還未看到侄女出嫁,你得替她看到,阿震未竟的心愿也要你我一同實現(xiàn)?!?p>  “燕王的刀都快架到陛下脖子上了,你不想著如何御敵,反倒跑過來和我說這個?”

  周廣安將他遞過來那碗酒摔在地上,緩緩語氣:“我明日帶軍平叛,倘能活著回來,我娶她!”

  元祐九年端月,燕王衛(wèi)德峰解送洛城,賜鴆酒,謚怙王。

  同月,加封淮安侯周廣安食邑三千戶。

  同年,真宗春搜時崩逝,以未有遺詔,未立國本,引諸王混戰(zhàn),冀州侯劉護勤王有功,加封食邑兩千一百戶,鎮(zhèn)江王與淮安侯則因鼠首兩端、搖擺不定與一應(yīng)朝臣同遭貶斥。

  鄧氏性情溫婉,視周平之為己出,縱然自己有孕,對照料女兒一事亦不敢假手于人,有侍女問及,只說“愛屋及烏”,由是周廣安對她寵愛之余更多幾分敬意。

  鄧氏生產(chǎn)后身體大不如從前,周廣安便一連數(shù)月都不出城,連帝王秋狝也以舊疾發(fā)作為由推辭,一回兩回還好,時日一長以他那樣不易樹敵的性子也引得朝野非議,桓宗更因此前之事疑心他心存怨懟,職位一降再降。最后只是個秩一千石的閑職。

  鄧氏從不過問外事,亦不關(guān)心寵辱貧富,每日相夫教子、侍弄花草,偶或給周廣安整理書房,無論外面什么傳言,也一概不放在心上,很有些從容氣度。

  周廣安等得,鄧氏等得,劉護卻等不得了,某日休沐時一把將他拽到拽到聽風(fēng)肆,與店東打過招呼后將他拖到里間。

  “大哥,你究竟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你的前程、你周家往后,你怎么想?”

  劉護出身世家,自小耳濡目染世族傾軋,眼光毒辣,許多事做起來也更得心應(yīng)手些,周廣安索性直接問他:“你有何高見?”

  “連宗。”

  周廣安看著他沒說話,劉護只得繼續(xù)道:“我從年初便幫你留心著,方在巰海立戰(zhàn)功的周遲英便很不錯,他祖上是晉時名將,也算名門之后,為人亦很謙和有禮,最緊要的,他與孔繁昌之女有婚約在身,我知道你與孔大人交好,如此也算親上加親,日后有他們幫襯,你也可少費些心神?!?p>  “你這話說的,倒像我求著他似的?!?p>  “大哥!我能害你?”

  “好?!?p>  外面新進來一伙子城頭上下來的北軍士卒,吵吵嚷嚷的討酒吃,周廣安往門口看了眼:“阿震從前總愛在外面喝酒,說日后老了也要來聽風(fēng)肆,光聽他們說話便能讓人年輕二十歲?!?p>  劉護默了一瞬:“陛下很看重你?!?p>  周廣安抬眼看他:“劉護,你這是何意?”

  “大哥,我為你好?!?p>  “姓衛(wèi)的人里,我只同鎮(zhèn)江衛(wèi)氏說話?!?p>  外面不知有人說了句什么,傳出一陣哄笑,穿著藍(lán)衣的小廝在外面輕輕叩門,送進壺酒去:“外面許千長的婆娘方生下位小姐,這酒是他送的,聽風(fēng)肆人人有份。”

  劉護臉上微微有幾分笑意,卻道:“罰他一百錢給他婆娘買花戴,這樣的大日子,竟敢跑出來喝酒!”

  小廝笑著退下,大約將他的話說了,外面動靜一時低了許多,隱隱有袍澤調(diào)侃那位許千長,周廣安嘴邊也有些笑意,轉(zhuǎn)頭一看,劉護已將那壇酒喝了大半,抹了把嘴角酒漬:“總言之,現(xiàn)下我說什么你都是不信了。”

  “并非不信你?!?p>  “那你這是……”

  “你知道我不信誰?!?p>  劉護壓低聲音,手指叩著桌面:“大哥,須得為生者而生,哪有為死者而死的道理!

