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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月編史

第一章·姑母

蝕月編史 露山 3763 2019-04-13 15:11:11

  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大雪已經(jīng)封了長安城。天色稍亮,便聽到是殘月的腳步聲在廊上響起,由遠及近,將門吱吱呀呀推開——

  “父親,有人找!”

  她的個性那時像個小鳥,家里來客她總是第一個來報的。我從案前起身,喚她進來。她咚咚鏘鏘地奔來,一把抱住我的腿,抬頭道:“父親,吃完早膳再教我健體拳吧,父親,我可不戴這些首飾么,父親?”

  我打住她,“下次與我講話不要再三言并作兩語了,我自然可以教你,你自然可以不戴,但你好好吃了早膳再說?!?p>  她立即學(xué)了教訓(xùn)立正在一邊沉默了,片刻,重復(fù)道:“有人找您?!?p>  “我知道了?!?p>  走出書房時,長安此刻天色似乎顯得尤為陰沉,四圍的晨風(fēng)在廊上游蕩,似乎要捎來什么訊息,然而我讀不出。尚在懵懂之間,一個人影疾步向我走來,抬頭看時,是個熟面孔——

  “程芳——”

  “先生!”來者仿佛用了最后一口氣跑到府上,此時臉色煞白。我心忽然一沉。

  “先生,惠妃娘娘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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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聽見妹妹死訊時是怎樣表情,我已三十年沒見她?;实鄣腔?,母妃臨死還為我找了一名替死鬼,使得我逃過武氏滅門抄斬的災(zāi)難。而落衡這孩子,那年才幾歲,就用一張美艷臉龐換回了一條命。三十年了,我無法見她,不知她胖了瘦了,少年時有多么美貌,也不知她是苦是樂,有沒有遭人欺負……我常常想她。

  落衡做了婕妤,頭一回冒死與我通信,程芳是我們兄妹二人的信使。她寫了長長一紙,細述許多我倆曾在父王府上的日子。多年過去,她筆法看起來像是個工巧女子,舉詞用喻讀著有些過分的精熟了。得知自己冊封,她信中難免惴惴,但也流露出許多得意。

  她知我在城內(nèi)做人的養(yǎng)子,雖說是養(yǎng)子,但養(yǎng)父母知我是女皇之裔,當(dāng)年是受過母妃的托的——母妃為人謹慎慈厚,她知道武家的男孩總是兇多吉少,生下我時,就為我找好了托付——落衡除了那紙信,又讓程芳偷偷送來過不少銀鈔和宮里分配的珠玉。她知道我養(yǎng)父母家沒落,怕我吃苦。

  我又何嘗要她那些錢鈔,敗露出去,我和她都要沒命。然而每每她送來,我便知道她還得寵,心里舒服些。自然,她送來的錢不是小數(shù)目,我家府上確實幾乎全靠妹妹津貼運作著——說來慚愧,怕是戒不掉身上王孫的惡習(xí)性,除了吟詩寫字飲酒會友,整日無所事事。

  妹妹在宮里數(shù)十年,與我通信不過十余次,得知她漸次誕下皇子,又層層冊封,最后成了惠妃時,我雖知道她仍親愛著我,我也惦念她,可是也不禁越發(fā)覺得她遙不可及了。我的妹妹,當(dāng)年是落衡,現(xiàn)在是惠妃,我向來知道皇家的地位遠高我們世俗的血緣之情,再加上我與她一生也無法相認,得到她的秘書和口信本該令我高興,后來卻越來越成了傷感的事情。

  通訊愈發(fā)成了蕭條之事,三皇子之事后,妹妹只與我通過一回信,程芳來府上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每每來時,也寡言少語,雖然不說什么壞的,但我也猜得出她在宮中的形勢。我不再盼著程芳來了,我總怕他帶來什么壞消息。妹妹也快要四十歲了。

  這一天卻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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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時站在身后的殘月忽然發(fā)聲了:“那是誰???”

