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溝小學位于村子的中央,據(jù)說以前是座廟,幾間破屋子當教室,總共也就百十來個學生。全校四個老師,全市本村人,年齡大的兩個是民教,年齡稍輕的兩個校聘。就待遇而言,民教和校聘的教師沒啥差別,每個月差不多都是一百多塊錢的工資;但是民教有轉(zhuǎn)正的希望,而校聘教師就希望很渺茫了。盡管如此,老師們還算盡職盡責,將家里的莊稼打理好之后,整天督促著這幫熊孩子念書,希望他們將來更有出息。
梁杰的班主任是個校聘教師,教數(shù)學,也姓梁,算是梁杰家的遠房本家,四十歲出頭的樣子,胖胖的,很和藹。最近以來,讓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是,梁柱山家的小子好像變聰明了,作業(yè)本上的習題越做越好,上課時叫道黑板上做題,也竟然都很快做出來了。不錯,這個小子就是梁杰,他父親的大名是梁柱山。
其實,自從那次意外落水后,梁杰的腦子好像變得清明起來,不像以前那么昏昏沉沉了。他很奇怪這個變化,想來跟夢中出現(xiàn)的那個老頭有關(guān),因為自從那次事故之后,他的夢中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那個老頭,而他仿佛一夜之間變得聰明起來,以前怎么也看不懂的書本,現(xiàn)在看上去什么都懂了,以前聽不懂的課,現(xiàn)在聽上去明明白白。
梁父梁母倒沒察覺有什么變化。自從那次從縣城回來后,梁父一直惴惴不安,等到幾天之后,看到兒子依然生龍活虎,才忍不住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梁母。梁母聽著,差點嚇得暈了過去,摟著梁杰一邊哭,一邊罵梁父,發(fā)誓再也不讓粗心的梁父單獨帶梁杰外出。
日子依舊平淡,很快到了考期末試的時間。跟以往一樣,梁父梁母對兒子的考試成績沒報多大希望。在他們心中,只要兒子平平安安就好,考個好成績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然而,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不抱希望往往越有驚喜。等梁杰將成績單拿回來,梁父也就例行公事一樣接過去,隨便瞄一眼,準備放到一邊。突然,他停住了手,臉上神情驚愕萬分,仿佛見到鬼了一般。梁母也留意到他的神情變化,心里一沉:莫非又出什么事了?
“這是真的?”梁父轉(zhuǎn)頭,盯著梁杰問,還是那份見鬼的表情。
梁杰靦腆的笑著,點點頭。
看著父子倆莫名其妙地對話,梁母著急了:“什么真的假的?你倒是說清楚啊,急死人了!”
梁父看看梁母,遞過成績單:“你看,這……”
沒等梁父說完,梁母一把奪過成績單,她也是個小學畢業(yè),看得懂的。
“啊——兒子,你沒拿錯吧?”梁母也驚叫了起來,表情驚愕,瞄了一眼姓名,又自己回答,“沒錯啊!”
梁杰心里那個無語:考個好成績值得這么大驚小怪嗎?
不錯,面對這份成績單——語文95分,數(shù)學98分——梁父梁母還真就大驚小怪了。他們也沒多問梁杰什么,而是在各種猜測——考試抄襲吶,成績登錯吶,自己涂改啊——之后,梁父出門去了。
梁父再回來時,紅光滿面,興奮異常,手里還攥著一瓶酒。進門就嚷嚷:“沒問題,是咱兒子自己考的。哈哈,老婆子炒兩個菜,我要喝兩盅!”
“看你得瑟的樣子,不知道姓什么了吧!”梁母笑著從門里出來,臉上也紅撲撲的,興奮之情不亞于梁父。
“那是,那是……額,胡說什么,我姓梁,我兒子叫梁杰,哈哈?!?p> 原來,梁父去找梁老師了。梁老師不僅確認了梁杰的成績無誤,而且還特別講了梁杰近段時間的變化,最后歸結(jié)為一句話:“這是開竅了?!绷焊缸匀灰策@么想,他以前讀中學的時候,就出現(xiàn)過一個一直笨得要命,但是突然之間如同神魔附體,成績蹭蹭往上提的同學,據(jù)說后來念高中,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現(xiàn)在省城里當官。梁杰的變化,梁父也認為跟自己這位同學差不多,所以并不是兒子天生笨,而是一直沒開竅,現(xiàn)在突然之間開了竅。
整個暑假,梁父梁母都樂呵呵的,干起活來分外賣力。梁杰自然當寶貝疙瘩供了起來,雞蛋也由一天一個改為一天兩個,梁父還將賣杏子得來的錢拿到集上割了幾斤肉,專門給梁杰吃獨食。
但是,梁杰心里始終存在著一個困惑。以前夢中老是出現(xiàn)的那個老頭是什么人?他手里的奇怪黑石頭又是什么?為什么自從溺水后,那個夢消失不見了?而在水里老頭朝自己拋出的黑石頭,又去了哪里?
