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慵懶冷漠的水。
可這茫茫雪原之上如何能燃起烈火?
雪與火當然無法共存,若將此二者置于一處,不是火烤干了雪,便是雪澆滅了火。
烈火熊熊燃起之處,必然不會有白雪茫茫蒼蒼。
但這片茫茫蒼蒼的雪原之上,偏偏就燃起了無盡熊熊烈火。火苗騰躍跳動如同妖姬起舞,令人只可遠觀卻不可肆意褻玩。
兩支八尺余長的矛矢插于陣前,鋒刃上纏裹著涂抹著黑漆的厚布——此為引燃之物。真正的玄機便藏在這矛矢鋒刃之下,那里的蒼白不只是積雪,還有一捆捆裹束著干草、柴薪與碎麻的白布。若不經(jīng)仔細觀察,竟與積雪一般無二。
烈火飛騰,濃煙滾滾,一股刺鼻難聞的味道直往殷雪龍口鼻中鉆繞。
是黑石漆的味道。
殷雪龍恍然大悟,若是尋常的火則根本無法在雪上燃燒,但黑石漆卻是個例外。非但積雪難阻其燃燒之勢,一旦燃起更是絕難將其撲滅,火勢反而會愈發(fā)兇猛澎湃。
正是此刻,這團兇猛澎湃的烈火在陣前燃燒著,最前排的刀牌手與這火苗之間也不過一步之遙。火苗吞吐舔舐之間,仿佛一只溫柔卻危險的手,輕輕拂拭著鉤鑲圓盾的“臉龐”。
隔著一人高的刀牌手,殷雪龍甚至可以看清每一條火苗跳躍的軌跡。
親眼見此情形,殷雪龍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若方才自己的命令再早下一步,或是麾下勇士們再快走一步,此時只怕已有煌煌災(zāi)禍降臨了。猛火油一旦開始燃燒,不到殆盡則絕不會熄滅,更何況蒼狼勇士皆著皮甲氈帽,遇火即長燃不休,直至化作灰燼焦骨。
烈火驟燃之時,火線向左右延展十余丈,灼熱的溫度令最前排的刀牌手下意識卻步不前,陣腳也只是稍稍散亂而已。
“全軍聽令!揚雪滅火!”
情急之下,殷雪龍也顧不得以馬鞭與旗手發(fā)號施令了。麾下軍卒隨身并未攜帶鏟雪工具,只得以彎刀配合著鉤鑲揚起身前積雪,試圖撲滅這熊熊烈火。
可這火焰沒有絲毫衰減的趨勢,反而在雪水的滋潤下愈燒愈烈。
“這黑石漆竟有如此威能?”
殷雪龍心中大感疑惑,他只知此物遇火即燃遇水不滅,卻不知雪水竟還有助燃的效果。若關(guān)城中藏有這樣的殺伐兇器,攻城之舉只怕要難上加難了。
可他仍然不知,此時城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嘿——”司馬嘉齊一拳擂在垛口,語氣中流露出無限懊喪與遺憾。以白布、干草與黑石漆偽裝積雪作為陷阱,再以射程極遠的“離弦鴛鴦”矛矢作為引子,這一切當然是他的計劃。昨夜胡老六等探馬襲擾敵營時,司馬嘉齊便親率軍卒出城掃雪,并在關(guān)前鋪下一只只裹著引火物的油布包,又以碎雪與干草掩飾偽裝,所等的便是方才這一刻。
只可惜這一箭雖射地精準,時機卻早了片刻分毫。若能等到蒼狼國士卒踏入“陷阱”再行放箭,少說也要帶走百余條敵軍的性命。
“將軍!我等未依軍令,以致錯失戰(zhàn)機,請將軍責罰!”
司馬嘉齊循聲望去,只見掌管雙車弩的十名弩手,并千夫長石望山一起轟然跪倒,甲胄嶙峋鏗鏘之聲震徹心腑。親眼目睹了黑石漆的滔天威勢,他們也為錯失了這次絕好戰(zhàn)機而悔恨不已。
鐵拳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司馬嘉齊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將跪伏在地的諸將一一扶起,輕嘆一聲。
“罷了,也怪不得諸位?!彼抉R嘉齊肅然又無奈地說道,“這架雙車弩還是賀將軍掌管時留在城中,蒙塵十余年未曾動用一次,你等也是頭一回推弦操作,能穩(wěn)穩(wěn)射中目標已是不易,吾不怪你等。”
“石望山!”
“末將在!”
“將雙車弩收起來罷。”這架弩機雖然威力驚人,但也有裝填緩慢、難以校準等諸多缺陷,用以射擊固定靶才可保證發(fā)揮最大威能,但若想在茫茫雪原中捕捉到一支輕快的軍隊,實在是有些難為他了。
“末將……遵命。”石望山心中一百個不情愿,可總兵軍令已然傳下,自己也只好依照軍令行事。
只是短短片刻功夫,城外的“魚鱗陣”便又改變了路線。
殷雪龍見以雪滅火并不奏效,于是很快變更了自己的軍令,手中馬鞭朝著右下方快速甩動,旗手亦緊隨其后揮斥令旗。蒼狼勇士聞令而動,刀牌手重新豎起鉤鑲圓盾,長弓手則將弓矢暫時收起,此時若憑遠眺望,可以看到這座不圓不方、亦圓亦方的魚鱗陣整箱右側(cè)移動。
他們要在陣型不亂的情形下,從右側(cè)迂回繞過那條兇猛澎湃的火線。
“沈東流。”
“末將在?!鄙驏|流連忙叉手施禮。
“角樓可以準備了。”
“遵命。”沈東流領(lǐng)命退下,司馬嘉齊又望向赤天雷。
“赤天雷?!?p> “末!將!在!”猶如晴空中綻開一道霹雷。
昨日敵軍初到關(guān)前時,赤天雷已是一肚子怒火無處傾瀉,本以為可以策馬揚錘殺個痛快,卻被總兵以“窮寇莫追”的道理將他阻攔,怒火填滿胸膛以至于徹夜未眠,今日他斷不可再讓機會從指縫溜走了。
“騎兵也可以準備了?!?p> 司馬嘉齊深知赤天雷性如烈火,因此才要愈發(fā)壓抑他心中的殺機,這只“拳頭”只有回收地越緊,揮出時才會爆發(fā)出越強悍的力量。
“末!將!遵!命!”赤天雷喜形于色,轉(zhuǎn)身下城集結(jié)人馬去了。
“戈北?!?p> “末將在。”
“守好纛旗,切勿怠惰!”