  “劉護,我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周廣安起身欲走,被劉護一把拽住:“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你的妻子呢?周陽今年剛滿周歲!”

  “早知道,我當(dāng)初不該聽你的,白白多了這些牽連?!?p>  劉護幾乎欲與他動手,咬牙道:“你自己的兒子不上心,破析的孩子也不管了么?你以為衛(wèi)廣陵如今的年紀(jì)能獨當(dāng)一面,還是以為老王爺?shù)牡匚灰蝗缤???p>  周廣安默了一瞬,拎起酒壇將里面剩的半壇酒一飲而盡,憤憤道:“天道不仁!”

  兩人從晌午喝到深夜,醉醺醺的劉護扶著同樣醉醺醺的周廣安回去,他們談了什么至今無人得知,只知道次日朝會周廣安便請命平獻王高戥之亂。

  平獻王高戥之亂

  平海城虜人謀亂

  調(diào)任隴右太守

  調(diào)任定州太守

  從元嘉十一年到元嘉十七年,周廣安跑遍了大齊一半的天下,某次酒醉是放言,大齊的輿圖,我閉著眼都能畫對一半,與之相對,除卻元嘉十四年臘月時陛下詔他回洛城述職,他幾乎未在洛城過年,最多寫幾封書信,冬至、歲除前送到。

  元嘉十七年寒衣節(jié),桓宗第三次對周廣安行封賞,那時整個淮安縣都已被劃入淮安侯國,甚而要從淮陰、淮平兩縣中割出幾個村落并入其中才能湊夠一千五百戶的封賞,屆時周廣安也成了桓宗時第三位萬戶侯。

  并非陛下詔他回洛城,而是周平之寫信給他,說鄧氏有疾,且不光母親,自己與弟妹都甚是想念父親,海內(nèi)已靖,父親已盡忠于廟堂之上,是否也該回洛城。

  周廣安大慟,連夜寫上書請辭,終于在九月末回到洛城,聽風(fēng)肆依舊,章臺柳依舊,明渠蘭舟、夕陰殘陽均與他走時別無二致,只有鄧氏鬢邊已有白發(fā)。

  周廣安搜腸刮肚想的一肚子話這時候都沒了用處,他的目光將鄧氏與三個孩子都勾勒一遍,愣愣道:“你老了。”

  鄧氏破涕而笑,作勢要打他:“我老了,你再找那年輕的去!別回來了!”

  周廣安握住她的手:“我今次回來,不會再走了?!?p>  由是周廣安過了他一生最舒心的日子,雖則鄧氏病一日重過一日,長年在外使得三個孩子對他也很不親近、甚至懷有怨恨,但日后他每每想起那兩年,必是眼角眉梢都帶了笑的。

  元嘉十九年時,鄧氏已病得很重,心口痛得厲害,一夜里沒有幾刻是安穩(wěn)睡著的,桓宗數(shù)次遣侍醫(yī)前去,回回都是一面當(dāng)著鄧氏說再有幾日便能見好,轉(zhuǎn)頭卻低聲囑咐周廣安早日備下。

  或者對自己病情有所熟知,鄧氏也漸漸不似從前那樣愛說愛笑,有時周廣安給她擦身,她便怔怔問他:“我是否治不好了?整日這樣,你竟不覺得厭倦?”或者誅心一般問他:“姜氏女性秉淑清,等我走了,要他給陽兒做母親可好?”

  “你想多了?!敝軓V安不厭其煩道,“在我這里,無人能比上你,周陽也只會有一位母親?!庇置χ黹_話:“不是說昨夜夢見了我,夢見我什么了?”

  一直捱到臘月,鄧氏仍舊早早醒了,周廣安似有感知似的給她揉心口,半夢半醒的問她:“還疼么?”

