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亂葬崗一路爬回城內(nèi),還拖著程芳的尸身。我從不知長安城外是這模樣,年輕時曾在城外郊野與朋友吟游打獵,那時的長安城外絕不是這副光景。清早趕著進城的農(nóng)人從我身邊走過,或是嫌惡或是受驚的神色——太平盛世不再見過這樣的慘象了罷?我開始央求駕牛車的農(nóng)人帶我一程,因為殘廢的雙腿已經(jīng)無法支撐我再多走一步了;我所到之處,地上都留著膿血。
然而誰又愿意帶這樣一個鬼魂進京城呢,更何況這鬼魂還帶著一具真正的尸身。我發(fā)出不類人的吼聲,甚至做出可以給他們很多錢的手勢,沒有人理會我。但也不能怪他們,畢竟我這個情狀絕不像是給得出一個銅子的人。城門就在半里路外了,我就那樣守在道旁,對每一個人發(fā)出古怪的大吼,像只出逃的家畜。
天黑時分,終于有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壯漢同意帶我進城,代價是一百文錢。我哪里出得起一百文錢,他將我與程芳的尸體一道塞進裝著泔水和活豬的籠中,醉醺醺地驅(qū)車進城了。到了人少的地方,我撞開籠門,從一群吼叫著的肥豬間沖出去,忍痛爬走。等我爬進巷子回頭看時,醉漢正搖搖晃晃地大罵著驅(qū)豬回到籠中。
天色黑了,我拖著程芳幾乎要散架的身體回到曾經(jīng)的家中——家門大開,里面躺著幾個乞丐和醉漢,一見門口蠕動著爬進這樣兩具人的身體,嚇得四散。
幸好是隆冬時分,家中不過是冷冷清清,沒有雜草叢生。坐到家中小園的石板上,我曾幾乎就哭出聲來,然而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什么眼淚也流不出,片刻后,我不過無聲地坐在原處睡去了。
程芳被我暫時掩埋在后院。我靠家中之前藏起的一些錢鈔換了些米糧,將園中貴重的花木砍來生火。我是絕不愿糟蹋那些花木的,只不過這關(guān)頭我多挪動一步都有生命之虞罷了。到了春季,長安城里人聲漸沸,道木漸次生花,我這園子里卻是已經(jīng)什么都沒剩下了。程芳的墳頭上,冒出些野草,開了些雪白花兒,我有時替這些花兒灑完水,便坐在程芳旁邊念叨幾句殘月的事情。
次年春季時,家中存款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雙腿雖還不能隨意跑動,但可以坐著寫字。我在家門口開了個抄寫鋪,賣些手抄的經(jīng)傳,也替人撰信抄帖,艱難度日。遇到做生意的,我總問問他是否知道花殿這個去處,只可惜五六年過去,從未見過知道這個所在的人。我一面失望,一面也暗自慶幸,若真是這樣隱蔽的去處,我的殘月假使真的在那,大概能好好活著。我見不見得到她不過是件小事,她只要活著就是萬幸了。
鋪子沒人光顧時,我便默默給殘月寫家書,可我又該從何說起呢,說我這當父親的從大牢里走了一遭,面容盡毀,啞了嗓子,殘了雙腿,卻還盼著愛兒回來收拾這爛攤子么?說我這一事無成的男子曾經(jīng)如何坐吃山空,又護不住妻子,還連累親友,最后淪落得孤孤零零?我要寫這些讓她知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五十五歲時,該是天寶九年了,那時我早已不寄望于再見殘月——我這小鳥兒,小柳,今年該二十歲了。我總惦記她不知自己的大名,空閑時,總用大楷端端正正寫下“武殘月”這名字,裝在自己粗劣縫制的布囊中,每逢見到四海奔波的商賈和讀書人,便送他們一枚,求他們?nèi)羰怯袡C會見到花殿的子弟,麻煩將這布囊轉(zhuǎn)交一名雙十年華的漂亮女子。
她如今該是什么模樣呢?妻是個高大秀麗的端莊女子,我曾經(jīng)也是聞名花柳巷的“開元周郎”。殘月無論如何也是個健碩高挑的美人。只是每每想到這世上惦記她的不止我一人,還有高臺上的皇帝,我便不禁心中惴惴。
我那抄寫鋪有個常來的小廝,上不起學(xué),父母叫他來我處學(xué)些東西,是我的喉舌,總替我出價找錢,也替我買買饅頭燒餅。我不收他讀書錢,偶爾受些他父母的好處,節(jié)慶時可吃到些豐美肉脯果物,在鄉(xiāng)下都是些易得的好東西。那日我坐著抄寫金剛經(jīng),小男孩兒開口問道,阿伯,身后這房子原本是誰的?
