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云掩過晨日,似乎把天幕緩緩拉緊。
但人間的戰(zhàn)爭帷幕才剛剛拉開,鉤鑲與城磚碰撞出燦爛的火花,北風拂過刀鋒發(fā)出陣陣悲鳴嗚咽,仿佛在期待劈入骨肉的那一瞬間。
世人皆言:北境人不善攻城。
因此他們的攻城器械也十分簡易,自由、粗糙而不夠精細。
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準備任何攻城器械,一切都既原始又野蠻。
鎮(zhèn)遠關(guān)巍峨雄闊、高幾入云,倚在城根下昂首往上看,城頭與漫天濃云糾纏在一起,朦朧杳遠幾乎看不清細致的景況——這座雄關(guān)少說也要有十余丈高。
鎮(zhèn)遠關(guān)被稱為“天下第一雄關(guān)”,又被好事者稱作“橫絕北境”,自是有他的道理。關(guān)城北倚泰阿山首,西傍伏龍江畔,依山傍水,易守難攻,又有十余丈高的險峻城墻聳立于山水間,真可謂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十八年前,蒼狼可汗殷白原氣勢洶洶,親率十萬鐵騎兵臨城下,晝夜不停地猛攻半月有余,竟不能將城關(guān)扣開半分??梢姶岁P(guān)固若金湯,絕非等閑之輩可以撼動。
即使是世上最鋒利的矛,亦不曾刺破這面橫亙北境的堅盾。
中原流傳著一句兵諺,叫做“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當兵力遠超敵軍時,圍困或者強攻便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但如今殷雪龍所部不過八千余眾,滿打滿算還不到守軍的兩倍,手中又沒有強悍犀利的攻城器械,他們又要如何破開眼前的局面呢?
城內(nèi)守軍對此也頗為好奇。
只見這些北境軍卒來至城下,紛紛伸手自腰間解下一只羊皮口袋——這些口袋比方才擲入壕塹的還要小一號——他們將口袋悉數(shù)堆于城下,轉(zhuǎn)眼間便堆起一座四丈余高的土臺。
“上!”
殷雪龍一聲令下,身后勇士便山呼海嘯般一擁而上??善婀值氖牵嬲龥_上土臺的只有幾十名勇士,其余人則圍在土臺邊揮刀吶喊,仿佛在觀看一場精彩的表演。或許是這座土臺太過狹窄,八千軍卒根本無法全部展開。
“青吻蝮”林森遠在城頭,此刻他的心中也是頗感不解,敵軍的行動有些匪夷所思。
他當然知道這種攻城手段,在兵書中被喚做“登天臺”,但若想攻上十余丈高的鎮(zhèn)遠雄關(guān),粗略計算需要八萬人同時堆砌八座“登天臺”,再同時鼓噪攀登方有取勝之機。
如果只是由八千人堆砌一座“登天臺”就想攻城,且不說目標過于單一,易被城上守軍以弓弩、滾木、礌石等守城器械攢射撲殺,單是這土臺的高度也不足以構(gòu)成威脅。
如今這座四丈余高的“登天臺”,高度還不及城墻的一半,又如何能有半點作為呢?
“林將軍,我們應(yīng)當如何應(yīng)對?”
