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人獨處
仲夏的夜,蟲聲如織,可是跟籠罩在西姒城上空閃緞一般的夜幕比起來,這些似乎過于渺小了。西姒城位于凹地內(nèi)部的平原上,這樣的地勢造就了它的存在,因為城外不遠處的層巒疊嶂,覬覦西姒良久的永胤不能輕易得到它,可是西姒作為國中之國,狹小的土地實在不配自稱一國,于是早在十多年前,西姒的豪族之首戚氏向被稱作“天朝”的永胤表示了順服,因此西姒雖然降了等級,且需要年年上供精美綢緞與瓷器,卻少了兵戈之憂。十多年過去,這里的百姓安居樂業(yè),早已忘卻山川以外的爭斗和不曾真正消磨的隱憂,他們以為自己是世外桃源內(nèi)的順民。
西姒城以戚氏為首,雖然上一輩是因為推崇戚氏先祖的品德名望,可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經(jīng)營與不動聲色的傾軋,戚氏獨大,其余氏族均已失去最初的地位。
戚氏老夫人尚健在,但家務事一概交由兒媳戚氏主母打理,戚典時任西姒城主,也沒有多少正經(jīng)政務處理,成天與當?shù)孛魍鶃硌顼?,他的嫡長子戚彥已經(jīng)成人,時常跟著父親。戚氏夫人還有一個女兒名舜華,年方及笄,得了“如玉”為字,養(yǎng)在深閨,近一年為著女兒選夫婿,戚夫人在自家園子里辦了數(shù)不清的筵席,看人看得眼花。
話說戚府內(nèi)為宴飲蓄養(yǎng)的一批家伎之中,有一名撥阮的女子,眾人喚她“阮兒”,豆蔻年華,生的有十二分的容貌,諸多事故都從此女子身上生發(fā)出來。
這天夜里,戚府笙歌不休,后園燈火通明,戚典在這里宴請友人,同時也是為舜華選擇佳婿的良機,因此戚夫人專注于各家公子的選看,對于下人的管束稍稍放松——平素這種時候可不多:許多丫鬟仆婦都悄悄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或看歌舞,或相互謔笑,也有端茶遞水累了的,躲進自己屋里歇息去了。趁著無人注意,阮兒抱了她的阮,從后園假山夾道里溜出去,到了一處極偏僻的院落。
這里看上去沒有別人,小小一扇月門,里面黑油油的半盞池塘,曲曲折折幾步竹廊通向當中的水臺,相當破敗了,阮兒當心地踏在廊板上,留心它們發(fā)出的不堪重負的呻吟聲——好在這里沒有人。
阮兒從腰間荷包里掣出一根手帕,鋪在水臺的倚欄上,自己輕輕坐上去。
阮就在膝上平擱著,阮兒卻不太有心思彈它,她找到這個地方,只是圖它清靜,在這里,她能細細回想一下過去的事情。
就在前兩天,因為一點莫須有的錯誤,她被揪出來,給好一頓訓斥,還被罰在樂坊里跪著用帕子擦了一天的地,手也給弄傷了。她并沒有彈錯什么音符,其實眾人心里都清楚,可是她早先違逆了大公子——大公子臉上的抓痕可顯眼得很,眾人心里更是跟明鏡似的,因此不會有人蠢到替她說話。
她并不為受罰而感到屈辱或者痛苦,相反,恰恰因為手上的傷,她今天不必在眾賓客面前彈奏,這給了她一晚上的屬于自己的時間,她覺得很舒服。
仲夏的風吹到她只籠著一層紗的膀子上面,有一種涼幽幽、癢酥酥的感覺,在這狹小的院落的水臺邊上,她可以看到一方天空,綴滿繁星的天空,她將頭微微仰著,眼睛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天幕。
阮兒記得自己是被爹爹賣到這里的,那個叫做爹爹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樣貌,甚至關(guān)于那以前的所有的事情,她都記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年歲過小的緣故。五歲,就只五歲,賣到戚府已經(jīng)八年多,她只記得爹爹將攥她的手一放,她就被丟進另一個人的懷里,什么囑咐也沒有,眼淚也沒有,懵懵懂懂,好像交易的是一頭牲口。
阮兒和一群衣衫襤褸的小丫頭一起被領(lǐng)到總管的面前,他一一揀看了,留下十來個,然后向剩下的一揮手,那些女孩子被帶了出去,阮兒那時候還想,是不是沒被選上,就可以回家了,可是現(xiàn)在想一想,真是怪瘆得慌的,那些資質(zhì)稍次的,現(xiàn)在大概在某個戚氏名下的商鋪里,做著最下賤最骯臟的活計,也許已經(jīng)隨隨便便配了個男人。阮兒她們留下來的,被管府內(nèi)歌舞的秋娘領(lǐng)進一個很大的較為獨立的院落,當時阮兒還不識字,認不得匾額上“棲霞苑”三個字。
她們在那里一呆就是許多年,習字、識譜、練舞、弄箏……她們的生活不能不說是相對安穩(wěn)并且豐厚的,甚至有女孩子覺得簡直是過上了她們以為的小姐一樣的生活。直到她們了解到自己的稱呼,“家伎”這兩個字很是打擊了阮兒,她知道,即使吃再好的東西,穿再多的綾羅,她們都只能是為人輕視的存在了。
阮兒在這些女孩子里很是出挑,除卻容貌,還因為她手里的這把阮,阮兒用不知從哪里搜羅來的古畫殘卷,摹出了失傳已久的阮這種樂器的圖樣,并且標明了它的制法用法——至今秋娘都認為她是天賦異稟的一個孩子,對她分外看重些。另外還有一個喚作“柳童”的姑娘,比阮兒大上幾歲,長袖善舞,也很得秋娘器重,跟阮兒很要好。
阮兒的手指在阮身上打著拍子,輕輕哼起一支曲子詞: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哼著哼著,一不小心磕到了手上的傷口處,她輕輕“啊”了一聲,然后把手縮到眼前細細地看,其實也看不見什么,這里太黑了,她嘆了一口氣,把手重新拍回膝上。
前兩天她們一行人給主母排演今夜的曲目,她小心翼翼地彈著阮,眼神一刻也不敢游離,因為她總是能感覺到一束犀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動,她心里害怕,可是面上很鎮(zhèn)靜。
“停!”