  我回頭將她抱在懷里,壓著聲:“月娘啊,你的姑母死了?!?p>  我與落衡說起殘月,還是妻懷她的時候。正如我所說,養(yǎng)父母家一直沒落,我又不學(xué)無術(shù),到了二十五余,才談好親事。妻來自小康人家,從來不知我身份,是個堅忍穩(wěn)妥的女子。她身體健碩高大,頗是個活潑康健的美人,然而我沉迷于花街柳巷,少與她同寢。我娶妻近十年,她才懷上殘月。

  我那年已三十有四,不知為何,妻肚腹日漸隆起之后,我幡然醒悟,將酒嫖均戒了,在家陪伴她生產(chǎn)。妻懷孕辛苦,六七月燥熱難耐,我托程芳給妹妹帶去書信,信里提起未出生的孩子,講到天氣酷熱,妻口苦難眠的事。落衡很快地傳來口信,“獲愛侄,喜不自禁”,第二天乘著夜黑,讓人不知從哪里給我弄來兩缸冰來。妻靠那冰度過好幾個安穩(wěn)夜晚。

  我在信里求妹妹給孩子取名,程芳帶來的口信是“殘月”。我初時不敢信真是這兩字,以為大概是嬋月,但程芳再三說皇妃指的是殘月。妹妹從未解釋為何取了這樣的名字,但之后給我寫信時,問起過“殘月如何,猜測是小柳之姿”。

  殘月確實是小柳之姿了。

  我總覺得落衡與殘月暗中有一些連結(jié),并不僅僅因為她們都是武家的女兒。我們武氏男子多為齷齪之輩,但是她們卻不同,武家的女兒蓋與日月爭輝。

  妻生下殘月,懷第二胎時忽染惡疾,殘月還未斷奶便失恃。那時,我剛剛籌錢帶著家丁辦下一間小作坊,準備經(jīng)營著養(yǎng)活妻女,卻再沒機會看妻安心逗兒弄雛了。殘月便成了我唯一的陪伴。我寫信告知落衡,落衡欲給我安排續(xù)弦,我回絕了;她便打點幾名鄉(xiāng)下乳娘來照顧殘月。殘月能平安長到七歲,全靠落衡。可惜我害怕小兒口無遮攔,一直未將她有一名姑母的事情告訴她。實在慚愧,落衡在宮中,想必十分想見殘月的模樣。

  殘月見我長久不語,轉(zhuǎn)回頭又看看程芳,她對他的臉也有些熟悉了。程芳輕聲道:“小姐,是當(dāng)今的惠妃娘娘,歿了。惠妃娘娘是您的姑母。”

  殘月迷瞪著,又來看看我。她哪里知道什么妃與嬪,對這城里還有九五之尊也一無所知——她甚至不知自己的真姓名乃是武殘月——我不讓她知道,是怕她因此招致不幸。我躲在長安城內(nèi),不過是茍安于舊時養(yǎng)父母留下的宅邸和姊妹的蔭蔽……我這樣的人怎么配做父親!

  而殘月,我這骨頭堅硬的小鳥兒,能飛到多遠的地方去都好??!

  殘月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鬢角,那兒早就已經(jīng)生了許多白發(fā)。“父親,姑母和母親現(xiàn)在見面了嗎?”

  我不回答,轉(zhuǎn)過身抱著殘月往廳后去。這時,大雪已經(jīng)把通往內(nèi)院的甬道也給填滿了。為了不濕鞋,我運力猛地向側(cè)旁的竹枝一借,從甬道上方大步越過。殘月在我懷里興奮地叫起來,一落地便鼓掌道:“父親!再玩兒一次吧!教我吧!”

  我輕輕拍打她的額頭道:“不要鬧了。你的姑母走了,你今日不可再笑了。”說著這話時,忽然覺得妹妹果真走了,不覺時熱淚早已奪眶而出。殘月啊,你可知道,你是武家最后的女兒了。

  程芳隨后跟上,在室前摩挲棉靴上的白雪。我喚他一道進來吃些早點,他踉蹌踱入,擺手拒絕了仆婦端上的碗筷,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臉色尤其煞白,不禁問他身子安否。

  程芳顫聲道:“先生,屬下其實早有疑慮,宮中有人覺察您行蹤已經(jīng)多時了。您至今安好,不過是圣上寵愛娘娘,假作不知而已。如今娘娘仙逝,您到底是女皇后人,我怕今后兇吉未卜?!?p>  我只覺喉頭一抽,愣愣道:“可我與小兒又有哪里可去呢?”