我沙沙地吐出幾個字,武家公子的。
男孩兒接著問道:“哪個武家?”
我說道,貞順皇后那個武家。
男孩兒跳起來道,阿伯,你知道么,今早我遇著人,正問的我這房子。
我道,誰又想買這地皮了?
男孩兒搖搖頭,瞇眼笑道,不是不是,是個非常漂亮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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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幾乎是從椅上跌下來,連忙捉住男孩兒的手要問個仔細,然而一口血痰又涌上來,我只要想大聲說話,便一個人字也說不出來。
男孩兒被我嚇著了,然又很快憨笑起來:“阿伯,您多大年紀了!再漂亮的大姐您也不該想了?!?p> “那姑娘多大年紀?”我嚅嚅張合嘴唇,這口型也只有他才讀得懂。
男孩兒回答我,約莫二十了。
我都有多久沒流過淚了,那瞬間熱淚卻一下涌了出來,我聽著自己發(fā)出極其可怖的哭聲。男孩不知我為何痛哭,將我的身體扶正放回椅上,一面替我用袖子拭去涕淚。我甚至不曾問明白那是不是殘月,但我知道那就是殘月,那是我的孩兒,我的孩子回來了,我不必聽到她的聲音見到她的面容,我也知道她回來了。
小廝一面替我擦淚,一面忽然道:“阿伯你看,那邊就來了?!?p> 不遠處的的駛來一駕樸素馬車,飄簾是素布的。車在正門停了,素簾后靜了一陣,那會我氣都快喘不上了。那簾子掀開了,踏出一只極其修長的腳,穿的是輕便的結(jié)實鞋子,裙下的袴子拿布條仔細綁好,是個練武的。那姑娘從簾后施施而出,幾乎比駕車的車夫還要高大,四肢脖頸都柔潤細長,肩頸挺拔,腰肢穩(wěn)健。她穿著洗得略略顯舊的單薄衫子,碧綠色的,下穿一襲枯葉色的裙子。我的月娘長得比我想得還要威風(fēng)了,改在皇祖母的時候,她無論如何要做個上等女官,甚至能帶兵打仗,皇祖母怎能不喜歡這樣的玄孫,我已想不出比我的月娘更加強健的女子該是什么樣了。我的小柳竟然長成這樣一棵秀樹,我做夢也想不到。她向這邊轉(zhuǎn)過頭,我失聲痛哭起來——我是何德何能生得出這樣的女孩呢?
她有男人一樣的眉頭,一雙大而纖長的眼里好像藏著兩柄彎刀,仿佛真能屠龍。她絕對是個能入史冊的美人。
小男孩兒也呆呆地看著她,已顧不得我從椅上摔下來了。殘月聽見這邊的動靜,快步過來,與男孩兒一道將我扶起——我的鋪子雨棚太矮,她竟得彎著腰。我痛哭流涕,張開雙唇說,讓我看看,月娘。然而我喉中哪里發(fā)得出半點聲音?
殘月開口了,“先生受了什么委屈,在這里痛哭?”
我只顧不停悲泣,偶爾透過淚水模糊的獨眼看看她——月娘,你看看,這是你的父親。
男孩兒替我回答,阿伯沒受什么委屈,只是突然哭了,大概是怕大姐來買他的房子了。
他的房子?這房屋是先生的嗎?
小男孩兒回答道,我不知,他不過在這廂睡覺,早晨起來就到門口擺攤。房子老早就空了。
他在這里多久了?
小男孩道,總也有十多年了!
殘月蹲下身子來,拿袖子拭去我眼眶里的淚水,我想拂開,不想讓她看到我這面目全非的模樣;可我又怎么拂得開,我自然想我的女兒能看看她父親的臉!她凝神看了我許久,猶豫道:
“芳叔,是您么?”
