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暮雨好不容易挨到了李琴琴說回家的時候，回程不算短，她坐在出租車?yán)镆谎圆话l(fā)，扭著脖子盯著窗外，身邊的空氣仿佛凝滯在那兒，一片死寂。一路上，司機(jī)師傅幾次從后視鏡看她，想跟她聊兩句緩解一下氣氛，都只張了張嘴，硬把話咽了回去。李琴琴的話始終在田暮雨的心里翻滾，攪得她兩肋脹痛，胸悶氣短。
人總有這樣那樣，或多或少的不堪，田暮雨看過田雨彤的不堪，也聽說過其他人的不堪，無不居高臨下，帶著些許玩味，或同情，或是幸災(zāi)樂禍。她也清楚自己的不堪，像李琴琴說的那樣，她只是想盡力把它們掩藏起來，逃避一時即是一時的解脫，一時的快樂，一時的顧影自憐。
可李琴琴硬要把它們擺上桌面，攤開了給她看，田暮雨不由得暗暗咬牙。李琴琴永遠(yuǎn)比她現(xiàn)實、睿智，頭腦冷靜，從田暮雨認(rèn)識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是這個樣子，二十年間從未變過，仿佛她不曾年輕，何談老去，也許再過二十年，她仍舊是這副模樣，依然站在離田暮雨不遠(yuǎn)的地方，默默地、時不時地、有意無意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讓田暮雨帶著一點點安心、一點點壓力，不至于太過忘形地把日子過下去。
田暮雨撫額，冷不丁苦笑了一聲，把司機(jī)嚇了一跳……
到了家，房間里一團(tuán)漆黑，田暮雨趕忙去摸索墻上的開關(guān)。若是往常，米飯聽見走廊上的聲響便會立刻從自己的房間里跳出來飛奔至她身前，責(zé)怪道：“媽媽，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帶上我？”?？墒墙裉鞗]有，以后這種在他人眼中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不會再每天發(fā)生了。
外面風(fēng)雨如晦，雷電交加，田暮雨橫臥在沙發(fā)上，把頭埋進(jìn)抱枕里，迷蒙間仿佛置身海上，房間成了巨大的船艙，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響動中顛簸，忽高忽低，連綿起伏，雨幕傾蓋在玻璃窗上，已不是噼噼啪啪的聲音，如同遭受了滔天巨浪的拍打，隨時想要碎裂。田暮雨覺得自己很危險，下一秒就要被海水吞沒，混身一緊，猛然睜開了眼睛，此時室外確實已經(jīng)水天一色，成了澤國……
田暮雨不想上班，請了三天假，白天除了睡覺還是睡覺，連飯都懶得吃。深夜里醒來，就倒上杯紅酒靠在窗邊向下張望，時不時啜上一口，有時是一大口，很快，一瓶酒就見了底。窗外什么也看不見，田暮雨想起方才夢到的船艙，若是就此跳下去，會不會跌進(jìn)那無垠可怖的深海？當(dāng)然不會，這只是四樓，跳下去頂多把腿摔斷，死不了人的。她慶幸自己的酒量還可以，腦子不至于糊涂到那個地步。
紀(jì)鴻升這個人著實膚淺……田暮雨用牙齒輕磕著酒杯邊緣，不由嗤笑一聲。一個中年男人，脾氣秉性被朝暮相對的妻子深知倒是再正常不過，這人竟能通過一場談話被平時跟他不怎么熟絡(luò)的李琴琴評價為“怨婦”，也是真夠可笑，這無疑又加深了田暮雨對他的鄙夷與厭惡，這些情緒多年來細(xì)細(xì)密密、聚沙成塔，層層加碼后不知何時會到達(dá)頂峰，也許根本就沒有頂峰，除非他哪天突然死掉，田暮雨才能從他織就的網(wǎng)中掙脫出來。
“去他媽的！”，田暮雨又罵了一句。
田暮雨其實是喜歡罵人的，她在兒時與青春期就常常領(lǐng)教她母親的罵人功力，不是罵她，就是罵她父親，有時還當(dāng)著他們父女倆的面罵自己婆婆，極盡惡毒之詞，完全沒有他們那一輩里“文化人”的風(fēng)貌。父親多數(shù)時間都在沉默，只低頭面紅耳赤的強(qiáng)忍著她在耳邊喋喋不休，若實在被她罵急了，就會暴起沖上去跟她打一架，然后帶著滿手抓痕摔門而去，丟下臉頰烏青，叫罵聲更高的母親和坐地哇哇大哭的田暮雨，幾日不見蹤影。田暮雨自然知道母親為什么罵父親，無非是因著他的“前科”，抑或是懷疑他又結(jié)新歡，連帶著田暮雨的奶奶一起遭殃，罵她“兒不教母之過，上梁不正下梁歪”……諸如此類。
父親被罵有處可去，大不了住辦公室，奶奶被罵又不在跟前，聽不見看不著，都無所謂?？墒翘锬河瓯藭r往哪里躲？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承受母親的“二次轟炸”。母親把未發(fā)完的邪火轉(zhuǎn)移到她身上，邊朝著她后背扇巴掌邊罵道：“小崽子，別嚎了！你爸死了還是你奶奶死了？嚎喪呢！趕緊滾回屋里寫作業(yè)去！學(xué)習(xí)那么差，還有臉在這兒哭！”。田暮雨被打得脊梁火辣辣的疼，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往自己房間奔，一屁股坐在書桌前，邊用袖子擦鼻涕眼淚邊翻書包往外拿作業(yè)本，母親追至房門口繼續(xù)罵：“你們家上上下下就沒一個好的，你將來要是跟你爹一個德性，我還不如現(xiàn)在就把你打死得了！”……
“哼……”，田暮雨又是一聲冷笑，自己如今這模樣，也算是對母親的一種繼承，盡管她罵不出母親口里那么多的詞匯，但同樣有著對丈夫的蔑視，對婆家的蔑視，只是這蔑視的起因各不相同罷了。
兒時的田暮雨挨了母親打罵是不懂得反抗的，直到上了高中，有次母親把她罵急了，她干脆躲到學(xué)校宿舍里去，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摔門而出，背影瀟灑果決，把目瞪口呆的母親拋諸腦后。彼時她是不怕的，回學(xué)校輕車熟路，何況口袋里有父親平時給的零花錢，去哪里都餓不死。在十幾歲的田暮雨的認(rèn)知里，地處郊區(qū)的學(xué)校已經(jīng)是非常遠(yuǎn)的地方，母親一時半會兒想不到她會回去，口袋里幾十塊零花錢也能用好多天，大不了啃饅頭就咸菜嘛。不想接下來該怎么辦，也想不了那么多，就為著一時痛快，一時解氣。她甚至想不到以此行為來向母親宣告她的成長，警示母親不可以再打她罵她，要尊重她。
田暮雨這個人，大概天生就頭腦簡單，娘胎里帶的，長到什么年紀(jì)都聰明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