  程芳道:“娘娘生前我也問過,她指點了一個去處?!彼麖男渲忻鲆痪砥ぜ?,急急打開,是一張航海圖。他指著一片小島,“不知大人此前是否有所耳聞,這片島域人稱花灣,主島上便是花殿,是專門收留在附近海上翻船遇難之人和冤魂活鬼的地方。如果大人和小姐能平安到那里定居,朝廷是永不能找到的;即使找到,因為那海域?qū)嵲谶^于兇險,大批人馬也決渡不過。”

  我為難道:“我在長安城內(nèi)茍活了四十余年,從未去過別處。要我移居這等瘴癘地界,且不說我,殘月年紀尚小,她必貪戀長安,怎么忍心帶她去那種地方?”

  程芳忽而哽咽:“先生,此時已不是猶豫的時機了。若官兵明日就搜進府上,小姐不單單是受辱,而是要送命啊……”

  在旁專心吃飯的殘月突然抬頭,看著涕淚橫流的程芳,脆聲道:“我去。”

  我與程芳都吃了一驚,轉(zhuǎn)過頭看她時,她放下筷子坐正道:“我才不貪戀長安呢。”

  “月娘,那地方不是什么輕松的去處……”

  “那就要在家里等死嗎?”她埋下頭去接著用飯,仿佛剛剛的話不是她說的。我的月娘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她剛剛說話那神氣,仿佛當(dāng)年的落衡——又或是我的皇姑太平公主,再或是我的皇祖母——我覺察她有幸繼承的武家血脈頭一次顯露出來,就是這個時候。而我的月娘,此時不過七歲而已。

  程芳與我均呆住了,良久,對看了一眼,我說道:“如此,我明日就安排吧。我府上有些伶俐的家丁,反正身份敗露,不如將信得過的一起帶去花殿?!蔽抑傅募叶。瞧饺绽锱c殘月相處得好的幾個男孩,都是家仆的孩子。原來每日用過早膳,他們總是聚在一起練拳打鬧。我實在太怕殘月孤獨,她從小沒有母親呵護逗笑,我總想讓她多幾個玩伴。

  那時話音才落,前廳便傳來嘈雜聲音——此時天色還早,而我家向來是門可羅雀的,來者卻像是完全沒經(jīng)通報便氣勢洶洶往這邊來了。殘月一如往常地跳下桌要去看看,程芳面無血色,攔住她道:“小姐快逃罷!”一把將她向廚后推去。

  我恍然間反應(yīng)過來,急道:“這來得未免太快了些!”

  程芳將皮紙一把捏起塞進我懷中,乘勢也將我推開:“先生快逃吧,我在這里拖延一時半刻,您帶著小姐走!”

  我彼時幾乎六神無主,我又怎么忍心讓程芳在我父女面前做擋箭牌?“快走吧,再不走我們?nèi)硕蓟畈怀闪?!”我恍恍惚惚抱起殘月向廚間逃去,那里有一道很小的暗門。殘月在我懷里始終一聲不吭,冷靜得像個玉人。我偶然間瞥到她的臉時,她正鎖著眉頭遙遙望著程芳。

  我撞進廚間,秦家的幺男在舀水喝。一直不發(fā)一聲的殘月高叫道:“哥哥!”那男孩轉(zhuǎn)過頭來,從未見過這等情勢,面帶惶惑。我放下殘月,要男孩讓開,那道暗門便在水缸后面。沒想到殘月下地便急急沖上前將那孩子抱住,大聲哭道:“父親,你不救青闕了嗎,你也救救他吧,我真喜歡他呀!”

  我吃了一驚,才想起青闕的確是她最喜歡的玩伴。此時我已聽到一隊人馬闖進方才用膳的雅廳了,想到程芳獨自在那,悲難自制,將皮紙一把塞到那孩子懷里:

  “秦家公子,武某將殘月托付給你了。你好好照顧她,不許她委屈流淚,知道嗎?”

  那名叫青闕的男孩兒愣了片刻,用力點點頭,一把拉起殘月的手,從那小小的暗門擠了出去。殘月也愣了一刻,才發(fā)覺我并未跟上,在那暗門的甬道里大聲哭著,喊“父親”、“父親”、“父親”。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我的月娘喚我父親了。

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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