她將我當作程芳了!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是更加凄厲地干哭幾聲。
“芳叔,是您么?我的父親呢?”
殘月將我的手握起來,她的手上纏著許多布條,到處生著老繭。她輕輕晃晃我的手臂,提高聲音說:“芳叔,我是殘月啊,我是月娘,還認得我么,我的父親呢?”
小男孩兒制止她道:“他不聾,是啞,聽得見大姐的話?!?p> 殘月眉頭一緊,靜道:“他們都怎么對你了?”這原是不需回答的問題,只消看看我如今這副面貌就夠了,這面貌連我的女兒也認不出來了。我這樣一個殘疾丑陋的老頭,扔在街上都不會有人肯來拉著我的褲腿把我拖開。她似乎也意識過來,接著問,“我父親是不是已不在了?”
我照舊嗚咽起來,緩緩搖頭。我不知她將我這模糊的意思怎樣理解了,她并未流淚,也沒有憤慨,只是慢慢退出我這矮仄的雨棚,招呼過旁邊的小廝,塞給他一些錢,吩咐他去購置枕頭草席之類的物件,又叫他去買茶米油餅。吩咐完,她蹲下沉靜地說道:“芳叔,原是我家拖累了您,月娘今日回來,仍然接過父親的舊宅,您從此可在宅內(nèi)休息安眠,不必在外風(fēng)吹日曬了。月娘不才,身上也沒有多少積蓄,不能讓您錦衣玉食,是我的過錯。芳叔,您看看,我有手有腳,長安是我的家,月娘不會叫自己和您餓死在這的?!?p> 她頓了一頓,又道:“我定有一日替您和父親復(fù)仇?!?p> 我當真有一瞬不想叫她回來,要她回去,我如今看到她活得好好的已經(jīng)滿足了,長安城內(nèi)便是虎狼腳下,殘月這樣一介女子又何苦如男兒一樣執(zhí)于報仇呢?她這仇又要找誰去報,天子么?至于我受的全部苦楚,早都過去,我早已習(xí)慣如今這副模樣了。
但我看著殘月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又舍不得她走。她的這副體格,這雙眉眼,無疑是武氏女子最精粹的形神。則天皇帝那時候,你只消讓殘月這樣一個女子穿上華服,人人都知道這女子身體里流著女皇的血。即使是當下,我的殘月只要從她那素簾的馬車上下來,立時也能威震四方,無人敢靠近這樣威嚴的婦人。所以啊,只要殘月在我身邊一日,那折磨了我十多年的恐慌驚懼就會躲著我一日——凡是那陰暗的,詭怪的,虛假的,統(tǒng)統(tǒng)都要躲開這樣的女子。
我沉默了。殘月就這樣留了下來,也果真沒有認出我是她的親生父親。我沒有膽量再告訴她我到底是誰了,每想到如此凄慘無用之人竟是她的父親,我都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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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蕪了十三年的宅子頭一回又起伏著人聲了——殘月當夜便從平民家聘了幾名精干婦人和有力的男孩兒,將家里清掃干凈,生起灶火,煮了一鍋羊肉。我這十三年吃上羊肉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數(shù)得上來。上一回坐在這廳里用飯時,她還是個七歲的女孩。她手腳利索,做活又快又好。我在席間沙啞地夸她,她問小男孩兒我說了什么,小男孩兒替我轉(zhuǎn)告道:“你芳叔說,大姐的手腳很快,出去做活有好多人家喜歡的?!?p> 殘月格格地笑了,說道:“我怎么會出去替人做活呢。芳叔,我明日就去西門的蜀山派謀個副手做做,我雙劍使得不錯。”
我大驚失色,男孩兒見狀連連替我說道:“芳叔說使不得使不得。”
殘月根本沒加理會,伸手摸摸男孩兒額發(fā),笑道:“你也跟著阿姊去便是了。”
那男孩兒是真的想去,他為難地看了看我,我拼命地啞聲說著不可不可,男孩兒只是不替我說話,朝著殘月點了點頭。殘月問他叫什么名字,那男孩兒之前沒有名字,我教他識字時,送給他一個謙字做名,他便很高興地高聲道:“我姓陸,叫謙!”