樂聲戛然而止。
“怎么了?”戚夫人困惑地問她的兒子。
戚彥看著這些垂著頭的女孩子,看了一會兒,像是很輕蔑地撇了一下嘴角:“母親,這樣怎么行呢?這次可是要為妹妹擇選夫婿,來府的都是西姒城的望族子弟,這樣上不得臺盤的樂曲怎么能演奏給他們聽呢?”
戚夫人挑了一下眉表示詫異,示意他繼續(xù)說。
“剛剛曲中分明有好幾處謬誤,顯得很是突兀,彥兒覺得該把這樣的雜音剔除掉,整首樂曲才能稱得上動聽啊?!逼輳┞冻鰺o賴的神情。
“是嗎?有雜音?”戚夫人看著自己兒子的表演,感到很是興味,雖然業(yè)已及冠,戚彥卻還是時不時流露出孩童心性,很多時候戚夫人都覺得這個孩子很有意思,她只是當兒子頑皮,再沒有想到品行頑劣上面去。
“這樣的雜音都是因為——”戚彥邊說邊走到阮兒的面前,她仍舊低著頭,雖然已經(jīng)聽到懲罰的苗頭。
“都是因為你呀!”戚彥拿腔拿調(diào),一腳踹在阮兒的凳子上,她從上面跌坐下來,垂著頭,將膝上的阮護著,迅速地放到一邊,然后跪在地上,回道:“是婢子的過失。”
“你承認的倒挺快。”戚夫人微微一笑。
阮兒忽然抬起頭盯住戚彥,這個人長得不賴,可卻一臉的無賴相,令人憎惡。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傷了大公子的臉,是婢子的過失。”
“你!”戚彥不由自主地去摸了摸臉上的傷痕,這小丫頭竟然當眾揭短,簡直是不要命了。
阮兒的兩只眼睛清泠泠地盯著戚彥,定了幾秒,然后迅速垂下頭去不吭聲。
“你不說話,就是覺得彥兒冤枉了你的意思?”戚夫人看著跪在地上的姑娘,她剛剛抬起頭來的時候,那一張小臉落在戚夫人眼里,真是惹人憐愛的一張臉,戚夫人這樣想著,然后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舜華,又看看戚彥。阮兒直起身子,臉離戚彥離得遠遠的,她看向戚夫人,戚夫人也正看著她,她臉上有一種含混著悲憫與輕蔑的神情,好像在沖著阮兒說無聲的勸告:“你就依了彥兒,我難道還會責罰你嗎?他這樣看重你,是你的福氣,你就是在棲霞苑里熬上一輩子,終究也還是沒有抓住這一次機會這樣容易,你還跪在地上干什么呢?點點頭,什么事情不都了結(jié)了嗎?你是個苦命的人,卻也該學得聰明些……”
阮兒收回自己的目光,重新看向戚彥——如果他厭倦了自己,又給丟回棲霞苑,可教自己怎么活呢?她一下子想到極遠的地方去了?!叭顑撼忻善莞樟希芑萦诜蛉?,傷了大公子是無心之失,但也該受主子的懲罰,阮兒任憑差遣?!逼輳┌櫫税櫭碱^,他不喜歡姿態(tài)過于強硬的女子,自己在她身上耗的時間也太多了。
他跺了跺腳,又踹在阮兒的身上,阮兒往旁邊地上一歪,手一撐,還是穩(wěn)住了,坐在地上。
戚夫人揮揮手:“讓她把棲霞苑里里外外的地擦一遍,都下去吧!鬧得我頭疼?!?p> 也不過就是這樣,擦地而已。阮兒心里暗暗地笑。
阮兒在棲霞苑擦地的時候,其余人都躲了出去,她明白沒有誰想跟一個觸怒主子的人有牽扯。戚氏在外的名聲一直很好,別的士族似乎都愿意相信戚府內(nèi)是安寧祥和上下一體的樣子,可實際上,上一輩的風貌已不可見,阮兒打小看在眼里的,是戚氏越來越衰頹的家風。阮兒知道,她是因為這所謂的門風而僥幸逃過更重的懲罰,眼下正是戚府下一輩的婚姻大事的關(guān)鍵時刻,要是傳出家伎被虐殺這樣的消息,也是戚氏長輩所不容許的。可是,阮兒記得自己從廳上退出去的時候?qū)ζ輳┑挠∠螅且黄呈墙凶约弘y忘的——恐怕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會是戚彥的天下,那時候,她能逃得過他的手掌心去嗎?