  侍女昨夜折下的梅花還開著,她推推周廣安:“這么快梅花便開了?”

  “嗯?!?p>  “我要去看?!?p>  周廣安被她推醒,叫來門外守著的侍女一問才知現(xiàn)在剛過了四更,或許下過雪的緣故,月光照上去亮堂堂的,讓人以為天都亮了。

  他等外衫上的寒氣散盡了才坐到鄧氏身邊:“天還早,你再睡會?!?p>  鄧氏卻不依,非要出去看花,周廣安又請侍醫(yī)來看、命侍女們在園子里放了數(shù)十盆火爐才將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鄧氏抱了出去。

  外面還下著雪,周廣安抱著她在園子里走了一圈:“看夠了?該回屋去了?!?p>  鄧氏拽住他的手臂,又問那幾句不知問過多少遍的話,周廣安也耐著性子答她,孰料鄧氏忽然發(fā)問:“那姐姐呢?”

  周廣安不作聲了,鄧氏卻說:“我比姐姐有福氣?!?p>  “嗯?!?p>  “我走了……”

  “說什么胡話!”

  “你聽我說,我走了以后,若是無人處理家事,你也可再納侍妾,但是不準(zhǔn)再續(xù)弦、不準(zhǔn)再給旁的女人梳發(fā)、不準(zhǔn)再抱別的女人、不準(zhǔn)……”

  她伸出手摸摸周廣安的臉:“你不準(zhǔn)哭。”

  “好,我聽你的,都聽你的?!?p>  “你得想我?!?p>  元和十九年臘月,淮安侯周廣安繼妻鄧氏病逝。

  往后一整年周廣安除卻上朝時換上朝服,都是一身齊衰,他本非重禮儀之人,只是鄧氏向來待人以禮,因而鄧氏身后之事無不依法度而為,那時連皇后亦曾私下對侍婢道:“本宮去后,陛下若有淮安侯十一之悲痛,也死而無憾了。”

  元和二十一年七月,北遼大旱,地上三尺盡黃沙,漠北餓殍遍野,八月,北遼上書,愿與大齊休兵開市,周廣安自請使臣一職,為大齊換來三千戰(zhàn)馬,史稱關(guān)口和議。

  九月,周廣安上書乞骸骨。

  “想我這一生,發(fā)妻、知交、繼妻、侄子先后離世,前兩年我這白發(fā)人還剛送走了黑發(fā)人,我還有人么看不開的,子直,你知道什么,不妨直說?!?p>  衛(wèi)廣陵跪在榻前:“陛下欲以麗水公主和親北遼,侄兒無能,未能勸陛下收回成命?!?p>  周廣安眼睛望著頭頂?shù)尼♂#骸拔疫@一生侍奉四朝,你可知道究竟哪位陛下最得我忠心?!?p>  衛(wèi)廣陵知道這話不是問自己,只低頭跪著,不敢作答。

  “是真宗陛下?!边^了好半晌劉護才在角落里開口,“穆宗英明,老年卻不免昏聵,不智;桓宗通透,卻以權(quán)術(shù)見長,不見治世武功,刻薄寡恩,不仁;今上……只有真宗,寬嚴(yán)相濟、恩威并用,方稱得上明君?!?p>  “我頭一回從你嘴里聽到大逆之言?!?p>  “這樣的話,我也只敢當(dāng)著大哥說?!?p>  “我還記得三十年前你曾對我說,今上不仁,太子卻天性純孝,有仁君之度,劉護,我再問你一句,你可會收回這句話?”

  劉護不言。

  反倒衛(wèi)廣陵忽然開口:“伯父景慕真宗,大約也是真宗早逝、未在這皇位上長坐的緣故?!?p>  “誰說不是。我算看明白了,這天下帝王的血,都是帶毒的,早晚將好好一個人毒得無情無義、無心無念。”

  元和十八年二月十六日,淮安侯周廣安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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