“謙兒此后也跟著我習(xí)武吧?!?p> 殘月這孩子一來便把我的喉舌給拉攏去了。次日一早,一大一小不顧我的阻攔直奔長安西門的蜀山派去,頭也沒回。
過午時分,只有謙兒一個人回來,一回來便對我大喊,不得了,芳叔——他跟著殘月改口了——芳叔,不得了了。
我喊住他要他說個明白,他氣急咳嗽數(shù)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姐要把蜀山派給夷平了!”
殘月剛剛敲響蜀山派的大門,報上姓名的時候,通報者便已神色變了。他與身旁人低聲交接幾句,“是武殘月么?這真是武殘月?”“武殘月可真來長安了?”不一時蜀山派上下都來看她。他們好多人手中,都捏著一枚縫制粗糙的布囊,打開來里面是大楷書寫的武殘月三個字。
兩三轉(zhuǎn)手,得到布囊的人多不知這名字背后究竟是誰,甚至不知這名字的主人是男是女,然而這樣的布囊卻只增不減?!诲e,那布囊是我親手縫的,名字是我親手寫的,本是為了在人海中向孤女投去老父的呼喚,然而卻意外成了長安城里的傳奇了。當殘月的真身出現(xiàn)在城中時,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如我所說,殘月的那副體格樣貌見面便能使人有五分敬意,像她這樣的女子上門自稱是武殘月,已經(jīng)令人信了七分,以至于之后掌門要她試試雙劍的時候,竟然無人敢與她比試。掌門人硬著頭皮上來,只是十來招便招架不住。殘月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就算是和掌門人對劍,她也毫不相讓,竟是將對方打了個落花流水。此等奇恥大辱如何能忍,蜀山派其余子弟一哄而上,將殘月團團圍住,陸謙只得趁亂慌忙溜走。只不過剩下的弟子們,比起掌門更是蝦兵蟹將,眼看殘月是長占上風(fēng)不下。
陸謙與我繪聲繪色說著此事的時候,殘月已然推門回家了。我這小鳥兒毫發(fā)無傷,淡然落在前廳,大口喝了一碗涼水。
我又喜又憂,招呼殘月來我身邊。這孩子與我不同,我從小一身的公子脾氣,性格卻又極其懦弱,再加上年輕時長久混跡酒肉場所,與達官貴人耍弄享樂,殘月出生前一直都是個八面玲瓏沒骨氣的小人。殘月出生后,我多少知道要以身作則,才少去那些地方,專心留在家里讀書健體了。我在殘月這年紀時,還是個貪戀花紅柳綠的廢人,為了娛樂場上的風(fēng)頭,奉承張家,孝敬李家,弱冠年紀的男兒,全無一點男子氣概。而殘月卻好像完全沒得到我這脾性,她性子固執(zhí)尖銳近乎愚勇,從來不退讓半分,更不肯賣人情。
我要殘月去蜀山派賠個不是,殘月哪里聽我的,對此充耳不聞,緊接著滔滔不絕地向我建議開間鏢局,也不需多少人手,她可親自送鏢。她說得眉飛色舞,全然沒聽到陸謙在廳外大喊她的名字。我稍稍示意她,她才轉(zhuǎn)頭去看:陸謙在廳外喊著,蜀山派的人來了。
殘月喝了口茶水才出去,我盡力挪動到窗前聽外面動靜,意外地沒有爭吵。過了片刻,殘月帶著一伙人進來了。這隊人大多穿戴蜀山派的衣冠,也有些卻像是外派弟子,乃至凡夫俗子,約莫二十余人。
殘月將人引至我跟前,揚聲道:“這位先生姓程,是我敬重之人,家中的事宜一切聽從他的。他行動已不便,你們平日多加照拂。誰敢嘲弄他,必叫你人頭落地。明白了?”