“末將遵命?!备瓯钡穆氊熆此魄彘e,卻足以關(guān)系到整個戰(zhàn)局的最終走向。纛旗不倒,則軍心不亂;纛旗若倒,即使訓(xùn)練有素也要潰做一盤散沙。
“林森?!弊詈笥肋h是林森。
“末將在。”
“暫代某掌管城防?!?p> “將軍,那你……”
“吾要給他們些顏色瞧瞧!”司馬嘉齊冷哼一聲,旋即將右臂探出,取過一張長弓,又抽出一支利箭——他還記得昨日殷雪龍那一箭,輕顫的箭尾與飛濺的血花仍在他心頭徘徊。
“魚鱗陣”已繞過火線,重新校準了行進路徑,這次他們走得更加緩慢,但也更加謹慎穩(wěn)妥,幾乎每踏出一步都會有彎刀從盾陣間刺出,試探著前路是否還有其他未測的陷阱。
司馬嘉齊憑目遠眺,“魚鱗陣”距城下只有二百余步了。
他一手托起長弓——這張弓有五尺余長,弓弦?guī)缀醮钟馐持?,雙臂若沒有三石之膂力,是斷然不可能將其拉開的。
右手抽出一支利箭,這支箭也長近四尺,箭簇下緣鍛著一圈三把鋼鉤——此箭名為“倒須鉤”,即使箭矢并未射中要害,這三把鋒利的倒鉤也可掛住血肉;想要拔出這支箭,那也就勢必要扯下這片血肉。
他張弓,他搭箭。
他的雙眼盯著那名旗手。
旗手看起來很是年輕,干凈瘦削的臉龐上沒有半點胡須;右手握著一柄玄色三角小旗,旗面上刺著一只血色狼首——分明是鐵狼騎軍的圖騰標識。
他雖年輕,卻極聰慧,旗語口令只一遍便可記下,因此頗受威將軍信任。
又是殷氏王族遠支子弟,骨子里流淌的亦是蒼狼血脈,才得以隨先鋒軍擔任旗手要職。
正在行軍之時,耳邊忽有風響。
不是西北風,不是朔望風,亦不是索命陰風;而是一陣利刃剖開天風的聲響。
他突然覺得似有人推了一把,馬鞍橋上的身軀一陣晃動,耳邊多了一聲短促的“嗤——”,手中所握的令旗似乎輕了些許。
下意識側(cè)目望去,所見之處令他大吃一驚。
原來旗上那只血色狼首不見了。
玄色令旗上多了一個巴掌大的窟窿——窟窿處原本應(yīng)是那只血腥兇惡的狼首,此刻卻空蕩蕩了無一物。沿著窟窿向后看去,汗珠便也順著額角汩汩流下了。
一支幾近四尺的長箭,箭桿挑著半幅血紅色的旗子,箭簇直挺挺地扎進一名彎刀手的左眼,他甚至連呻吟與慘叫都未曾發(fā)出。
鮮血順著眼眶與箭桿噴涌而出,把那半幅旗子也浸潤濕了,也不知那顆血紅的狼首究竟是朱砂染的,還是鮮血浸的?
“殷雪龍?!背巧蟼鱽硪宦曢L嘯,“這支箭是吾還與你的,可千萬要收好了。”
“啊——氣煞我也!”殷雪龍又要按捺不住胸中怒火了。
這兩日實在太過憋屈,除了昨日那支三百步開外的穿云利箭以外,自始至今都在受制于敵,他又幾時曾受過這等惡氣?
實在是不夠痛快。
殷雪龍雙眼噴火,惡狠狠地盯著那座橫亙于遠處的巨大關(guān)城,又不得不強行按下胸中的怒火。
他這半生經(jīng)歷大小戰(zhàn)事何止數(shù)百,可面對堅城與高墻還是頭一遭——縱使北境最高的蒼狼王城,也不及這座鎮(zhèn)遠關(guān)城高大巍峨,他沒有攻打高城的經(jīng)驗,對此亦是捉襟見肘。
十八年前,他曾隨父王到過關(guān)前。那時戰(zhàn)事雖然終究沒有打響,但父王麾下十萬鐵騎依然如烏云密布,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震撼。
如果當年父王決意攻城,他會采取怎樣的戰(zhàn)術(shù)策略呢?
強攻。
很可能只有強攻。
但那是整整十萬鐵騎,自己如今卻只有寥寥八千。未過城中敵軍一倍,是斷然不可強攻硬取的。
難道要等父王大軍到來?
握著馬鞭的右手驟然縮緊,眼中熊熊火焰愈發(fā)熾烈。
小妹在天之靈會如何看我?
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