“你的手——”
阮兒聽見男子的聲音,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她跪在地上,手中的濕漉漉的臟帕子往地面上滴水,臉上是收斂不住的驚恐的表情。
“我嚇到你了?!?p> 阮兒看見是他,松了一口氣,瞪大的眼睛也恢復到正常的樣子:“二公子,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她面前站著的是戚府的二公子戚懷,可是在戚懷身后,還躲著一個跟她歲數(sh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戚懷一閃身把他露出來。
“三公子也在啊?!?p> 阮兒把滴水的帕子丟在地上,雙手在裙子上隨意抹了兩抹,她特意換的這條舊裙子,知道經(jīng)過這一折騰也是不能夠再穿的了。
“你的手受傷了,你感覺不到嗎?”
阮兒聽見他這樣說有些詫異,她攤開手掌,發(fā)現(xiàn)右手掌邊不知道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滲出的血已經(jīng)有些凝住了。她的目光觸及傷口的瞬間才立即感受到疼痛,阮兒皺了皺眉頭覺得很麻煩:“估計是地上的木片劃到了,已經(jīng)不流血了好像,大概是不礙事的……”
戚懷走近半跪下來把她的手拿起來看:“是凝住了,可妨不妨事還要再看呢——”阮兒看著自己的手掌在二公子手里捉著,翻過來反過去,她好像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當然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明顯加快了呢,她想。
“好在沒有什么刮進肉里去,我晚上叫人送一瓶藥到你房里,你涂上再睡,現(xiàn)在天正熱,可不要弄壞了。”阮兒正要道謝,聽見戚懷又補上一句:“你彈阮最是精妙,可惜這次宴會上怕是聽不到了?!痹瓉硎窍Р拍兀顑盒睦镉行┦?,她一直感到懷疑,二公子究竟是更關(guān)心她這個人呢,還是更愛惜她這雙手?
“謝二公子賜藥?!比顑捍瓜骂^,不讓他看見她的表情。
“別擦了吧,現(xiàn)在也沒別人,擦一遍跟擦十遍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逼輵褜⑺饋?,然后縮回手,示意她坐到堂上的玫瑰椅上面,他坐到她對面。
“三公子怎么了?”阮兒看見戚楚臉色不很好,坐在離她較遠的地方,還用一只手撐在額頭上面。
“他啊,你不會明白的?!逼輵讯⒅芎靡粫?,然后看看阮兒困惑的臉,嘆了口氣。
戚楚和戚懷并不是一母所生,相同的是都是庶出的孩子,戚懷字孟兮,是最為得寵的辛四姨娘的兒子,因為幾乎是和戚彥同時墜地,所以只能憑嫡庶排了先后,戚楚是最小的公子,剛過十四,他的生母阮兒只知道是過世的姨娘,至于是誰,為什么過世一概不知。戚楚生下來并無不妥,可是年歲漸長以后,眾人發(fā)現(xiàn)他不會講話,不知道是個什么緣故。戚典起初還為他請名醫(yī)診療,可時間一久,連看也不想看到他,就隨他去了。阮兒知道的也不多,戚楚自己喑啞,即使跟在戚懷身邊,阮兒時時見到,可從沒有過了解。好在戚懷待他很好,盡量不教別人欺負他,其實這個三公子已經(jīng)殘廢,在眾人眼里,他早就失去了尊榮的地位,沒有害他的理由了。
“也許有誰欺負三公子了呢?!比顑嚎粗莩哪槻露戎撬麚u搖頭,然后又將手往下移,遮住了眼眸。這個公子其實長得挺清秀的,雖然不及他的二哥。阮兒這樣想著。
“你能有什么過失呢?戚彥是一天比一天張狂了?!逼輵旬斎徊粷M戚彥的所作所為,可是當著別人的面直呼長兄的名字還是第一次。
“二公子,這樣的話,你得當心?!比顑禾嵝阉?p> “這里并沒有別人,”戚懷聳了聳鼻子,然后突然笑道,“說起來,我教給你的東西,究竟是好你的,還是害你的呢?我也說不上來了。”
“二公子是好意,阮兒這些年若不是公子指點幫助,恐怕連處在什么樣的境地都不自知?!?p> “我那叫什么幫助啊?”戚懷輕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