一行人齊聲答應(yīng)。
我一時驚愕,殘月這長安一日,居然已經(jīng)召集起門客來了。我急忙示意她過來,啞聲道:“月娘,你是逆黨之裔呵,私養(yǎng)門客當即便會驚動朝廷的?!?p> 殘月舒眉朗聲笑了,回過頭立刻大聲說道:“故去的貞順皇后,是我姑母。我乃是則天皇后的玄侄孫,我們武家血脈上上下下都已經(jīng)被當作逆黨斫殺殆盡,只留我一人。眾位沒有異議便留下?!?p> 當真有一兩個交頭接耳了片刻,然最終并無一人離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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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帶著這批人,首先開了間小的鏢局,運鏢不過是最初維持生計的辦法,當年底聽聞殘月姓名前來投靠的人超過百人時,鏢局也就轉(zhuǎn)給了幾個身手不錯的手下人運轉(zhuǎn)。其余的門客,既有練武出身的,也有普通人。普通門客不需做任何特別的,只是將平日做生意所獲的銅錢每旬上繳百中之三,便有剩余那練武的門客專門解決生意上的麻煩事,也專門驅(qū)趕其他前來討要這筆費用的門派。由于商客遠多于武客,雖只抽了百中之三,其利潤也實在可觀;若沒有像殘月這樣武藝高強的首領(lǐng)壓著其他勢力,這些武客在自己原來門派下是絕找不到這樣輕松的肥差的;對那些商客而言,百中之三又實在是極其低廉的代價,叫人無法拒絕。歸入殘月羽翼下的商客越多,這抽成總和越是豐厚,便有越多的武客想要歸順殘月。
那百人中有四成是胡人,殘月不教他們出去對漢人張揚自己是武殘月的門客,只教他們在胡人里招徠新人。
每當我回味殘月定下的這個規(guī)矩時,便覺得背后發(fā)涼,她雖極不善解人意,卻絕不蠢笨,皇帝那時治下的疆土,暗中早就千瘡百孔,殘月在海島與世隔絕活到二十歲,只是回到長安半載,便能嗅到如此幽微的腐臭氣味,實在叫我驚嘆那武家女兒的潛能。她一面靠著長安不知大難將臨的祥和賺取銀鈔,一面又在天子腳下暗中匯集逆流。只不過等我恍然大悟這其間的微妙之處時,已是多年之后了。
次年春日,殘月領(lǐng)人修葺了家中房屋,將園中荒土一概翻新,種上薔薇綠竹,原本葬著程芳的地方,也被開墾出來,露出的白骨不知被門客們拋去了何處。我為此悲痛不已,殘月倒像是一點也沒覺察到我難過似的,還帶我去看了那翻新的墳頭上種植的鮮艷薔薇。我自然不能告訴她那底下葬著你的程芳叔叔,若是這么說,那我又是誰呢?我已經(jīng)代替程芳活著了。
時年已是天寶十載,我的孩兒已二十有一。我偶然問起她是否有意出嫁,我問這問題時,自己也覺得可笑,她哪里像是會囿于廚灶廳室的女子呢?
我的殘月爽然而笑,反問我道,芳叔是嫌這家的男人還不夠多么?
那時她門客多至一百八十,其中女子不過寥寥數(shù)人,每日出入前后廳的男子,比往來的仆婦還甚。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說,殘月還是個女童時,姓名已傳到天子耳中去了。她手下收了如此多的壯年男子,早就驚動朝廷。彼時長安折沖府林立,家宅四圍,無一時沒有官兵暗中看守。好在殘月名目上做的事,無非是運營著一家鏢局,扶助鄰里治安,其一不曾鬧事,其二又無人敢拿她質(zhì)問,其三京中武力豐沛,隨時都可壓制殘月手下的門客,其四彼時皇帝也耽于玉環(huán)女色,殘月的事,擱置許久不曾認真批復(fù)。
殘月雖從這點“生意”上斂財不少,但從不揮霍。我講過,她從小便是不愛珠玉溫柔的,收來的錢,小部分修葺了家里門庭,余下的一些分給得力門客,一些承助生意上受了挫折的商客,一些購下了鄰宅的地皮,將一片花園夷平,鋪了一片練武場。再有剩下的,她才拿來經(jīng)濟家中添用,這其中絕大多數(shù)又拿去接濟在家做活的工人和婦女了。
這兩年里,我白日只幫助她指揮家中仆人灑掃烹飪,晚間伏案替她計算收入支出,月末時幫著分配銀錢。我們武宅雖不奢侈,這光景卻很有大戶人家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