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七年八月末,柔然太子暴斃,出兵嶺南一事按下不議。
消息傳到驛館時已是半夜時分,長庾夜里格外冷,雖還未入冬,卻有洛城冬日般苦寒,接連數(shù)日殫精竭慮,終于說動柔然出兵,周扈精神松懈下來睡得極沉,裹著厚厚棉被,夢里想著過兩日便可回洛城,到時可請命去定州,既然與北遼開戰(zhàn),無論如何他也是要參與的。
總有日他要取萬俟淏項上人頭!
隨侍的敬寒在外面拍門也未將他吵醒,索性破門而入,跪在榻前行禮:“將軍,柔然世子暴斃!”
周扈猛然驚醒,他摸了把額頭,大約起了高熱,觸手一片滾燙,可惜現(xiàn)下不是想他自己的時候,他晃晃頭,啞著聲音:“派人給鄧大人去信,陳將軍可知情?”
陳步云,天水營主官,此番與柔然和談雖是周扈主導,實際帶兵的則是他,畢竟在天水任職逾十載,他對柔然之熟悉非常人所及,一旦開戰(zhàn)也可迅速從天水調(diào)兵。
敬寒服侍他換上官服:“大約知道了,柔然將此事鬧得這么大,只怕陳將軍在也不好說話?!?p> “請陳將軍整軍?!敝莒枰话褜⒐俜断?,換上帶來的那副盔甲——還是元和年間時興的樣式——祖父曾經(jīng)穿過的戰(zhàn)甲終于披掛到了他的身上。
周小將軍腰佩長劍,身背短弓,手里握著戟:“所有戰(zhàn)馬全部披甲,箭要上弦,刀要出鞘,蓧云騎預備搶占城樓,今夜若是再談不妥,便只能開戰(zhàn)了?!?p> “不用小將軍教我?!标惒皆茝耐饷孢M來,他自出安西郡起便再未解下身上盔甲,聽聞此事后立即命副將整軍,隨后便往周扈這里來,外面廊上二百士卒站得滿滿當當,“鄧大人那邊我已去信,我要即刻出城帶軍。你去見漠魁時帶上他們,既然已經(jīng)失禮,便不必在乎禮法,你能平安回來才是最要緊的?!?p> 他的親隨風陌在門外對周扈微微頷首。
柔然王宮毫無防備,手持長矛的士卒死人般站在門邊,若非夜風將他絳紅披風揚起,周扈看不出與尋常時候相比有絲毫反常之處,他帶兵進去時也未遇到阻攔,長庾外十萬大軍比身邊這二百士卒更讓他心安。
擦肩而過的宮人們披著絳紅袍子,一個個捧著各色器物、垂著頭從他身邊走過,風將未系攏的袍子吹起,宛若幽魂。
走到大殿時才看見里面空無一人,風陌欲帶人跟進去,被周扈抬手攔住了:“你在外面等著,我聽人說柔然王宮的宮宇都是有魂的,不能擅闖,倘若有埋伏,你這二百人也是無用,陳將軍那十萬大軍才是我護身符?!?p> 周小將軍再三堅持下最終只有敬寒隨他一道進去,大殿里點著燈,倒比外面亮些,他隔了數(shù)十步看見主座上端坐著一人,與柔然圣君漠魁有些相像,又不很一樣,遲疑片刻后周扈按住劍柄走上前去。
“漠亥?!?p> 敬寒在他身后倒吸一口氣。
周扈這才認出座上這人是今夜暴斃的柔然世子漠亥,先前少有的幾回宴飲上他與漠亥匆匆打過幾回照面,只知道這位世子雖非王后所出卻頗得寵愛,只是先天不足,在聽說他是大齊使臣且統(tǒng)領(lǐng)十萬大軍后,這位世子愚蠢的母妃還曾給他寫信請大齊務(wù)必認可其世子身份之唯一,許諾事成之后必對大齊歲歲朝貢……
周扈看過后便將信轉(zhuǎn)交給漠魁,留下一句柔然家事,大齊不作干涉便告退,后續(xù)如何也不得而知。
沒想到今日再見已然生死兩隔,周扈暗自嘆息,這位世子原本便有不足之癥,若說暴斃也在情理之中,又或者牽扯進了什么宮闈紛爭,此事可大可小,只看柔然愿不愿出兵罷了。
“將軍安好?”
旁邊影子里冷不丁有人出聲,周扈與敬寒一齊拔出劍來,又迅速收回來,行禮:“殿下。”
侍從們進來又點了十幾盞燈,殿內(nèi)終于亮起來,漠魁手腕上系著絳紅絲帶,低聲道:“犬子生不能坐上王位,死后孤將他放到這里,也算了結(jié)心愿,不想驚擾將軍?!?p> “哪里?!?p> “將軍今夜身著戎裝,帶兵入宮,是奉上命還是……”
“那要看柔然怎么想,殿下已征調(diào)的五萬大軍倘若明日越過陰河與嶺南宣戰(zhàn),那今夜來此便是在下僭越;倘若明日不與嶺南宣戰(zhàn),那今夜來此便是奉上命。”
周扈的手從未離開刀柄,最壞的結(jié)果便是漠亥之死根本是漠魁一手策劃,目的便是從大齊與嶺南此次交戰(zhàn)中獨善其身,倘若真這樣,他便不得不考慮強攻長庾。
“柔然國喪,三年內(nèi)不興兵?!?p> 漠魁盯著他按劍的手,“將軍從前說過的,柔然家事,大齊無權(quán)干涉?!?p> “殿下以為這是家事?”
周扈額上青筋紋起,幾乎拔出劍來,“牽涉十五萬大軍動向,殿下以為這是家事?”
對面沒有回應(yīng),他轉(zhuǎn)身便走:“既然殿下心意已決,那便應(yīng)戰(zhàn)罷。”周扈又在走到殿門前時站?。骸安蛔鞲缮娌皇菬o權(quán)干涉,浮山之事殿下或者已聽聞,不論殿下想與不想,最后還是要興兵?!?p> 走出大殿后二百士卒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將他牢牢護在中間,風陌在他耳邊低聲道:“將軍此前有命,今夜小將軍與柔然圣君和談多半無用,如此請小將軍速速出城,待您出城后將軍便要發(fā)動攻勢?!?p> “不必等鄧大人回文?”
“軍情如火??!”
長街上一片昏暗,士卒們騎馬疾馳時馬蹄聲分外清晰,周扈被被圍在中間朝城門沖去,與柔然和談已經(jīng)告破,開戰(zhàn)后如何打不是他該操心的,有陳步云坐鎮(zhèn),柔然占不了主動,變故出在嶺南。
柔然五萬大軍已行進至陰水,瀘州營與水營大半兵力都被牽制,宛州更是一個兵也拿不出來,單憑蓉城與官州三十萬大軍,只怕還難將梁忠的人打回去,若再抽掉兵力,柔然這邊便要生變,真是……
最要緊的,衛(wèi)小公子的人還困在嶺南,如今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周扈暗自嘆息,等回到洛城,恐怕衛(wèi)昱洵比漠魁還想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