這些問題,換作以前,梁杰絕對不會去想,更遑論反復琢磨,因為那時他的腦子不太好使,就連做個稍微復雜點的加減乘除混合運算都覺得費勁。但是現(xiàn)在腦子突然好使了,而且還不是一般兩般,于是就琢磨上了。但是,琢磨是一回事,能不能琢磨清楚又是另一回事,梁杰想了整整一個暑假,也一點頭緒都沒有。不過,他從一開始,就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一切肯定跟他的身世有關(guān)。而他的身世……這個問題實在不好辦,因為目前他知道的,也僅限于村里傳聞——他是梁父梁母在縣城汽車站的廁所旁的紙箱里撿的棄嬰,——但他沒辦法開口向父母求證這一切,那樣他們會很傷心。
暑假很快就過去了,還有不到一周就開學了。雖說已經(jīng)立秋,但是天氣絲毫不見轉(zhuǎn)涼,反而愈發(fā)熱得厲害。這天晚上,一家人吃完飯,坐在院子里乘涼。待到暑氣散盡,屋子里面涼了下來,便進屋睡覺了。梁父良母住大屋,梁杰住旁邊的小屋?;蛟S是白天太閑,中午又飽飽睡了一覺,所以梁杰不是很困,翻來覆去一陣,又想到了困擾他一個暑假的那些問題,就感覺到氣悶,于是悄悄起身,溜下炕,輕輕推開屋門。還好,屋門沒響,不然驚了父母睡覺可就不好了,畢竟他們勞累了一天。
然而,躡手躡腳走出小屋的梁杰,竟然聽到父母在大屋里說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梁杰的耳朵也比以前好使了,父母說話聲音很小,但是梁杰側(cè)耳一聽,竟然也能聽得明明白白。
“就是,我也看出兒子有心事?!边@是梁父的聲音。大概他們已經(jīng)聊了好一陣了。
“你說,會不會跟他自己的來歷有關(guān)?”這是梁母的聲音,“村里人亂嚼舌頭,兒子也不小了,難免會有想法?!?p> 停了一陣,突然,梁父輕輕嘆了口氣:“唉,咱們一直對村里人這么說的??墒?,這件事也太離奇了,沒法子跟人說。對了,那個玉佩,你可收好著?”
“放心,壓在箱子最底下?!绷耗割D了頓,“你說,這玉佩跟咱們兒子的身世有啥關(guān)系?”
“不是撿到他時,在脖子上掛著嗎?肯定是人家親生父母留的信物,好……”梁父再沒說下去,似乎不敢再說了。
梁母也沉默了。過了好一陣,她才幽幽說道:“我還是覺得是佛爺顯靈了,不然那么小一個娃娃,身上連件衣服都沒有,就光溜溜地躺在石頭窩窩里,哪個狠心的父母能做出這事?”又一頓,似乎對之前的推測產(chǎn)生了動搖,“但為什么要在脖子上掛個玉佩呢?”
“哎,睡吧!不要胡思亂想了。該是咱們的兒子,誰也搶不走!”梁父似乎翻了個身,給自己和老婆打氣說道。
梁父梁母再沒說什么,但是好像也沒睡著,不時傳來翻身的聲音。
梁杰有些懵了:難道說以前村里的傳言都是假的?自己并不是從縣城汽車站的廁所旁撿來的?聽父母說,在一個石頭窩窩里,這又是怎么回事?而且,自己還隨身帶來了一個玉佩,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呢?
梁杰悄悄退回屋子里,這一夜又失眠了。
翌日,父母都下地忙活去了。梁杰來到父母房間,找出母親藏在桌子抽屜里的鑰匙,將炕頭那個漆面斑駁的箱子打開。箱子里面全是一家三口的衣服,沒幾件新的。掀開層層衣服,終于在箱子底下找到一個精致的荷包,一看就是出自梁母之手。捏在手里,里面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梁杰心里砰砰直跳,這應該就是父母口中的玉佩了。
小心打開荷包,一個土黃色的東西露了出來,梨形,扁的,小頭穿著一個孔,用一根顏色差不多的細繩子拴著。如果不是形狀有些奇特,梁杰真以為這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因為這東西看上去土不拉幾的,實在沒什么特別之處。
看著這個所謂的“玉佩”,他心里竟第一次有了悲涼的感覺:親生父母將自己拋棄了,不僅不給一件衣服穿,而且留下的“信物”也居然是這么一塊看出不名堂的破石頭。也從這一刻起,他下定了決心,無論以后誰來認親,他絕不會跟他們走,而是要一輩子待梁父梁母如親生父母。
打定主意,梁杰將“玉佩”重新放回箱子,將一切復原到之前的樣子,仿佛沒人動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