“不急,靜觀其變?!绷稚闹胁唤猓樕蠀s一直保持冷漠與狠戾。他之所以綽號“青吻蝮”,正是因為他一直如蝮蛇般的精準、狠毒與謹慎,不到致命時刻絕不輕出殺招。無論局勢如何復雜詭異,他都只會相信自己的判斷。
這也是林森深得司馬嘉齊器重的原因。
此時他正在思索間,蒼狼國的軍卒已經(jīng)爬到土臺頂端。他們也將手中的口袋堆在腳下,讓這座土臺的高度離城頭更近了一分。
蒼狼國的兵員編制十分簡單,他們以五人為一伍,設(shè)一伍長;五伍為一隊,設(shè)一隊長;四隊設(shè)一百夫長,千人設(shè)一千夫長。此時涌上土臺的不過只有一隊二十五名軍卒而已。
這支小隊的隊長——盔頂插著兩顆灰色雕翎——沖鋒在前,他把口袋往腳下一墊,鉤鑲套于左臂以備城頭冷箭,另一只手將雪亮彎刀插回鞘內(nèi),從腰間取下一條鐵索飛爪,這條鐵索長逾三丈,由鑌鐵與牛皮纏絞而成,首端是一只明晃晃、冷森森的五鉤鐵爪,尾端則由一只牛皮環(huán)扣住虎口,可以牢牢握在手中。
與此同時,他的身邊又有四名勇士從腰間解下鐵索。
他是這支小隊的隊長,也是隊中第一伍的伍長,身邊這四名勇士皆是他親自提拔錘煉的兵,每一名勇士皆悍勇兇狠如同惡狼。此刻他們彼此對視一眼,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爍著瘋狂又決絕的光芒。
沒有退路。
“為了天狼神的榮耀!”隊長吼聲如雷。
“為了天狼神的榮耀!”四名勇士整齊地吶喊應(yīng)和著,五個人十只眼已是血灌瞳仁,他們仿佛已經(jīng)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殷雪龍將這一切看在眼里,那雙鳳目中同樣充滿了怒火。他是一軍之主將,軍中有言“兵為將之威,將為兵之膽”,他手下的軍卒將要輕身犯險,很可能要把性命全數(shù)撂在這里,即使如此登城破陣的機會也只是渺茫,身為主將他自然是心疼不已。
可他別無選擇,戰(zhàn)爭永遠是殘酷的,心軟之人必敗無疑。
他只得一拳砸在城墻上,牙關(guān)咬緊憤憤然說道:“先登城頭者,賞牛羊千頭,封萬戶王侯!子嗣親眷亦皆可得蔭庇!”
“吼!”八千勇士齊聲低吼,仿佛在為他們壯行。
“嗖——嗖——”那支先鋒敢死隊不再猶豫,揚起右臂將飛爪甩向城頭,幽黑冷寒如同五條陰冷詭異的蛇,只聽“嘩?——”聲響,五只飛爪分別鎖住了城頭五桿長槍撓鉤。
這一幕似乎誰都沒有想到。
長槍手與撓鉤手還在愣神的功夫,“登天臺”上的五名蒼狼勇士已經(jīng)開始發(fā)力,隨后身邊另外二十名勇士也一齊用力。抱腰的抱腰,拽腿的拽腿——三丈余長的鐵索被拉拽地繃緊筆直——他們這是想把守軍拽到城下嗎?
“撐??!給我撐住!”林森大喝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蒼狼國這番反常詭異的舉動足以令人生疑,但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了,快到林森沒有時間疑惑與思索。
撓鉤手被拽地腳步趔趄,好在身前的城垛足夠高大,不至于立刻被拽下城頭,但也還是驚出一身冷汗。他們連忙運足渾身力氣,咬緊牙關(guān)的同時也握緊手中的長槍撓鉤,身后其余軍卒回過神來也有樣學樣,緊緊攀住撓鉤手的臂膀與大腿,一時間城上城下竟成角力牽鉤之勢。
局勢只有片刻僵持,林森心中便已閃過無數(shù)念頭,但又被他一一否定。眼前這支敵軍的每一個舉動對他來說都是詭異的,他需要時間才能做出判斷。
但蒼狼國會給他留出思索的時間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吼——”只是一轉(zhuǎn)眼的功夫,戰(zhàn)場之上形勢又生變化。撓鉤手與長槍手正在咬牙角力,面色漲地通紅,雙臂青筋暴起,卻突然覺得一股蠻力用向空處,幾十名士卒一齊向后倒去——原本旗鼓相當?shù)膬晒闪α?,倏忽間撤去其中一股,另一股勢必無處著力。
長槍與撓鉤在錯進錯出間高高揚起,宛如水塘邊因魚兒咬鉤而奮力拉拽的魚竿,可誰又能知道拽出水面的究竟是肥美的游魚,還是恐怖的水鬼?
半空中當然無法釣起游魚,這世上也根本沒有什么水鬼。
“唰——”一道寒光閃過,隨后是一股血箭涌出。
寒光是凜凜刀光,血箭則是守軍項上飛濺的熱血。
原來在雙方角力牽鉤之時,蒼狼國的二十名勇士突然撤力,甩出飛爪的那五名勇士則順著城上拉拽的力量縱身躍起;借力打力之際,五六丈的距離在他們腳下也只不過“一步之遙”罷了。
那形同鬼魅的一刀是隊長揮出的,他與他的勇士已躍上城頭,鉤鑲護在身前,彎刀斜指蒼天。鮮血濺在他的唇上,被他探出長舌輕輕舔凈,雙眼中分明掠過一絲綠幽幽的光芒。
鮮血激出了他的殺心。
這位隊長名叫“灰狼”,也是殷雪龍麾下最得力的悍將。鐵狼騎軍共有八位千夫長,“灰狼”位列這八大悍將之首,原本不必事事皆沖在陣前,但在昨晚殷雪龍點兵攻城時,“灰狼”還是叫嚷著第一個站了出來。
“灰狼”性格暴躁易怒,臨陣嗜殺好戰(zhàn),卻唯獨對殷雪龍俯首帖耳——昨夜見殷雪龍雷霆震怒,他這一腔熱血也熊熊燃起,叫嚷著定要踏碎關(guān)城、將龜縮城內(nèi)的中原蠻子剝皮抽筋方能泄恨。
于是殷雪龍遣他為先鋒,一碗烈酒,一塊肥羊,以為壯行。
他就像一頭嗅到鮮血的惡狼,趁著守軍還在愣神之際又劈出一刀,將身前的撓鉤手劈翻在地??伤麄儏s沒有再趁勢向前沖鋒,而是宛如一群死守領(lǐng)地的困籠野獸,死死地釘在原地紋絲不動,每一位試圖上前挑戰(zhàn)他們的守軍,都會被恐嚇、利刃與鮮血逼退,他們一時竟有反客為主的趨勢。
這“區(qū)區(qū)”五名蒼狼勇士,就像一根楔入皮肉中的木刺,雖并無致命之處,卻疼痛難忍又極難拔出,令守軍頗有些躊躇無措、進退兩難。
林森卻要想的更遠些。
他們雖已攻上城頭,卻并不急于前進沖殺;反而釘在原地以作守勢。似乎在“守衛(wèi)”著什么?
“青吻蝮”銳利的蛇眸越過重重狼騎身影,也將疑問一并拋出。他突然瞥見城墻垛口處搭在一起的幾桿撓鉤,以及撓鉤首端垂下的幾根飛爪與鐵索——這些蒼狼勇士就守在那幾根鐵索飛爪前——狹長蛇眸驟然緊縮。
“殺了他們!斬斷鐵索!莫要讓更多敵軍沖上城頭!”
林森的嘶吼聲尚未落地,順著鐵索又爬上來十幾名敵軍,身影鬼魅如同狡猾的狼。無措的守軍這才回過神來,如果不能迅速沖破敵陣斬斷鐵索,只會任由敵軍源源不斷地涌上城頭,后果必將不堪設(shè)想。
可“灰狼”實在驍勇狠辣,一人一刀便足以獨當一面,守軍雖然鉚足氣力奮勇上前,卻根本無法突破他的雪亮刀陣——好在守軍畢竟人多勢眾,“灰狼”與身后漸次涌上的勇士們亦無法前進一步,雙方竟在垛口邊成相持之勢,刀刃與槍鋒糾纏不休,仿佛被秋風吹倒的荒敗麥田。
“灰狼”一刀逼退守軍,嘴角翻起一絲冷冷的不屑。
“偌大一座關(guān)城,竟無人敢與老子單挑?”
“兀那蠻子休出狂言,且讓某來與你走上幾合!”
寒江叟
牽鉤:即拔河?!端鍟?地理志》記載:“二郡又有牽鉤之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